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闻言,倏然变了脸色。
江菱见此情形,便知道自己多半是猜对了。她笑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府里还留着底契,那便请二太太全都核销了罢。这些——”她指了指案几上的小布包,“便是我赎身的银子。”
要不是秀女们大多家底丰厚,她攒下来的酬劳也丰厚,这银子还没那么快能攒齐。
王夫人的脸色连续变了几变,好半晌才缓声道:“要是我不允呢?”
江菱又笑了笑,道:“二十年活契,来去自由,这是当年写在契书上的。要是太太硬不承认,那我便只能笃定,是太太私自将活契转成死契了。现今官府里的籍册和契约已经核销,太太手里要是还留着一份,那便算得上是强买强卖。但不知这个罪名,太太要花多少银子,才能清洗干净?”
她似笑非笑地望着王夫人,隐然是在暗示,荣国府已经亏空巨大,再经不起折腾了。
王夫人身体一僵,仿佛被捏到了痛处。
良久之后,王夫人才吐出一口气来,缓缓地说道:“江菱,你是个聪明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聪明,将每一步都算到了点子上。但你漏算了一点:荣国府家大业大,断不是你一个小小孤女能对抗得了的。即便你将自己赎了出去,我总也有一万种方法教你就范。将活契变成死契,又或是留着底契,不过是其中的两种罢了。即便是全销毁了,也毫无用处。”
说话间,王夫人紧紧地盯着江菱,没有错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江菱莞尔一笑,微微点头道:“既然毫无用处,那便请太太将底契一并核销了罢。”
王夫人脸色又变了变,咬紧牙关,好半天才说道:“你是听不懂我的话么?即便核销了底契,你也不过是我手里的风筝,我让你往东你便不能往西!想要挣断我手里的线,那是痴心妄想!”
江菱又笑,不紧不慢道:“既然二太太有一万种方法教我就范,那又何必留着那张底契?”
王夫人被气得一噎,将手里的佛珠狠狠摔在案几上,扬声道:“抱琴!”
片刻之后,抱琴匆匆忙忙地走进宫里,叫了一声二太太。王夫人从怀里取出一把钥匙,丢到抱琴手里,冷声道:“你告诉金钏,打开我屋里的小柜子,将最里面的小盒子取来。”
抱琴匆匆应下,带着钥匙出去了。
江菱隐隐松了口气,收起了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个激将法是她临时想出来的,没想到效果还不错,王夫人被她一激之下,便将最后那件东西拿出来了。虽然王夫人声称,自己手里还捏着一万种方法,可以让她乖乖听话,但是——
最大的隐患已经去除,即便再有一万种方法,也是枉然。
江菱能来回穿梭末世,这便是她最大的底牌。不过这张底牌,却是万万不能掀开的。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宫里的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贾元春隐隐还有些焦躁。又等了约莫三刻钟左右,便看见抱琴带着金钏,拿着一个小锦盒子,匆匆忙忙地赶到了。
王夫人接过盒子,又用一把贴身的小钥匙将它打开,取出一张卖身契丢到江菱怀里:“拿去!”
江菱低头扫了一眼,见到是当时她摁过手印的那一份,又暗自松了口气。卖身契虽然能再造一张,但手印和笔迹想要伪造起来,可就难了。她揉了揉那张纸,确认不是被剪碎又重新拼接起来的,便走到火盆旁边,将底契彻底撕毁,一片片投到了火里。
火光在她的眼前跳跃,片刻间便将那张底契吞噬了个干净。
江菱闭了闭眼,心里一块大石头轰然落地。
王夫人挥了挥手,命抱琴和金钏出去,又冷声道:“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江菱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不紧不慢地说道:“太太莫急,这过去的事情,总要一件件地核算清楚,才不枉费了太太的一番心意。要不是当年太太手里留着这张底契,又在官府里造过籍册,我又何必这般辛苦,将事情一件件地算计仔细?二太太当年罔顾我的意愿,给我捏造了一个假身份,将我送到宫里待选,直到今日仍非自由之身。但不知这一件事,二太太欲如何收场?”
既然要算账,总该一笔一笔算清楚才是。
江菱言罢,又似笑非笑地望着王夫人,仿佛是在刻意激怒她。
王夫人嗤地一声笑了。
她说道:“江菱,我一早便同你说过,即便没有这张纸,我也有一万种方法能牵制住你。你莫要忘了,你在荣国府里整整‘住’了半年,不管是在谁的眼里,都已经同荣国府脱不了干系。当年我与那位大人,哦,现在是你的养父或是‘父亲’,所约定的便是,我帮他一个天大的忙,他便要替老爷疏通关系,还要让元春在宫里过得安稳。你以为这张纸毁了,便能恢复你的自由身?……嗤,痴心妄想。”
江菱微微颔首,暗道,原来如此。
王夫人续道:“一是我同那位大人有过协定,二是你人已经到了宫里,即便是插了翅膀,也难从这紫禁城里飞出去。那张底契你烧了又能如何?官府里的籍册契约核销了又能如何?道台之女,待选之身,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但凭你再怎么腾挪,也是无济于事。”
简直是言之凿凿,措辞尖锐。
江菱笑道:“二太太当真这么想?”
