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王夫人才疲惫地问道:“老太太知道么?”
王熙凤笑道:“二太太说哪里话,这些‘开源节流’的勾当,自然是要瞒着老太太的,否则阖府上下一并查起来,哪里还有我与太太说话的份儿?但愿今年的年成好些,等贵妃娘娘省亲过后,大观园里的物件儿再赎出一小半,如此便能将最后的亏空抹平了。”
王夫人低低地应了一声,又问道:“可稳妥么?”
王熙凤爽朗地笑道:“自然是极稳妥的,我特意让他们做了两本账……”
随后那屋里的声音便渐渐地小了,王夫人的声音也不再那样虚弱。江菱暗暗点了点头,毫不留恋地转身去泡了一壶茶。两本账一明一暗的操作手法,即便是在后世也不鲜见。不过刚刚王熙凤所言,“五六分的利钱”,很显然是在放高利贷了。
听王熙凤话里的意思,去年年成不好导致贾府的田产收入锐减,大观园的石料木材玉器珍玩一并涨价,今年河道干涸因此水路改陆路,再加上大笔的“上下打点”之类的开销,因此账面的亏空甚巨。因此便只能用明暗帐、银变钱、高利贷之类的招数,以做平账面,填补亏空。
表面上看,倒是殊为不易,但高利贷可是个炸。药桶啊……
江菱想起红楼梦里对贾府的描述,又记起贾府日后的结局,心里便有些明悟了。贾府的衰败多半是从这里开始的,不管王熙凤如何腾挪,也不管日后探春和李纨如何管家,根子里烂了,叶子和花儿迟早都要败光。至于这结局好还是不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
她轻轻摩挲了一下杯沿,转身将台上的瓷瓶逐一地擦拭干净了,又一个个整齐地摆在梳妆台上。那一面能穿梭时空的菱花镜,就这样安静地躺在梳妆台上,泛着幽幽的金属光芒。江菱犹豫了一下,将那面菱花镜拿了过来,用正面对着自己,望着镜子里的倒影,忽然有些踌躇。
——要不要帮贾府一把?
——但她真的很厌恶王夫人啊。
江菱怔了怔,指腹轻轻摩挲着菱花镜的背面,微微沉吟了一下。
还是,静观其变罢。
正在出神间,外面忽然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江菱搁下菱花镜,起身打开房门,发现是林黛玉身边的丫鬟雪雁。雪雁的年纪比她还要小,个子才到她的肩膀,声音也是小小软软的:“菱姑娘,我们姑娘趁着午间小憩的时间,给姑娘绣了方帕子送来,说是请姑娘瞧瞧她的绣工,顺便再指点一二。诺,这便是我们姑娘绣的帕子。”雪雁一面说,一面从怀里取出一方帕子,递到了江菱面前。
那方帕子清秀素净,用材是上好的云锦,只是在最边角的地方,用金线绣了两枚小小的菱角。江菱愕然看了半天,期期艾艾道:“这、这怎么使得,我可不会绣帕子啊。”
林黛玉的这方素帕,多半便是手帕交的意思了。
但是江菱来自三百年后的末世,别说是刺绣了,就连缝缝补补都有些困难。她曾经试过一回,针脚歪歪扭扭的让人不忍直视,哪里能够拿得出手?
