江菱轻轻咳了一声,略略福了身道:“多谢姑娘体恤。”要是没有林黛玉开口,她还真找不到别的借口出府,小衣的事情就又要耽搁几日了。
林黛玉笑盈盈道:“去罢去罢。”
江菱又道了声多谢林姑娘,便退到屋外去了。外面的丫鬟们不知何时,都已经站到院子里去了,屋里半点声息不闻。江菱觉得奇怪,好不容易才拦住了一个熟识的丫鬟,问道:“外间是怎么了?”
一面问,一面悄悄打量着那丫鬟的表情。
那丫鬟见是江菱,便竖起一根食指在唇边,悄声道:“噤声,妈妈们在外面训人呢。”
江菱愣了一下,目光越过那丫鬟的肩膀,望向院子外面。院子里稀稀拉拉地站着五六个丫鬟,正中央还跪着两个,抽抽噎噎地哭,半边脸蛋都肿了起来。一位管事婆子手里持着戒尺,在丫鬟们跟前来来回回地走,冷着脸道:“一个个地都反了天儿了,奶奶们的事情,岂是你们能乱嚼舌根子的?要不是老婆子恰好经过,还不知道府里竟出了能人,胆敢议论主子们的是非。”
地上那两个小丫鬟一面哭,一面接连不断地叩头。
管事婆子啐了一声,用戒尺戳着一个小丫鬟的额头,尖声道:“你自个儿说说,贾府里规矩记到哪里去了?蓉大奶奶虽是东府里的,但横竖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你在背地里议论蓉大奶奶,可将西府奶奶们的脸面往哪里搁?”一面戳,一面恨恨地瞪了小丫鬟一眼。
小丫鬟哭得抽不上气,直得一下接一下地叩头。
江菱仔细辨认了片刻,忽然记起来,这两个丫鬟,就是昨日在偏房里议论秦可卿的那两个。
管事婆子训完了这一个,又转而望向另一个,训斥道:“还有你。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在屋子里,还当婆子什么都看不到呢。今儿个不拾掇拾掇你们,屋里的丫鬟便都要反了天儿了!”
小丫鬟敢怒不敢言,只管一个劲儿地叩头,叫道:“妈妈饶命。”
忽然间,第二个小丫鬟愣了愣,指着江菱道:“还有她,昨日她也在那屋里!”
一霎间的寂静。
江菱慢慢地转过身来,望着院里的两个丫鬟,表情有些错愕:“我?”
“江菱也在那屋里!”小丫鬟大声争辩道,“昨儿我们在屋里议论蓉大奶奶,江菱也在,妈妈为何只责罚我二人,却不肯罚她!这样偏颇,也是有失体面的!”
院里又是一霎间的寂静,丫鬟们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江菱身上,表情都很错愕。原因无他,江菱自打来到贾府里之后,能不出声便不出声,能不出格便不出格,要说江菱跟人在背后议论蓉大奶奶是非,可比天上下红雨还要稀奇。
但那小丫鬟偏偏还信誓旦旦的,指着江菱说道,为何不罚她?
江菱一步步走到那小丫鬟跟前,盯着她看了半晌,才轻轻地笑了笑,转过身来对管事婆子说道:“妈妈容禀,我每日午膳后、黄昏前,都要将老太太屋里的茶盏收拾干净,到偏房里去过水晾干。”
管事婆子抬抬眼皮,拣了一位丫鬟问道:“珍珠姑娘,江菱所言可是真的?”
珍珠点点头,道:“确是如此。”
管事婆子轻轻哦了一声,又问江菱道:“昨日你收拾了茶盏,回到屋里晾干,然后呢?”
