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道:“元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妨在府里多留些时日罢。娘跟太医们说说,让他们开个单子,说‘贵妃病情加重,不宜走动,当在荣国府静养。’你瞧着可好?”
这个提议,居然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赞同。
当即王夫人便派人去请太医,开了一张单子,在第二天早晨,请女官送进宫,交给太皇太后。女官对此事心知肚明,便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连眉头都没皱,便道:“准。”
贾元春留在荣国府越久,那些女官们留下来的时间,自然也就越久。
懿旨传到荣国府的时候,府里的人们欢天喜地了好一阵子,连重病在身的贾元春都觉得欣慰。府里闹腾了一会儿之后,便有两个管事媳妇来到贾元春跟前,请贵妃娘娘主持府中的事宜。
原来这段时间,荣国府里老的老小的小,谁都不服谁,相互弹压,相互揭短,直将府里弄得乌烟瘴气。现在贾元春一来,府里没有谁能高过她的,老太太又不在,因此贾元春的话,是没人敢不听的。
王夫人让贾元春留下来,一半是思念女儿,另一半也是存着这个心思。
贾元春听管事媳妇说完府里的事儿,刚刚升起的一点欣喜之意,又立刻烟消云散了。她质问王夫人道:“两位舅舅插手我们府里的事儿,可是真的?当初宝玉继承爵位,亦不乏两位舅舅的干系,可是真的?宝玉被上司们问责,将府里的家底掏了个七七八八,这事儿是真的么?宝钗还让人在牢里打点过,想让她哥哥出来?这、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呀!”
还有邢夫人和王夫人在闹着分家,凤姐儿被弄得心灰意冷,从此不管事,贾琏和贾赦两个找族长拆分账目,宁国府欲在此时插上一脚,府里留下来的小厮和丫鬟,懒的懒奸的奸,没一个能用的,简直是整个府里遭了丧了!
第152章()
王夫人的脸色有点难看。
贾元春又问了问管事媳妇们,得知府里早在一年半前,便已经入不敷出,现在更是花钱如流水,将本就不宽裕的家底耗了个干干净净,心里越发地不是滋味。但王夫人是她的亲娘,即便心里有些埋怨,也不好将其宣之于口,免得落了别人的笑话。
看过府里的帐册之后,贾元春又将薛宝钗和王熙凤叫到跟前,问了些话。
现在府里管事的人是薛宝钗,王熙凤自然是落了下风。又因为当年王熙凤在月子里落了病根,直到现在仍未曾见好,便越发地不管事儿了。贾元春问十句,倒有八句是薛宝钗答的,王夫人插一句,最后一句才是王熙凤的回音。贾元春见此情形,便越发感到不悦。
这一番问话,便草草地结束了。
“你们出去罢,我想歇一歇。”贾元春疲惫道,“让抱琴在跟前伺候着,其他人不用进来了。宝钗是府里的当家少奶奶,跟着管事媳妇儿们一同过去罢。娘留下来,我有些话要同娘说。”
众人都稀稀拉拉地应了,薛宝钗带着管事媳妇儿们一起出去,王熙凤亦离开了,独独留着王夫人一个。抱琴给她们奉了茶,便安静地站在一边,服侍她们母女。
倒是王夫人先开口了:“你可有些什么对策没有?”指的是府里的困境。
贾元春摇了摇头,脸色越发地难看。
“府里的一应大小事儿,母亲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贾元春道,“现在府里人人自危,连原先的丫鬟们都散去大半,留下的偷奸耍滑,几个主子更是不知轻重,试图将府里拆分了干净!……娘,您别生气,这事儿不是在针对您一个。”
王夫人的脸色变了变,但是却未曾发作。
贾元春缓和了口气,道:“说不定这一回,我要在府里多留些时日了。正好在宫里也住不下去。待会让抱琴去问问宝钗,要真的分家,大观园应该如何处置。那园子里拾掇拾掇,应该还能收拾出不少家底来,总还能维持一段时日。”
王夫人忽然插话道:“那园子,是当初给你建的省亲别墅。”
言下之意是,即便是要分家,也该归作贾元春的一份儿,留在二房才是。
贾元春叹息一声,道:“看着办罢。明儿再让宝玉到我跟前来一趟,我有些话要问他。还有,府里的那些铺子、田庄,到底变卖了多少,总该留个章程出来,让我瞧瞧。今天天色已晚,明天再让宝钗她们过来对账罢。我乏了,母亲也歇息去罢。”随后让抱琴扶着自己起身。
王夫人按住贾元春的手,盯着她的眼睛问道:“你老实跟娘说,宫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怎么好端端的,却回府了呢?”