更别提这方帕子,干净细致,显然是林黛玉费了好一番心思的。
雪雁见到江菱为难,便撅着嘴道:“但我们姑娘的一番心意,菱姑娘可莫要辜负了呀。这方素帕还是前些日子,老太太当作生辰礼物送给姑娘的云锦,好不容易才裁了这么小小的一块呢。云锦珍贵,金线难得,更别提我们姑娘的身子本就不大好……”她略微不满地蹬了江菱一眼,仿佛江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江菱冷汗刷的就下来了:“这……我……”是真的不会绣帕子啊。
她苦着脸想了片刻,一面觉得不能辜负了林黛玉的一番心意,一面又苦于自己的绣工奇丑,一时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第十九章()
江菱红着脸,期期艾艾地,将自己的难处说了出来。
雪雁轻轻哼了一声,将帕子塞到江菱手里,嘟嘟哝哝道:“那我可不管啦。总之这是我们姑娘的吩咐,将帕子送到云菱姑娘的手里,与姑娘做个玩物。至于姑娘想要用什么回礼……我们做丫鬟的,自然是不懂姑娘们的心事。好了,我的帕子也送到了,云菱姑娘便安心收下罢。”
她说完,又将帕子硬往江菱那边推了推,一蹦一跳地走了。
“哎……”
江菱在后面想叫住雪雁,但雪雁只给她留了个极潇洒的背影。
江菱愣了一下,盯着手里的云锦素帕,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林黛玉的一番心意,她心里自然是知道的,但正因为如此,才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礼才好。回帕子?自己那极其糟糕的绣工……
但要是回其他的东西,又显得太过草率了。
江菱苦恼地想了一会儿,却始终想不出一个对策来。红楼世界冷清,难得有一个同她交心的姑娘,她自然应该好好珍惜才是。但眼看着帕子上极其精美细致的绣工,还有极其珍贵的云锦,不管用什么东西作为回礼,都显得太过敷衍了。
她甚至忍不住在想,能不能用一些珍贵的材料,自己亲手制作一些东西作为回礼,例如亲手折成的绢花,亲手打的络子,又例如亲手雕刻的扇坠,亲手做的一些精致玩偶……等等等等。
正在犹豫间,忽然隔壁院子里传来哗啦一声脆响,吓了江菱一大跳。
她循声望去,发现是王夫人屋里又摔出了一个茶碗。刚刚王熙凤跟王夫人报完账,便同林之孝家的媳妇一起离开了。她们前脚刚走,周瑞家的后脚便进了屋子。不过没有关门。于是片刻之后,屋子里摔出了一只茶盏,磕在石头上砸得粉碎。
“你、你再说一遍!”王夫人气急败坏地,又摔了一个茶盏出来。
于是哗啦啦两声,院子里又多了一地的碎瓷。周围的丫鬟们原本还在谈笑,但见此情景,便一个个地全都噤了声,缩着肩膀站在院子前面,表情惶恐不安,不知里面是怎么了。
虽然不清楚王夫人为何勃然大怒,但总归不是一件好事。
那屋里又传出来砰砰两声闷响,紧接着周瑞家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太太莫恼,荣国府里的正房大院儿,总不能教妾室沾了便宜去。环三爷胆敢在背后嚼您的舌根子,保不齐是赵姨娘挑唆的。要是真让他捅到了老太太跟前,您和琏二奶奶都保不住……”
江菱等雪雁走远了,便回屋关上了门,将帕子仔仔细细地收好。
她不想参合外面的事情,起码不想惹得一身腥臊。
然后她坐回到案前,专心致志地准备礼物,作为给林黛玉的回礼。
给林黛玉的这份回礼,需得精巧细致,还要亲自动手,最重要的是要切合林黛玉的名字,方才能显出自己的心意。江菱想了想,抓过一支毛笔,在纸上写了写,忽然又团成一团丢到了火盆里。
虽然这两年,她的字已经比原先好多了,但跟林黛玉比起来,依然相形见绌。
江菱苦恼地想了一会,眼角余光瞥到了身边的更漏,已经未时三刻了。再过两刻钟,嬷嬷们便要到这里来,“教导云菱姑娘宫规礼仪”,而王夫人身边的丫鬟江菱,也要“到太太屋里去当值”了。
时间已经来不及,她便索性将纸笔丢开,准备今晚再仔细地想一想。