江菱不急不缓,从容答道:“昨日我收了茶盏,同鸳鸯姑娘一齐到了隔壁屋子里,这事儿鸳鸯姑娘是知道的。”她话音刚落,鸳鸯便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
江菱续道:“随后我便出了偏房,到老太太正房,还有林姑娘房里当了会儿差,等到申时三刻,便又回到偏房里,将茶盏取了出来,交给珍珠姑娘,珍珠姑娘也是知道的。”
管事婆子又望了珍珠一眼,珍珠遂点头道:“不错。”
江菱三言两语地说完,便垂手立在一旁,不说话了。
那两个小丫鬟愣愣地看着她,不明所以。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赫然便是刚刚那位小丫鬟,又挨了一戒尺,管事婆子站在她们跟前,满脸怒容道:“你这小蹄子心思忒毒,自个儿有错便罢了,还妄图拉着无辜的人下水。昨日老婆子去到偏房时,屋里只有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哪里有江菱的人影在?更别提老婆子在半路上,就碰见了珍珠姑娘和鸳鸯姑娘。你如此颠倒是非,是想说鸳鸯、珍珠两位姑娘也在乱嚼舌根子么!”
小丫鬟吓得面如土色:“不、不不……”
随即又是啪啪两声,戒尺用力地打在小丫鬟的手背上,不多时便肿了半寸厚。江菱愣了愣,颇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无奈之感。自己昨晚可什么都没做呀,不过是恰好经过那两个小丫鬟,今天就被硬拖下了水。要说这贾府里的水,还真是挺深的。
那两位小丫鬟,也确实忒没职业道德。
管事婆子训完了话,便将两个小丫鬟关到了柴房里。江菱这才同珍珠告了假,怀揣着一两八钱三分银子,从垂花门里出了正房大屋。她不敢再去刚刚那间绣坊,便向一位熟识的守门婆子打听了制衣坊,从后门里溜了出去。
外面依然是景色繁华,熙熙攘攘。
江菱不敢多做停留,她出来时借助了林黛玉的一番话,要是回去晚了,恐怕会给林姑娘添麻烦。她匆匆走进了那家制衣坊,同绣娘们描述了内衣的样式,又被绣娘们捂着嘴笑了好久。
没办法,她穿不惯这里的肚兜,便只能央求绣娘们,用最软的棉布给她缝两套新的。
绣娘们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要求,一个个推搡了好久,才有一位年纪颇大的绣娘出来接了。绣娘看了看江菱画出来的简笔画,点点头道:“倒是能做。但是,这不过是一套小衣,用得着这样好的料子么?”
江菱扶额。内衣自然得用最好最柔软的料子,否则穿起来一点儿都不舒坦。
在确认了要求之后,绣娘便又点点头,道:“总共四套小衣、四套亵裤,一两零三分银子。要是急用,便再加两钱银子,今日午后便能取。姑娘若是无事,不妨在这里候上片刻罢。”
江菱想了想,道:“加急做罢。”遂取了一两二钱三分银子给绣娘。绣娘一面应了,一面将江菱引到隔壁茶水间,端了盏茶给她取用。她低头望了望,茶碗里飘着两片茶叶沫儿,跟贾府里的精致茶点自然是不能比,只勉勉强强比白水好上一丝。
江菱在隔间候了片刻,忽然瞧见对面的酒楼里,转出一个人来。
第八章()
那是一位干干净净的中年男子,约莫有三四十岁年纪,身上穿着一件干净的蓝衣。江菱看他的时候,他正自怀里取出一个钱袋子,数了二角银子递给掌柜,结算了茶钱。
江菱不认得那位男子,也不认识那个掌柜。
但在那个时候,她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了四个字:面白无须。
那位中年男子脸上光光滑滑、干干净净的,比掌柜身边的老板娘还要细致一些。他说话的时候,喉结微微动了一下,显然是男非女。但这位男子,却显得太过干净了。
除了面白无须四个字,再没有什么词,能准确地形容出他的模样。
江菱愣愣地看了半晌,忽然感到喉咙有点儿干。她碰了碰手边的茶碗,碗沿滚烫,显然不是能入口的茶水。她又下意识地朝旁边靠了靠,用帘子的阴影遮挡住自己的身形,悄悄往外望去。
那位面白无须的男子已经结算完了茶钱,正躬身站在一位青年男子身侧,低声说着什么。那男子大约二十七八岁年纪,眉宇间隐含着怒气,目光锋利如刀,正一刀刀地朝这边剜过来。
