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菱捧着黄历,思考了一会儿,便又跑到苏麻喇姑跟前,期期艾艾地说,自己想要出宫礼佛。
这宫里的后妃们大都喜佛,苏麻喇姑便是其中的一个典型。这些后妃们有些是为了心里慰藉,有些是真心实意地皈依了佛祖,还有些纯粹是信了因果报应,因此宫里礼佛之风一度盛行。江菱以为,要是自己用“上香礼佛”的借口出宫,苏麻喇姑或许会看在佛祖的份上,放自己出去。
但苏麻喇姑笑道:“宫里有小佛堂,你要是心诚,在宫中礼佛也是一样的。”
于是江菱郁卒。
既然苏麻喇姑这条路子走不通,江菱便只能从别的地方着手。时间只剩下不到两天,如果要使计策,最好从宫里主事的人那里想办法。江菱把太皇太后、皇太后、甚至连康熙皇帝都考虑了一遍,最终把主意打到了太后身上。
——为什么是太后?
——因为太皇太后的意思,就是苏麻喇姑的意思啊。
现在宫里主事的后妃,一个是太皇太后,一个便是皇太后,至于身为贵妃的贾元春,早已经被生生架空了。江菱打定主意之后,便找了个借口出去,在御花园里兜兜转转,不一会儿便到了太后宫前。
她找的借口是采摘花瓣,因此便提着一个篮子,一面慢慢地摘,一面闭上了眼睛。
一缕淡淡的馨香从江菱指尖散发出来,不受控制地蔓延而去。她身后乌泱乌泱的那一大片人,都以为是御花园里的花香,没有往别的地方想。江菱一面操纵着那缕香气,一面绕着太后的寝宫,有意无意地走了一大圈,构造出了一个极为美妙的梦境。
江菱刚刚掌握这种能力,用得还不大熟练,好一会儿之后,才找对了地方。
现在正是午憩的时辰,皇太后正在宫里歇午觉,忽然梦到了一座空茫的山谷。山谷幽静深远,回响着空蒙的佛号声,一声接着一声,层层叠叠,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歇。
皇太后知道自己在做梦,但她已沉浸在了这场美妙的梦境里,享受此时的安宁。
山谷里的雾气一点点退去,显出了一个巨大的朦胧的轮廓,恍然便是一间佛寺。悠扬的佛号声伴随着袅袅的檀香,在空蒙的山谷里悠然回荡。皇太后亦是礼佛的,便走到佛寺里,诵了一声佛号。
霎时间天边涌现出大片七彩的祥云,伴随着悠扬的佛号声,翻涌,舒卷,飘散,如一幅绚烂至极的画卷。皇太后的目光穿过佛寺,看见那些七彩的祥云朝这边飘过来,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金雨。
金色的雨点打在佛寺上,发出空蒙悠远的声音。
皇太后只感到心里一片安宁,仿佛生平从未这样安宁过。她闭上眼睛,一声声地诵着佛号,表情无比虔诚。直到那场金雨淅淅沥沥地停了,皇太后才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一室寂然。
皇太后问道:“我在梦里梦见了一座佛寺,你们有谁见过它?”随后细细地描述了它的模样。
周围的宫女们都面面相觑,自称不曾见过。太监们亦是如此。皇太后有些失望,又不死心地找人问了几回,才从一位小太监口中得知,皇上新封的那位常在,曾见过这座佛寺。
准确地说,她曾经到过这座佛寺,找高僧们给一面镜子开过光。
皇太后闻言大喜,当场便找了江菱过来,问她是否见过那座佛寺。
江菱自然是应对自如。因为皇太后梦里的那座佛寺,就是她一手创造出来的,与自己先前到过的那一座一模一样。让皇太后梦到它,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制造一个机会。
果然皇太后大喜道:“既然你曾经到过那个地方,不妨与我一同去寺里,给佛祖上柱香罢。”
江菱自然是答应下来了。又因为第二日就是初一,刚好是个上香的好日子,于是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就在第二日去那座佛寺给佛祖上香,以显示自己的虔诚之意。