再然后,便是当丫鬟的准备工作了。
江菱按照往日的惯例,将脂粉的颜色调暗了一些,在脸上均匀地抹了一层,又在手臂和脖颈处抹了一层。直到面色暗黄,五官模糊,在烛光下看不出原本的容貌,才停住了手。
王夫人曾经说过,在两个身份切换的时候,不能让人看出端倪。否则,贾府会立刻将她送官,罪名就是丫鬟冒充官家小姐,连贾府都被她蒙蔽了。
江菱当初听到这番话,心里的火气窜窜窜地往上冒,但因为自己的身份捏在王夫人手里,便只能忍下来了。她仔仔细细地敷完了粉,给自己戴上一层脂粉面具,又转回去更衣。
等换好丫鬟的衣裳之后,那四个嬷嬷和奶娘也都依例带了宫规过来,假装正在教学,江菱便穿着丫鬟的衣裳,从后门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随后她又装作昨天值了夜,刚刚才睡醒的样子,走到王夫人的院子里,在丫鬟们中间站定。为了安全起见,还特意选了一个背光的位置,除了平日相熟的几个丫鬟之外,无人留意到江菱的到来。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很快便是晚饭时分了。
王夫人院里有小厨房,而且因为她吃斋念佛的缘故,平时都是自己用一桌的。江菱握着扫帚,跟着其他小丫鬟们一起,在院子里清扫落叶和碎瓷片,顺便等候屋里传食案。但江菱等了很久,直到太阳都下山了,也没有传出传食案的声音。
江菱将碎瓷片扫到簸箕里,心想,这回大概是真的出事儿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太阳彻底落山了,月牙慢慢地攀上了柳梢头,屋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了,周瑞家的带着四个大丫鬟,准备给王夫人传食案。但还没等她们走出院子,外面便走进来一个人,是鸳鸯。
鸳鸯客客气气地说道,老太太请二太太到荣禧堂去,说是有事相商。
自从江菱的事情定下来之后,贾母已经很少让人去荣禧堂了。即便是有事,也多半会在贾母屋里商量商量,便算是完了。周瑞家的和那四个丫鬟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愕然。
随后周瑞家的便笑道:“还请鸳鸯姑娘稍候片刻,我们这就去禀告太太。”
言罢,周瑞家的用眼神警告了四位丫鬟,便回屋请示王夫人去了。
过了片刻,周瑞家的扶着王夫人,王夫人带着四个丫鬟,还有两个提着食盒的小丫鬟,浩浩荡荡地朝荣禧堂走去。因为王夫人没有用晚膳的缘故,所以需要两个小丫鬟在后边提着食盒,食盒里装着糕点,预备给王夫人垫垫肚子;而其中一个小丫鬟,便是被王夫人亲手点中的江菱了。
虽然江菱觉得这是多此一举,但王夫人显然不想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在去荣禧堂的时候,江菱身边的小丫鬟兴致勃勃,拉着她说悄悄话:
“江菱你知道么,环三爷那里出事儿了。”
“……”
“环三爷指责二太太假公济私,挪了公中的银子去造大观园,只为了她女儿得些体面。”
“……”
“昨天夜里送灵归来之后,三爷便在院里哭闹,说‘大家伙儿都知道贵妃省亲,谁知道别苑里出了多大的纰漏!二太太为着贵妃,把我们都搭进去了’云云。今儿早晨,便传到老太太屋里去了。”
“……”
“江菱你怎么这副表情,见着鬼了么?”
“……”
江菱暗想,她大约是真的见到鬼了。
贾环在红楼梦里,素来是个无人理会的小冻猫子,即便是他亲生的老子,也很难照拂一二。谁能想到昨晚忽然把天给捅了。但在红楼梦里,贾环的话从来都无人理会,今儿倒是奇了。
她脚步一顿,背心忽然一凉。
假如红楼梦发生了改变,那多半意味着其他事情也发生了改变。
江菱已经记不清楚,红楼梦里是否出现过这一幕,她只隐隐约约地记得,贾环的出场很晚,在贾府里形形色/色的人都登场之后,环三爷才偶然来了一瞥。如果,仅仅只是如果,如果这是一双蝴蝶翅膀,注定要扇起一场风暴,那这件事情的源头,是谁?
是自己么?