虽然知道不是在看自己,但江菱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侧身避开了那男子的目光。
随后,她在心里默默地数到了十,眼角余光又朝那边瞥了过去。
茶楼前的两个男子还没走,中年男子正躬着身子,用帕子不停地擦着汗,试图解释着什么。年轻些的那一位扬了扬眉,抬脚朝这边走了过来。锦衣玉带之下,赫然便是一束明黄色的丝绦。
——糟糕。
假如这里不是清朝,而是别的什么奇奇怪怪的架空朝代,江菱还不至于这样紧张。但今天的所见所闻,加上刚刚那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再加上那束明黄色的丝绦,立时便让她心里警铃大作。
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多半便是净过身的太监。
敢用明黄丝绦的男子,要么是皇帝本人,要么是住在宫外的成年皇子。
但不管是哪一个,都不是江菱现在能招惹得了的。
她又朝帘子的阴影里靠了靠,将自己的存在感缩减到最低。先前那位男子已经走到了制衣坊前,朝身边的太监点点头,低低说了声“去罢”,紧接着江菱便听见了一个低柔的男声:
“掌柜的,我们有些事儿想要问问你,你出来罢。”
制衣坊里的掌柜是个中年男子,也是刚刚那位年长绣娘的丈夫。他听见外面有人唤他,便擦了擦手,从里面走了出来。面白无须的公公上前两步,低声问了掌柜两句话,掌柜的脸色立刻就变了,连连摆手,推说自己不知道。
那位公公有些不满,略略提高了声调:“可那衣料,分明是从你这里出来的。”
掌柜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那位男子,他依然负着手站在那里,目光凌厉,隐隐有着不怒而威之势。眼见气氛僵持着,男子便开了口,淡淡地说道:“报一报你这坊里的价格。”
颇有些居高临下之态,显然是久居上位惯了,做不得正常的客人。
掌柜的松了口气,将这坊里的价格,逐一地报了上来。当报到一种极难得的衣料时,男子忽然扬了扬眉,仿佛是在冷笑。身边那位中年公公又擦了擦汗,脸色有些青白。
等坊里的价格逐一报完之后,男子便点了点头,道:“不错。”言罢转身欲走。
忽然之间,男子的目光掠过帘子后边,落在了江菱的衣饰上,又略略地扬了扬眉,问道:“这是你坊里的绣娘么?还是今日的客人?”
江菱大骇,继而大窘。
任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位疑似皇帝本人,又或是某位成年皇子的男子,为何会忽然点了她出来,还用那种狐疑且冷漠地目光看着她。她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指尖泛起一阵凉意。
掌柜的朝这边望了一眼,又赔笑道:“是今日坊里的客人。”
男子淡淡地哦了一声,往这边走了两步,忽然间又想起了什么,侧过身去,不让江菱看到他的脸,随后又用那种淡漠的声音问道:“瞧你的衣裳服色,似乎是荣国府里的丫鬟?”
江菱心里暗暗叫苦。贾府家大业大,丫鬟们自然也有统一的服色。她今天只告了半日假,又紧着出来给林黛玉买金丝绣线,便没有来得及换上自己的衣裳。此时被男子一眼看破,便只能装作惴惴不安的样子,往后边缩了缩肩膀,细声细气地应道:“是,不知这位爷……”
男子轻轻呵了一声,低头看看江菱,却只瞧见了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子,顶多不过十一二岁年纪,看起来还有些营养不良。他素来不习惯去记女子的容貌,便直接问道:“可曾服侍过你们二老爷?”
江菱愣住了。旁边那位公公也愣住了。
那位公公急得不行,一遍接着一遍地擦汗。明明现在是深秋,但他的领口却已被汗水浸湿了。那位公公一面给那男子使眼色,一面用眼角余光打量着江菱,补救似的说道:“你莫要害怕,照实说便是。我们不过是……我们不过是随意问问,哈哈,不过是随意问问。”
江菱心里隐隐有些了悟,捏着嗓子说道:“不、不曾服侍过二老爷。”
男子轻轻唔了一声,眉峰微微皱了起来。但片刻之后,他似乎是又想起了什么,续问道:“那你们二老爷,可喜欢用粳米粥?”
