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菱在原地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康熙的回应,便抬眼朝他那边望去,看见康熙已经将那件东西重新封好,走到屋外,将梁大总管叫了过来,叮嘱他把东西交到某某人手里,送往京城,再交到某某人手里。梁大总管连声应下,带着东西离开了。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提到过江菱半个字。
江菱彻底地松了一口气,心里稍安。
直到这时,康熙才回过身来,用铜签挑了挑灯芯,笑道:“朕一瞧见那件东西,便猜想你可能会知道。果不其然。”他的眼光一向都很好。
江菱的眼神又开始四下乱飘,轻声问道:“皇上将这件东西给我看,难道不怕我……”
康熙摇了摇头,笑道:“你不会。”
江菱怔了片刻:“我……”
康熙含笑望着她,仍旧是那种淡淡的笑:“有朕看着你。你不会。”
江菱轻轻哦了一声,心里忽然有些沉坠坠的,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又发现不管自己说些什么,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康熙已经坐回到案前,从匣子里取出一份奏章,慢慢地批阅。江菱看了他的侧影好一会儿,才恍然意识到,现在的情形,简直跟当初在热河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忽然有些心慌,但又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心慌。
明明……明明已经慢慢习惯了这种处境。
灯烛一点一点地燃尽了,墙角的更漏也渐渐漫过了亥时的刻线,康熙仍旧在批阅他的奏章。江菱安静地坐在床边,手里翻着一本竹枝词,目光却不知飘到了哪里。等康熙批完最后一份折子,准备熄灭烛火,才发现江菱呆呆地坐着,目光莹莹的有些出神,手里的书已经许久没有翻过一页了。
康熙走到江菱跟前,低声唤了她的名字。
江菱怔了怔,这才发现康熙站在自己身前,弯着腰,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眼睛。
他的眼里仍旧带着淡淡的笑意,倒映出两个小小的人影,表情仍是一贯的纵容。大约是江菱的表情太过不寻常,康熙扶住她的肩膀,低声笑道:“怎么还不歇息?”
江菱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更漏,刻线已经漫过了亥时。
往常她都会在戌时过后入睡,但今天不知为何,拿着这本竹枝词呆愣愣地出神,居然错过了入睡的时辰。江菱下意识地避开康熙的目光,将竹枝词搁在床边,低声道:“我、我……”要睡了。
康熙哑然失笑,亦不点破,起身吹熄了烛火。
再一回头,江菱已经除去鞋袜躺到床上,身子稍稍地蜷了起来。
康熙低咳一声,走到床前,伏在她的耳旁问道:“按照道理,你是不是应当先替朕更衣?”
江菱身子僵了僵。往常康熙都是陪着自己和衣而卧,等自己睡着了,才又起身去批折子的。今天晚上错过了入睡的时辰,便一直都等到了现在。
好像、好像是应该替他更衣。
江菱僵硬地爬起来,看见康熙皇帝站在床前,张开双臂,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眼里仍旧带着那种淡淡的笑。朦胧的月光笼罩下,仿佛有着一丝揶揄。她有点儿赌气,又不知为何有些心慌,摸索着将手指放在他的领子上,解开了第一颗盘扣。
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她的动作很是僵硬,康熙便也在原地站着,一动也不动,等到她一粒粒地解开盘扣,替自己除去外衣,才自己蹬掉鞋袜,将江菱抱起来,横放在床榻上,最后与她并肩躺了下来。