江菱从头到尾回想了一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跟贾环打过交道,便略略安心。
忽然她身边那位小丫鬟凑了过来,神神秘秘地说道:“江菱你知道么,我听说三爷之所以口出狂言,是因为昨儿哭灵的时候,从别人那里听了些古怪的传言,还说这些话是宫里的公公们传出来的。嗳,谁不知道昨日设路祭的人是北静王爷,他这是要栽王爷的脏啊……”
江菱脚下一滑,手里的食盒差点儿倾倒。
康、熙、皇、帝。
她将将稳住了手里的食盒,便又听到那位丫鬟道:“这会儿算是翻天了……”
江菱抬头望了一眼,一弯弦月挂在空中,漫天星子疏落。前面的王夫人、周瑞家的、鸳鸯、金钏、玉钏、彩云、彩霞各自走在前面,有的步伐轻快,有的背影萧索,唯一一个管事媳妇儿,还跟在王夫人身边,时不时扶着王夫人一把,表情犹犹豫豫。
哦,贾府里每个管事媳妇,管得都是不同的事儿。
江菱忽然有些无奈。她抓紧了手里的食盒,跟着身旁的小丫鬟一起,加紧着上前了两步。身边的小丫鬟见江菱没有反应,便轻轻捅了捅她。江菱悄悄说了句“噤声,忘了前车之鉴么”,小丫鬟便一个激灵,乖乖闭嘴,不再说话了。
所谓前车之鉴,就是因为议论秦可卿,被重罚的那两个丫鬟。
时至今日,她们依然是府里的前车之鉴。
王夫人的院子和荣禧堂,隔了大约小半个贾府,她们穿过了好几道垂花门,才来到了荣禧堂前。鸳鸯和王夫人一同进到了堂里,其余人等便站在堂外等候。也不知道是荣禧堂的隔音效果极好,还是里面没有发生任何争吵,整整三刻钟过去,里面半点动静也无。
第二十章()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丫鬟们也开始变得躁动不安。
周瑞家的看了一眼天色,拉了旁边的珍珠过来,笑道:“姑娘是老太太身边的红人儿,个性品貌也是一等一的,想必很得老太太青睐罢?”
珍珠皱了皱眉,没有接话。
周瑞家的又道:“不知老太太可用过晚膳了不曾。我们太太今儿偏头痛,直歇到傍晚才起身,还不曾用过晚膳呢,便被老太太叫到了荣禧堂。姑娘你瞧,能不能行个方便,让丫鬟们带着些点心进去,给太太垫垫肚子?太太身子骨儿弱,要是饿坏了身子,那可就是天大的罪过了。”
珍珠看了她半晌,终于说话了:“老太太说过,不许任何人进去。”
周瑞家的见到她表情松动,便趁热打铁道:“那是。夫人太太们商量着正事儿,哪里有丫鬟们说话的地方。但我们太太今儿实在是累着了,刚一醒来便被传到荣禧堂,你看着——呵,姑娘行个方便,让丫鬟们带些吃食到堂里去罢,好歹不能饿着二太太不是。”
珍珠皱眉想了片刻,便道:“我去请老太太示下。”便进屋去了。
周瑞家的松了口气,把江菱和另一位小丫鬟叫到身边,耳提面命道:“待会儿要是让你们进荣禧堂,你们切记要劝着老太太,宁可自个儿多挨两下巴掌,也千万别让二太太受了惊,记牢了么?”
——宁可多挨两巴掌也别让二太太受惊?
——我又不是受/虐/狂。
江菱愕然愣了片刻,心里渐渐生出一股恼怒来。她捏了捏手里的食盒,目光掠过周瑞家的鞋子,那上面有一道浅浅的金线,在月光下煞是好看。她不着痕迹地笑了笑,低垂着头,不再说话。
周瑞家的本欲再说,但见到江菱这副样子,便歇了说教的心思。
另一位小丫鬟气不过,朝周瑞家的翻了个白眼,恰恰落在了周瑞家的视线里。
周瑞家的上前一步,捏着她的指骨,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这是什么眼神儿?我告诉你,要是太太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两个今晚谁都别想过活!……”
“妈妈。”江菱忽然开口道,“您瞧今晚的夜色多好,何必为了我们两个丫鬟动怒呢?要是误了太太的事儿,您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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