贾元春的表情僵住了,道:“没什么事儿。”
王夫人明显不信,攥着她的手道:“要真的没事儿,你怎么会忽然身染重疾?上回我们进宫瞧你的时候,你还是好端端的。现在隔了一个月,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便成了这副形销骨立的样子。你哄谁都好,单单是哄不住你的娘。说吧,怎么回事儿?”
贾元春顿住了,良久之后才道:“这病,怕是好不了了。”
王夫人一惊,慢慢地松开了手。
“年前我便跟娘说过,宫里的事情断断不如你们想的那样简单。”贾元春叹息道,“即便惠妃有把柄在我们手上,也还有宜妃、荣妃和德妃,个个都是人精里的人精儿。当时云嫔是身怀六甲,腾不出手来,现在变成了皇贵妃,便又是一个强大的对手。娘,这事儿,你别管了。”说着起身要走。
王夫人又将贾元春按了下来:“好歹我是你娘。”
贾元春有点愤怒了:“可这事儿牵扯到天上去了!除了皇贵妃年纪尚幼,与此事不相干之外,宫里的妃嫔们没一个干净的。当年宫里没了两个秀女,又病了一个贵妃,便已经闹得人心惶惶,荣妃赐死了两个宫女,才将这事儿彻底地封住了。凤藻宫里,我对宜妃不假辞色,又一路越过她晋升为贵妃,宜妃心中忌惮,又从荣妃口中知道了昔年的事儿,这才三番五次在太后跟前,削落我的面子。这事儿怎么处置?又能让谁来处置?早十年前,宫里死去的嫔妃一个接着一个,又有谁管这事儿?是,荣妃和我,都跟昔年的事情有牵连,惠妃当年是蠢,这才躲过了一劫。现在谁再敢提起从前的事儿,那便是要闹翻天的!”
王夫人听见这话,禁不住激灵地打了个冷战。
良久之后,王夫人才问道:“这事儿……同你有关?”
贾元春叹息道:“有一些关系,但是关系不大。娘,您别问了,横竖是早十年前的事儿,现在人都快死光了,即便是有些什么,也无从提起。你让我歇一会儿罢。”
王夫人慢慢地松开手,良久之后,才道:“好。”
而后王夫人便出了屋子。贾元春在屋里留了一会儿,觉得烦躁,便睡过去了。
·
第二天晚上,江菱在梦境里,见到了贾琏。
贾琏比起从前,倒是萎靡了不少。
江菱仍旧按照从前的样子,将自己扮成一个小厮,端着茶壶在贾琏跟前奉茶。贾琏这回倒是没在踹桌子,也没再踹石狮子,整个人蔫蔫地坐在石凳上,一气儿灌了七八壶茶,才将杯子递给江菱,恨恨道:“爷从未见过,像今天这样横插一杠子的。”
江菱刚想问问他,但再转念一想,便又停歇下来。
贾琏恨恨地说道:“有贵妃撑腰,二房的身子板儿可算是硬挺起来了。刚好从前的省亲别墅,是二老爷抽了公中的银子,给贵妃娘娘一个人建的。现在姑娘们出嫁的出嫁、回府的回府,园子里凄冷凄冷的,只剩下几个丫鬟,居然想到了变卖整座园子的主意。呵,可大观园就在我们府的边上,又有哪个敢买,有哪个出得起这个价儿呢。”
江菱沉默了片刻,才道:“出不起这个价,拆了不就出得起了么?”