直到这时,江菱才真正地松了口气。
事情妥当了。
第二日一早,也正是下个月的初一,江菱跟着皇太后的车驾,浩浩荡荡地往城郊驶去。
那座巍峨的佛寺掩映在树木之中,虽然有些不起眼,但确实是城郊最大的一座佛寺了。江菱陪着皇太后进到佛寺,又上了香,添了香火钱,还陪着抄了一会儿经书,才偷了个空闲出来如厕,顺带找到一个小沙弥,问他是否见过一位十三四岁的姑娘。
小沙弥笑道:“这位便是菱姑娘了罢。施主请随我来,林施主已在寺里等候半日了。”
江菱微感惊讶,又稍稍地双手合十,垂目道:“多谢小师父。”
小沙弥带着她穿过层层厢房,来到最尽头的一间屋子里,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便离开了。江菱轻轻推开房门,看见案面上白雾袅袅,雪雁拿着扇子在扇风,似乎是在煮茶;林黛玉捏着笔杆,有些心不在焉地在纸上涂涂写写,不一会儿便撕了个干净。
江菱轻声唤道:“阿玉。”
林黛玉转头望见她,小小地欢呼了一声,抛下笔杆跑到江菱跟前,鼻尖上隐隐沁着汗珠。江菱取出帕子,替她仔仔细细地擦净了,才又笑问道:“你是何时到的?”
林黛玉轻轻哼了一声,道:“我昨晚便到了,在这里住了一夜。”
言罢林黛玉停了片刻,又续道:“亏得我早来了一个晚上,否则今天便要在佛寺外面干瞪眼了。阿菱你难道不知,皇太后与宫妃出行之前,是要清场的么?”隐隐有些埋怨之意。
江菱轻轻咳了一声,有些歉意道:“我忘记了。”
事实上是江菱并非本地土著,因此有些常识,完全是一知半解。
林黛玉小小抱怨了两句,便拉着江菱的手进屋,轻轻吁了一口气道:“不管如何,终究是见到你了。阿菱你不知道,这半个多月以来,我在府里日日煎熬,真想从此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江菱转头望了雪雁一眼,恰好雪雁也停止了扇扇子,微微点头,意思是姑娘说的是真的。
江菱便侧头望着林黛玉,隐隐有些责备道:“你怎能有如此念头?”
林黛玉轻轻哼了一声,用笔杆戳了戳案面上的纸张,小小声地抱怨道:“你不在府里,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她们一个个地都围着宝玉转,连刚刚进府的湘云都紧着宝玉,说来倒是不解,这府里的姑娘们一个个都哄着宝玉,宝玉偏偏还能一个个地捧在手心里疼着,我、我才不管他呢。”言罢轻轻跺了跺脚,表情隐有些恼恨之意。
江菱仔细打量了片刻,确认林黛玉不是在使小性子,才笑道:“你不再介意宝二爷了么?”
林黛玉一时气结,狠狠拧了一下江菱的手背,气道:“你又取笑我!”背过身子不再理她。雪雁摇摇头,继续扇她的扇子,等那壶茶煮得滚烫了,才慢慢地熄了火。
江菱上前去斟了一杯茶,端到林黛玉面前,笑道:“阿玉我错了,你原谅我罢。”
林黛玉轻轻哼了一声,接过茶,等稍凉了之后,才浅浅地抿了一口,道:“我原谅你了。”
江菱宛然一笑,亦给自己斟了一盏茶,慢慢地抿着。
不知不觉间,林黛玉慢慢地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担忧起江菱的处境来:“阿菱你在宫里过得可好么?我听说宫里俱是阴森森、冷凄凄的,但凡是进了宫的,都别想再出来了。我还听说大选的时候,公公们卡一道,户部司官卡一道,后宫嫔妃们卡一道,秀女们自己也是明争暗斗,差点儿闹出人命来。阿菱你——”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江菱片刻,见江菱完好无损,才长吁了一口气道,“幸亏阿菱你无甚大事。”
江菱笑道:“我命大得很。”但不知怎么的,却想起了那块特殊的身份牌子。
当初那块特殊的身份牌子,恐怕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替自己挡了不少灾罢?