——这又是什么梗?
江菱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红楼梦里是否有这么一个情节。本来红楼梦的年代就颇为久远,她能模模糊糊地记得个大概,已经算是不错的了。至于二老爷是否喜欢用粳米粥,这个……
实在是太难为她了。
江菱想了想,又低着头,细声细气地说道:“奴婢不曾服侍过二老爷,因此亦不曾知晓,二老爷是否喜欢用粳米粥。”她生怕被这男子记住自己的声音,便特意换了一副尖尖细细的嗓子,力图与自己原本的音色不同。言罢,话锋一转,又细声道:“奴婢是前些日子才被卖进府的。”
男子扬了扬眉,轻轻哦了一声,仿佛有些失望。
江菱低垂着头,反复地揉搓着自己的手指尖,又从一数到了二十,才听见那位男子续道:“那倒是不巧了。但不知贾府里的太太姑娘们,平素用什么样的米来熬粥?”
江菱想了想,猜测这个问题无伤大雅,便回道:“太太姑娘们用的,多半是碧粳米。”
碧粳米三字一出,男子又轻轻地唔了一声,眉宇间的凌厉之色稍去。他朝身边的公公点点头,便转身走到放外去了,留给那位可怜的公公一个大烂摊子。
那位公公一面抹着汗,一面将两角银子塞到了江菱手里,悄声叮嘱道:“你记着,今日从来没有见过我们家爷,也从来没有瞧见过我。你们府里的吃穿用度,在街上稍稍一打听便能知晓,因此今日那番话,不是你自己说的,是我们家爷找街上闲汉打听出来的,可记住了么?”
江菱接了银子在手里,有些哭笑不得。
她这是……被塞了封口费?
紧接着那位公公又出到外间,给了掌柜的一个二十两的银锭子,又重复了上述的一番话。掌柜的可比江菱上道多了,不多时便猜到是有贵人来访,一叠声地唉个不停,拍了胸脯保证,自己决计不会将男子的行踪透露出去。公公又取出帕子擦了擦汗,理了理被汗水浸湿的领口,一溜小跑地追上前去,压低了声音道:
“爷,内务府……”
后面的那些话,便全都消逝在了空气里。
江菱有些后怕地搓了搓手指,将两角银子留在掌柜那里,折价换了两吊铜钱。掌柜的接过她的银子,连同自己的银锭一起,用绞子绞碎了,才暗暗地松了口气,感慨道:“你们荣国府里啊,事儿就是太多,前些日子还掺和进了内务府的一桩案子。要我说,二老爷是见惯了富贵的人,连平素饭食都用的是碧粳米,哪里会为了……嗨……”最后那几个字,已经含含糊糊的,听不清楚了。
江菱闻言,心里略略安心。
掌柜的又续道:“自打康熙十七年起,内务府便……”
江菱忽然一个哆嗦,瞪大了眼睛问道:“康熙十七年?!”
掌柜的奇怪地望了她一眼:“不就是前年么,你日子过糊涂了罢。”
江菱轻轻嘶了一声,捏着冰凉的银秤,心里隐隐有些后怕。康熙十七年是前年,那现在便是康熙十九年,年龄在二十七八岁的皇族男子,要么是裕亲王福全,要么便是康熙皇帝本人了。
再加上刚刚的明黄色丝绦,不难推测出那位男子的身份。
爱新觉罗玄烨。
她的脸色刷的一下子变白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江菱刚才,是刻意捏着嗓子说话的。
第九章()
江菱浑浑噩噩地回到隔间,用了最普通的大粗瓷碗,一口气饮了两大碗茶。茶水已经放凉了,并冰冷冷地滑过喉咙,激得她全身一个激灵。她仔细回忆了片刻,确认没有在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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