江菱闭着眼睛,身体慢慢地放软下来。
康熙侧过身望着她,指尖轻抚她的长发,低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只是好像,真的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
江菱胡乱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假装自己是靠在一个巨大的泰迪熊怀里,渐渐地安静下来。康熙等了片刻,不见江菱的回应,便低头望了她一眼。良久之后,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低笑,拇指划过她纤长的睫毛,停留在她的耳旁。
江菱在他怀里僵硬了一瞬,但很快便又慢慢地平静了下去。
康熙笑了笑,扶正她的身子,将一床薄被盖在她的身上,亦就此阖眼睡去了。
当晚在梦境里,康熙再一次听到了有关沙俄教廷和西欧教廷之间错综复杂的恩怨,但因为心情比平日要好的缘故,仍旧是一夜好眠。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江菱仍旧像往常一样,跟他问了声安。
当天傍晚,康熙带着江菱,还有两三个随扈,来到了一艘画舫上。
这艘画舫是精心抽调出来的,据说单从外面看,是秦淮河上最普通的一艘;但从里面看,却比秦淮河上的任何一艘画舫都要宽敞和奢靡。康熙带着江菱上舫时,里面已经站着许多扮成船工的侍卫,旁边还有三四艘画舫在护持着,载着他们缓缓向东边流去。
秦淮佳景,夜夜笙歌,灯火璀璨不输后世繁华。
江菱靠在船舷上望着夜景,康熙便坐在她身后,慢慢地研着一块松烟墨。梁大总管本想代劳,却被康熙阻止了,仍旧自己慢慢地研磨,看着墨色在清水里一点点的晕开,自语道:“该来了。”
今天晚上康熙上秦淮画舫,似乎是为了等什么人。
慢慢地,康熙手里的松烟墨去了半块,梁大总管亦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地走了几趟,但又不敢过分叨扰康熙。江菱看着外面的秦淮夜景,一艘艘精致的画舫在水里穿梭,在眼前掠过,确实是难得一见的江南景致。有一艘画舫在船工的牵引下,慢慢地朝这边划了过来。
江菱正有些疑惑,忽然那艘船上的一位中年男子咬了咬牙,跳上另外一艘画舫,紧接着又跳上一艘画舫。接连两艘画舫都是康熙带来的侍卫,不管谁要上画舫,都要经过他们搜身的。
江菱朝康熙那边望了一眼,他仍旧在研墨,但动作却渐渐地慢了下来。
约莫两三刻钟之后,有一个船工模样的侍卫跳上画舫,快步走到康熙跟前,低声说了两句话。
康熙微微颔首,道:“宣。”
江菱从船舷边上离开,乖乖站在康熙身后,看着他手里未化的墨。康熙侧头望了她一眼,眼里又有了些淡淡的笑意。江菱移开目光,装作是在看秦淮河上的夜景。
旁边一艘画舫慢慢地靠近了,两位扮成船工的侍卫带着一个中年男子,跳到了康熙的画舫上。那位中年男子大约有四十来岁,三绺须,生得慈眉善目。江菱忽然发现,这位男子的脸型和五官,居然与王夫人有六七分相似。
难道……
那位中年男子朝康熙行了一礼,道:“臣王子腾参见圣上。”
江菱听见王子腾之名,忍不住惊讶了一下。这人正是王夫人的胞兄,据说与贾政等人同朝为官,正是金陵护官符里提到过的“金陵王”。但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见到他。
王子腾行礼过后,便垂手立在一旁,等待康熙的吩咐。刚刚金陵的官儿们告诉他,万岁爷想要在这里见他,他还有些不信;等真正见到了康熙,才知道事情居然是真的。
康熙朝梁九功望了一眼,微微点头示意。
梁九功会意,便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折好的纸,展开在康熙的案几前。江菱瞥了一眼,是那张金陵护官符,但不知道为何到了康熙的手里。康熙抬指点了点那张护官符,道:“你可认识这个?”