江菱想到那块牌子,又想到康熙皇帝,还有梁大总管当日的那些话,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她搁下茶盏,将那些念头暂且抛到了脑后去,故作轻松地笑道:“莫再提我了,说说你自己罢。你近日在荣国府里过得可好?我听说省亲别墅变成了一间大观园,府里多半的姑娘们都在大观园里住着,可是真的么?”
林黛玉闻言,忽然微微红了眼眶,涩涩地唤了声“阿菱”。
她走到江菱近旁,攥住江菱的手,带着些哭音道:“她们私下里传说,荣国府为了造大观园,还为了两位舅舅的仕途升迁上下打点,耗资甚巨,账面上的亏空已经填不平了,于是便将主意打到了姑娘们的嫁妆上。后来外祖母亲口告诉我们,府里的日子虽然紧了些,但比起别个,还是绰绰有余的,断断动不到姑娘们的嫁妆。府里的日子虽然一日紧似一日,但要是仔仔细细地开源节流,还是能熬过难关的。但不知怎么的,我总感觉这事儿有些不对劲。”
林黛玉小小地抽噎了一下,才道:“阿菱,我怕。”
第40章()
江菱轻轻拍着林黛玉的背,安抚道:“事情尚未有定论。”
前世她曾看过红楼梦,但许多事情都已经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在红楼梦的末尾,贾府上下都过得不大安生,府里的几个姑娘也都远嫁他乡,至于林黛玉则更是……江菱抚了抚自己的额角,感到身上的压力甚是巨大。
林黛玉垂首道:“我原也以为如此,但他们言之凿凿的……阿菱,你知道么,琏二爷前日新纳了个外室,把琏二奶奶气得不行,在府里一通闹腾,便将荣、宁二府的底子都抖搂出来了。原来当初她协理宁国府,便已经看出宁国府的亏空不亚于荣国府,两府的奶奶们正在闹腾着呢。大观园恰好夹在两府之间,整日整日地听了许多流言蜚语,我、我不知如何是好了。”她低着头,绞着自己的衣角,眼眶儿又有些红了。
江菱叹了声气:“阿玉。”
林黛玉小小地嗯了一声,绞了一会儿衣角,又小声道:“我才不管他们呢,横竖大观园里有山有水的,又有许多姑娘们陪着,终日地吟诗作画,倒也有趣。要是阿菱你还在就好了,我也不至于这般寂寞。”她说到后来,已经带了些落寞之意。
江菱沉吟了片刻。
忽然她问道:“阿玉,你父亲亡故时,可曾给你留了什么东西?”
林黛玉轻轻呀了一声,眼睛清亮亮地望着她,讶然道:“阿菱你怎么知道?”她父亲临终之前,确实给她留了一些东西,但她可从来没跟别人说过呀。哦……琏二爷好像是知道的。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也应该是知道的。但后来事情慢慢淡化,便没有人再提了。
江菱眼里多了些了然的神色,思忖片刻之后,便叮嘱道:“这些东西你好好地留着,别跟任何人说,甚至——不能跟我说。要是有人问起来,你只消说两个字:没有。再问起来,便推说当时你年纪小,将事情都忘了个干净。但是在能出府的时候,一定要将东西打理齐整,明白么?”
她大致猜测到一些,林黛玉之父给她留下的东西,约莫便是她的嫁妆了。
林黛玉轻声道:“哦……”但仍旧有些迷糊。
连最好的朋友也不能说么?那外祖母呢?
林黛玉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外面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于是便让雪雁出去看看。雪雁应了,走到外面去问了问,回来同她们说道:“是外面来了一队侍卫,可吓人可吓人了,还有许多像是皇亲贵胄的人,说是什么、说是太后让他们来的。”言罢瞅了江菱一眼。
江菱愕然。
这事儿又同她有什么关系了?