贾琏指了指江菱道:“你说对了。”随后又给自己灌了一壶茶,气喘吁吁道:“二房打的可就是这个主意呢,将大观园一拆,所有的银子都归给他们二房,可又能起死回生一阵子。宝玉虽然是赋闲在家,但他身上的爵位,每年总还能有些银子进项。这是儿连隔壁府里的蓉大爷都知道,天天派人过来问话,想学着宝玉把差事给停了。嘿嘿,想得倒是挺美。”
江菱默默地听了片刻,忽然听出了些不对劲的地方。
她想了想,便问贾琏道:“不是说,贵妃娘娘已经病了么?”
“病倒是病了。”贾琏道,“但老太太一去,我们府里便没个主事儿的,刚好贵妃补了这个缺。你想想,我们府里谁敢忤逆那位娘娘,还不是由着她的性子去做。现在二房有个贵妃,还有个心眼儿比谁都要活络的宝二奶奶,哪里还有别人说话的份儿?即便是我爹和二叔,都要在大姑娘跟前战战兢兢的。哦,还有,府里的那位二太太,昨天刚刚给娘家写了封信,让娘家帮着她出主意,嗤。”
说到后来,贾琏又有些愤愤不平:“按道理来说,爷前儿刚刚把宝玉折腾到府里,他们应该掀不起什么风浪才对。要是真把事情闹大了,大观园归给二房,长房什么都落不了好,爷的那位继母,还有凤姐儿,不都能闹翻天了?罢了,爷还是任由她们闹去,横竖府里的事儿,已经看不懂的,还是到外面折腾折腾是正形。”
江菱沉默了片刻,才慢慢地说道:“原来,她是要回去坐镇荣国府的。”
贾琏嗤道:“可不是么。早前荣国府因为分家的事儿,闹得人心惶惶的,现在大姑娘一来,得,谁都别争了,都得喊一声大姑奶奶!连探春那样平素牙尖嘴利的,都得在宝二奶奶跟前服服帖帖,省得被贵妃娘娘揪住由头,训上一顿,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得,要是这事儿弄好了,那便让他们折腾去,大观园里到底做过多少亏空和窟窿,爷虽然不管账本,但心里也有个底,那几个账房还是爷请回来的。闹,让他们接着闹。”
最后的“接着闹”三个字,贾琏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江菱想了想,便又问道:“那隔壁东府,没闹?”
贾琏又连连嗤笑两声,道:“他们倒是想闹,老太太留下来的东西,谁不觊觎,可问题是,他们闹得过我们这位贵妃娘娘么?别说是东府,就连隔壁刚刚请过来的那位族长,都得在贵妃面前规规矩矩的,称一声大姑奶奶,照着二房的规矩办事儿。这会子再出来闹,别说是一个宁国府,就是荣宁二府加起来,都抵不过贵妃娘娘的一句话。”
他说到贵妃娘娘四字的时候,不知为何,语气居然有些讽刺。
江菱微微沉吟了片刻,又试探着问道:“那现在的大观园——”
“今早便开始动手拆了。”贾琏道,“说是园子里的东西,贵妃娘娘至少能动一半。再者,这回是太皇太后下的懿旨,准许贵妃娘娘在府里养病,谁敢再说娘娘的半句不是?单是贵妃娘娘跟前那两个女官,还有一个心腹的大丫鬟抱琴,就够他们喝上一壶的了。不过说来也奇怪,那两个女官,居然是单独吃住的,连贵妃都客客气气的,使唤不动她们。怪事儿,怪事儿。”
说着连连摇头,似是碰到了什么咂摸不透的事情。
江菱刚想再问些什么,便又听见贾琏道:“爷刚刚打金陵回来,便撞上了这样一等一的大事儿,还算是老天有眼,没让她们背地里把荣国府给拆了。也好,等她们闹腾完了,再瞧一瞧,到底要折腾出个什么结果来。王家,他们王家,这回是别想再插手了。”
第153章()
提到王家的时候,贾琏的语气,其实有些阴森。
江菱提着茶壶,又慢慢地给贾琏斟了一壶茶,听着他在梦境里吐槽。