王子腾上前拿起那张纸,刚扫了一眼,脸色立刻就变了:“禀皇上,这……”
康熙略一抬手,阻拦了他接下来的话,道:“朕知道,这字面儿上的‘金陵王’云云,不过是黄口小儿相互传唱,不会为了这事儿怪罪王卿。今日让王卿来此,是为了另外一件事:朕听说今年官盐的数目对不上,比往年少了三百担有余,即便是剩下来入库的,也多参杂了砖土砂石,难以入口。而这桩案子的根源,则要追溯到金陵城。”
而后,康熙又朝那张护官符望了一眼,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了“金陵王”三字上。
王子腾一下子变了脸色,连连道:“臣惶恐。”
康熙笑了一下,但笑意却未曾透达眼底:“你且莫急着惶恐。这桩案子的根源到底在何处,迄今仍未有定论。王卿在金陵城经营日久,又外放了半年有余,但不知在这江南一带,可曾听到过什么风声?”
这话便让王子腾感到为难了。
私盐转官盐的事情,王子腾是知道的,而且他还知道,这事儿是金陵薛家一手促成的。但他们王家和薛家是姻亲,金陵四大家族之间亦盘根错节,谁的根子都不干净。要是康熙彻查薛家,拔出萝卜带出泥,将他们王家也给一并查抄了,那又该如何是好?王家可不像史家,城府颇深,行事谨慎,要是王家真的倒了,可真就永无翻身之地的。
这世间的官官相护,原因多半在于此。
王子腾想到这里,便道:“回皇上,臣做了十多年的京官,又刚刚外放,实在是不知江南盐案,到底如何牵扯上了金陵城。噢,臣听闻扬州城的富商巨贾甚多,靠贩卖私盐起家者亦不在少数,或许那些富商巨贾们,会知道一些什么。”
三言两语的,便将事情的根源推到了扬州城。
第71章()
康熙微微一哂。《
“王卿的意思,是此事与金陵城无关,应当归因于扬州城的富商巨贾?”他站起身来,朝王子腾那边走了一步,王子腾打了个哆嗦,正待后退两步,但康熙却不动了,仍旧用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王子腾,但笑容却未曾透达眼底,“扬州城的富商巨贾甚多,亦有多半依靠贩卖私盐起家,因此这官盐遗漏之事,应当落在那些富商巨贾们身上,王卿是这个意思么?”
王子腾又是一个哆嗦:“皇上这……”
康熙略一抬手,道:“你只需告诉朕,‘是’,或者‘不是’。”
“是!”王子腾咬牙道。事关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有阖府上下的仕途荣达,此时也顾不得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事情全都推到那些富商们身上,“圣上有所不知,那些富商巨贾们大多都罪行累累,低买高卖,曾将扬州盐价从一分抬到八分四厘,后又囤积居奇,以图谋暴利。沿海的那些盐田,多半便是被他们强占去的,盐农们早已经苦不堪言。但因为那些人当中有乡绅,又有人在扬州府里知事,因此即便层层上报,也俱被压了下来,迄今扬州城里仍留有不少案底。”
康熙又哂笑了一下,却道:“说下去。”
王子腾表情稍稍一松,但随即又换了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道:“虽然金陵城一贯是纸醉金迷之所,但扬州之地比起金陵,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室藏黄金,银钱如雪,更有盐商手眼通天,将半个江南的盐田都收入囊中,盘踞在江南之地,知府亦不能撼动。因此臣以为,官盐遗漏的这桩案子,应当要落在扬州、苏州诸地,而非秦淮河岸的金陵城。”
一番话言之凿凿,可信度颇高。
康熙的笑容又加深了些,目光再一次落在王子腾手里的护官符上。
王子腾捏着那张护官符,如同一块烫手的山芋,撕也不是,丢掉又不是,康熙的目光虽然平淡,却让他觉得如芒刺在背,一股寒气直冲到头顶上,差点儿在御前失仪。
良久之后,康熙才道:“朕知道了。你下去罢。”
王子腾惴惴不安,不知道自己方才那一番说辞,到底是起了作用,还是刚好反过来,让自己坐实了护官符之名。刚踌躇了片刻,梁大总管已经走上前去,笑着对王子腾道:“王大人请。”随后朝那两位扮成船工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两个侍卫会意,强行将王子腾“请”出去了。
直到临走前,王子腾手里仍旧拿着那张护官符,表情惊疑不定。
等到所有人都走了,康熙才换了一副冷厉的表情,狠狠迸出四个字来:“欺上瞒下!”