但事实上还真和她有些关系,要不是江菱给太后制造了那场梦境,让太后以为那是吉兆,干脆将自己的儿子女儿、侄儿子女、外甥外孙什么的一并都叫了过来,外面还不会这样的喧哗。
江菱朝外面望了望,暗想自己应该离去了,便叮嘱林黛玉道:“这些话你一定得记着,你父亲留给你的东西,一定要攥在自己手里,攥牢了,记住了么?”
于情于理,她都不过是一个外人,即使和林黛玉关系再好,也没有替她处置父亲遗物的道理,因此只能反反复复地叮嘱林黛玉,将东西牢牢攥在手心里,攥牢了,万万不能流落到外面。
直到林黛玉连连点着小脑袋,似乎是真的记住了,江菱才停止了说教。
江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我再去同内务府说说,日后的探亲假,还有到宫里探视的名额,都留给你和雪雁便是。”她那位养父远在万里之外,短时间里是用不着的,“要是你在荣国府碰到了什么难处,便让雪雁进宫去告诉我,虽然我似乎很难出宫——但毕竟是能帮着些的。”
言罢又朝雪雁望了一眼,似乎是询问她的意思。
林黛玉扑哧一声笑了:“阿菱、阿菱你……哎哟!”
她歪着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江菱一眼,又是扑哧一声笑了。
等片刻之后,林黛玉才止住了笑,轻声道:“我记住你的话了。父亲留给我的东西,我自然是要好好留在手里的。阿菱你放心罢,我心里都记着呢。”
江菱轻轻点头,说了声甚好。
又过了片刻,等外面的喧哗声小一些了,江菱才起身道:“我该回去了。刚刚到你这里来,是从太后那里偷了空儿的。要是时间长了,难免会惹太后起疑。”到时又是一桩大。麻烦。
林黛玉嗯了一声,道:“我送送你。”
当下江菱便和林黛玉、雪雁两个,推开厢房的门出去,前往太后落脚的地方。一路上都是静悄悄的,除了偶尔能见的侍卫们之外,便只有身穿朝服、年龄各异、但脸上全都带着无奈表情的皇亲贵胄们了。太后这场动静闹得挺大,几乎把整个京城里的皇亲贵戚们全都叫了过来。
这一路走来,江菱起码看到了两个亲王、三个郡王、数不清的世子王妃,但因为她们三个都是小姑娘的缘故,倒是没有人为难她们。等到了地方,林黛玉停住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便只能送到这里了。阿菱,等下月十五,你还会出宫来么?”
江菱颔首道:“我会尽量出来的。”
林黛玉扑哧一声笑了:“阿菱你……”她笑了片刻,又摇头道,“你莫要哄我啦,我知道宫里宫禁森严,你能出来这么一次,已经是费了很大的心思。要是月月初一十五都到这里来,恐怕还没等走到这里,便已经被拖回去领规矩了。”
她松开江菱的手,笑道:“要是出不来,只需要派个人到这里来,告诉我一声,便算是遵循了你我的约定。我要是在府里出不来,也会派人到这里,告诉你一声。你……唉,你是谁呀?”
林黛玉愕然望着江菱身后,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人。
江菱回身望去,看见一位少年站在佛寺前面,正看着她们两个,像是有些惊讶。
林黛玉朝江菱身后缩了缩,探出一个小脑袋问道:“我似乎曾经见过你,但是在哪儿我却忘了。你站在这里看着我们做什么?不知道我们都是女子么?”隐隐有些抱怨之意。
那位少年愣了愣,才抱了抱拳道:“抱歉,唐突了姑娘。”
林黛玉拉了拉江菱的手,道:“阿菱我们走,不理这个人。”欲拉着江菱离开。
但她拉不动。
江菱仔细打量了那少年片刻,才稍稍屈了屈膝,道:“见过王爷。”
——是北静王水溶。
早在去年的时候,江菱便见过北静王两回,但因为时间久远,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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