“不过爷在金陵的时候,倒是听过一个说法,我们几个家族祖上当年,虽然过得花团锦簇,但背地里却被告诫了好几回。等到后来,那些事情慢慢地淡了,贾王薛史四家亦在金陵站稳了脚跟,日子便一天天地比原先过得稳当。要不是去年薛家出事儿,我们族里还有人被蒙在鼓里,以为安稳日子可以世世代代地流传下去。可惜——”
贾琏说了一个可惜,又摇摇头,生生扭转了这个话题。
“在这里没有人能听得到,爷便直说了罢,薛家和王家的那几个,爷在金陵也打过两回交道,全都是心眼比算盘还精的主儿。前儿薛家出事,族中子弟便忙不迭的撇清了干系,现在还有几个在金陵颐养天年,日子过得滋润得很。倒是他们王家,个顶个儿的,手伸的比谁都要长,直接动到我们贾家来了。呵,爷倒想瞧瞧,他们还有什么路子可想。”
随后贾琏又说了一些别的,大多是王家在金陵的布置,以及上回薛家的事情闹过之后,薛家在金陵是怎么扑腾、又是怎么转危为安的,最后才道:“上回你给爷的那本儿东西,爷用过了,挺好使的。现在王家正自顾不暇,管他二太太送多少封信回去,自顾不暇就是自顾不暇,等宝玉在府里赋闲个三五年,他们再图谋着怎么借着贵妃的力量回京罢。德行!”
江菱听见那本小册子,忽然又问道:“二爷都记住了多少?”
贾琏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没记着多少,七七八八倒是有的。这些东西捏在爷手里,不怕王家的那几个不听话。你不知道,前儿在金陵,王家的老太太甚至还想打听,他们家两位姑奶奶,在府里过得到底是什么日子,要不要再送两个通房丫头过来。这事儿倒想得出来!哎,你说,这事儿到底利不利索?”
江菱垂下头,道:“小的不敢妄言。”
贾琏嘁了一声,道:“你小子。”
随后贾琏又在身上翻了翻,一拍脑袋,道:“爷将东西搁在凤姐儿那里了。你回去跟大夫人说,要是事儿能成,儿子保管给她挣一个真正的诰命回来。但宝玉现在是正儿八经的爵爷,又有贵妃在跟前撑腰,爷还得紧着些儿。等有了主意,再来知会你一声罢。”
梦境零零落落地碎了。
江菱自梦境中醒来,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仍旧暗得深沉。
身侧的男子仍旧在沉睡,但眉头已经舒缓开来,似乎前些时候的那些难题,都有了缓解的迹象。江菱用手肘撑着身子,定定地看了康熙半晌,忽然生起了一个念头。
如果康熙的事情解决不了,她便回末世一趟,找些灵感好了。
江菱想着想着,不觉又有些困顿,靠在康熙怀里,闭上眼睛,想着自己的心事。
她这么一动,反倒将身侧的男子给惊醒了。这段时间康熙的睡眠本来就浅,加上他是刚刚歇下,便将江菱往怀里带了带,低低地问道:“怎么,睡不着么?”
江菱埋首在他怀里,嘟哝了两声。
康熙一手揽着她的腰,侧过头,浅吻她的长发。江菱玩了一会儿他的盘扣,便枕在他怀里,指尖泛起一缕浅淡的香气。那一缕香气很浅很浅,即便是江菱自己,亦很难察觉得出来。
“睡罢。”康熙温言道,声音里有着沉沉的疲惫之意。
江菱闭上眼睛,又挥指弹出第二缕香气。柔和的气息散落在空气里,不一会儿,两个人都沉沉地坠入了梦境。江菱知道这些日子,康熙实在是有些劳顿,便又重复了前几次的梦境,在梦里制造了一片安宁且柔软的黑暗,让康熙沉睡在梦境里,缓解疲乏。
果然等到第二日醒来,身侧的人又不见了踪影。
江菱拥着被子,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便起身更衣,让人进来服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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