一时静谧。
江菱怔了怔,朝康熙那边望了一眼,但又沉默不言。
良久之后,康熙走回到案前,铺开一张格式奇特的信纸,缓声道:“替朕研墨罢。”
江菱轻轻哦了一声,半挽起袖子,将清水和墨块取来,在砚台里慢慢地研墨。浓郁的墨色在清水里慢慢晕开,一如康熙现在的心情,格外地沉闷且致郁。
江菱没有多说什么,低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
又过了片刻,墨汁渐渐变得浓稠了,江菱便退到一旁,康熙执笔蘸墨,在信纸上写了一个个字,字迹力透纸背,仿佛带着很大的气。眼神亦比往日要严厉许多。显然是刚刚王子腾的言行举止,已经彻底激怒了他。
江菱想了想,走到船舷边上,望着外面的秦淮夜景,装作一概不知。
现在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辰,秦淮河上画舫一艘连着一艘,岸上亦是行人如织,卖花的、卖胭脂水粉的、卖书画的、卖瓷器的、卖柴米油盐的比比皆是,还有些扎纸灯笼的小贩,甚至把摊子占了半条小巷,一排灯笼整整齐齐地挂起来,亦是极壮观的景象。
这艘画舫的前后左右,都各有一艘画舫护持着,以防备可能的紧急事件。
画舫慢慢地往东面飘去,再过一会儿便飘到城郊了。熟练的船工们跳到甲板上,阻拦了画舫前行的速度,让画舫慢慢地停下来,就在秦淮河上静静地呆着,连水面上的晃动都几可忽略不计。
江菱站在船舷边上,望着外面的夜景,很长一段时间,都一动也不动。
康熙写完了那封信,将信纸折好放在一张特殊的黄帛里,将外面的梁九功叫进来,让他交给园子里留侯的吏部侍郎。梁九功领命而去。江菱却仍旧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回身。
在这种时候,她最应该做的,其实是避嫌。
身后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康熙从身后环抱住她,低声问道:“瞧见了什么?”
他的动作仍旧像往常一样自然,力气不大,江菱只消轻轻一挣,便能挣开他的怀抱。
但是她没有动。
江菱望着外面的秦淮夜景,没有动,也没有回头,低声问道:“皇上不处理政务么?”
身后传来了康熙的笑声,是那种极愉悦的笑,刚刚的沉闷致郁仿佛被一扫而空:“小没良心的,今日休沐。”他捏捏她的鼻尖,又笑道,“让王子腾过来,不过是因为有些话,不好在白天的官邸里说,又听闻王子腾喜欢游秦淮河,便索性让他到这里走了一遭。你看。”
她顺着康熙手指的方向望去,刚刚还在画舫上的王子腾王大人,不知何时已经到了秦淮河岸边,与一位同样年纪的中年男子低声说话,周围的行人们都纷纷避开。江菱视力好,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位中年男子的容貌,与王子腾亦有七八分相似,想来便是那人的胞弟王子胜了。
那两个人站在岸边说了会儿话,王子胜便匆匆离去,留着一个小厮在岸边张望。
又过了片刻,从小巷子里钻出另外一个小厮,走到王子腾跟前,不知说了些什么,王子腾刚刚还有些煞白的脸色,慢慢又变得平静,挥手让小厮退下,自己亦带着刚刚的小厮,钻到了另一艘画舫上。
康熙稍稍收拢了手臂,笑问道:“可看出来什么没有?”
江菱摇摇头,轻声道:“没、没有。”她可不敢在这时候乱说话。
康熙轻轻地唔了一声,叹息道:“你的见识还是有限……”似乎是有些惋惜。江菱一时间被弄糊涂了,后宫不能干政不是这位祖宗定的规矩么,又或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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