王夫人乜斜了她一眼,也不知是冷笑还是嘲讽:“而且我还听说,你与黛玉私交甚好,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瞧瞧,这又是你与荣国府牢牢绑住的一个例证。这一二三条细数下来,你还想着恢复自由身?呵,早些做梦去罢。”
江菱脸色微变,语气也沉了下来:“我与你们之间的事情,同林姑娘没有干系。”
王夫人凉凉地笑道:“江菱,我早就跟你说过,有一万种方法能牵制住你,这不过是其中的一种罢了。你在这宫里无依无靠,无甚优势傍身,最好还是乖乖听话,帮衬着元春一二,也好让你在这宫里过得清闲一些。否则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断断活不过三五日。”
随后王夫人又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警告江菱不要痴心妄想,否则不知哪一日,便要被一张草席子裹着,丢到郊外乱坟岗去了。江菱等王夫人说够了,才淡淡地说道:“二太太言之有理,但有些事情,我是永远忘不了的。要不是——呵,我也不会直到现在,还欠着别人一个天大的人情。”
言罢,江菱朝那两人行了个礼,道声告辞,便退出去了。
王夫人气得直捶案几:“这、这小蹄子……”
贾元春直到这时,才真正回过神来。她打开案几上的小布包,轻轻掂了掂那些银子,问王夫人道:“方才那丫鬟——那姑娘所言,可是真的?当真是签了二十年的活契?”
王夫人狠狠捏住佛珠,*地说道:“早知道如此,当初我便不该签了那张活契!那丫头有一句话倒是没错,要是当时——我是指你祖母与我怄气之前——便将活契转成死契,花些银子在官府里打点打点,未必不能弄假成真。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虽然她收回了管家的权力,但贾母对她的信任已经降到了冰点,此时再去打点官府,无异于雪上加霜。
贾元春轻轻吁了口气,表情不知是无奈,还是懊恼。
王夫人一面站起身来,一面同贾元春说道:“眼看着宫里就要落钥了,我这便回去同老爷商议,早些拿出个章程来。你在宫里也留心一些,莫要让人拿捏了短处。至于那胆大妄为的丫鬟——呵,想做那断线的风筝,简直是痴心妄想。”
这已经是王夫人第二次提到痴心妄想了。贾元春轻轻叹息一声,正待说些什么,忽然又听见王夫人问道:“那丫鬟进宫之后,可曾弄出过什么动静没有?我不信她一个小小的丫鬟,能在宫里安安稳稳地住下去。”
当年贾元春进宫,王夫人和贾母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才让她在宫里站稳了脚跟。这回江菱进宫,王夫人完全任由她自生自灭了。因为她认为,只有让江菱吃够了苦头,才会完全倒向荣国府这一边。
贾元春闻言愣了愣,苦笑道:“我哪里能听到什么动静。在这宫里,除了抱琴之外,我不能相信任何人。虽然明面上有八个大宫女,还管着四五个答应常在,但那些宫女和太监……呵,说来母亲或许不信,正是因为他们,我完全变成了聋子瞎子,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
这座宫殿完全变成了一座孤岛,将她彻底隔绝在世界之外。
王夫人骇然变色。
贾元春笑了笑,缓和了情绪,又问道:“那丫鬟——那姑娘进宫,当真是母亲使的计策么?母亲为何要……”
王夫人一噎,捶胸顿足地叹道:“我的姑娘,我这都是为了你啊。”
第34章()
江菱走出宫室,胸口的郁结之气一扫而空。
刚才和王夫人把话摊开,倒不是她一时兴起。这段时间她已经想清楚了,过去的那些事情,必须要一件件地处理干净,否则日后行事,难免会有些掣肘。至于让王夫人毁掉那张契书,则是整个计划里极为关键的一环,虽然过程有些曲折,但好在东西都处理干净了。
等日后荣国府想要追问,也没有什么可以拿捏的地方。除非他们还有别的打算。
江菱仔仔细细地将事情回想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疏漏,才彻底地松了口气。
忽然她听见身后有人叫道:“姑娘留步。”
江菱停住脚步,暗想自己在这宫里,完全不认识什么人,怎么会有人让她留步?正没做理会处,忽然看见贾元春带着抱琴,正在从小径的另一边朝这里走来,忍不住愣了一下。
——怎么会是她?
贾元春住的地方相当僻静,周围除了大片的花草树木之外,便再没有其他建筑了。就连洒扫的太监和宫女,都很少到这里来。目光所及之处,唯有一座孤零零的宫殿矗立在草木丛中,显得格外突兀。也正是因为如此,江菱的身影也显得格外突兀,即便现在想走,也已经来不及了。
江菱稍稍一个愣神,贾元春便带着抱琴,一起走到了她面前。现在再离开已经不大妥当,江菱想了想,便稍稍屈膝,道了声贵妃娘娘万安。
她说的是贵妃娘娘万安,而不是大姑娘万安,显然是分了亲疏。
贾元春脸色微变了变,却没有表现得特别明显。她略抬了抬手,让抱琴离开一些,便笑道:“母亲刚才回府去了,我思前想后,总有些话想要对姑娘言说,不知姑娘可否赏光,与我闲谈片刻?”
江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愿闻其详。”
贾元春道:“我瞧着姑娘是个心气儿高的,不甘居于荣国府之下……”
江菱打断了她的话:“娘娘言之差矣,非是不甘居于荣国府之下,而是不愿一张好端端活契,到头来却变成了赎无可赎的死契。”不甘居于荣国府之下,这种要命的罪名,她一个小小的孤女可担当不起。
贾元春噎了噎,好半天才道:“……好罢,是姑娘不愿意一生为婢。但既然姑娘已经进了宫,不管有意还是无意,终究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姑娘可知道,在这宫里,多数的宫妃都会一世郁郁寡欢,终至老无所依,凄惨死去。我瞧着姑娘是个聪明的,便想与姑娘交个好,日后在宫里也有个相互依仗,免得在这冷凄凄、孤寂寂的紫禁城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姑娘以为如何?”
她的言辞比起先前来,倒是温柔得多了。
江菱回想起刚才在宫里,贾元春斥责自己的情形,不禁莞尔一笑。
贾元春见江菱不答,隐隐有了些愠怒之意。但她终究是荣国府里长大的姑娘,别的不说,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是顶尖儿的。因此等了片刻之后,贾元春便又忍着怒意道:“姑娘以为如何?”
江菱莞尔,眉眼间现出一个浅淡的笑来:
“但不知贵妃娘娘所指的‘相互照应’,是何意图?”
想想看,王夫人前脚刚走,贾元春后脚便过来找她,说什么相互照应,想想都觉得这是个大坑。再者,王夫人早先的打算,就是把江菱塞到宫里,帮着贾元春固宠,这事儿贾元春总该知道罢?她既然知道,那所谓的“相互照应”,想想又是一个大坑。即便退一万步,贾元春不知道王夫人的意图,单凭贾元春在在短短数刻钟之内,态度变化如此之快,便不能不让人心生警惕。
江菱相信贾元春是个温柔可亲的姑娘,但如果这个温柔可亲的姑娘,存了别的目的,尤其是还对她有所图谋,那可就不大美妙了。
贾元春深深地呼吸几下,直到把气理顺了,才上前一步笑道:“自然是字面上的意思。姑娘刚刚进宫,身后又无真正的娘家照应,定然是步步艰辛,如履薄冰。我忝为长,又在宫里住了这许多时日……呵,姑娘知道,要是在这宫里无人照应,必定下场凄惨。因此我便想着,让姑娘住在我这宫里,日后也好有个相互照应。我居贵妃之位,宫里也是住着好些个答应的。”
这番话便有些诛心了。
江菱想了想,贾元春的意思应该是:住在我宫里,帮我争宠。
再仔细想想,应该还有更深层次的意思:住在我宫里,就翻不出我的手掌心了。
联系到刚刚江菱烧毁了那张契书,她越想越觉得贾元春的意思应该是第二个。要是住到了贾元春宫里,那还不由着她揉圆搓扁么。到时候贾元春用她做借口固宠,她又找谁说理去?
想到这里,江菱便微微摇头道:“恕我不能答应。”
贾元春的笑容凝固住了。她稍稍拔高了声调,隐含着怒意道:“这宫里的女子哪个不是世事艰难,要是没个照应,指不定哪天就被一张草席子裹了,丢到城外乱坟岗去。早知你这样不听话,我便该在一开始,就将你撇出去!”
仿佛带了很大的气。
江菱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词,皱眉问道:“娘娘一开始要将我撇出去?”
贾元春冷笑道:“我倒是想撇两个人出去,可惜话儿刚刚递到前头,就被封住了耳目。你问这些做什么?既然已经到了宫里,便该照着宫里的规矩过活,难道还能翻出天去么!你没有真正的娘家,又是丫鬟出身,难道能在这宫里安稳度日?简直妄想。”
她刻意强调了真正的娘家这几个字,显然是在提醒江菱,这一切都是假的。
江菱莞尔一笑,道:“我不介意。”反正她一早便打定了主意要走。有那件利器在手上,可以说如果江菱想走,那是谁都拦不住的。她缓了缓情绪,微微摇头道:“恕我不能答应。妄想不妄想的,怕是娘娘多虑了罢。”言罢稍稍退了一步,想要告辞。
贾元春气极,指着她道:“你、你根本不知道在这宫里,要是不得圣宠,日子过得有多凄……”她猛然刹住了话头,又硬生生转了个方向,忍着怒意道,“你仔细想想罢,留在我宫里,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荣国府给我预留的人和东西,都能分给你一份儿,这样的好处要到哪里去找?你莫要辜负了我的一番好意。”
江菱笑笑。哪里是好意,分明是一个大坑,等着她往前跳呢。
想到这里,江菱便缓缓摇头,温言道:“娘娘这份儿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独处惯了,与娘娘住在一处,怕是要让两个人都不痛快。再者,我不愿意做的事情,很少有人能逼迫我。告辞。”
言罢,她朝贾元春屈了屈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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