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修为何等深厚,身上的戾气只是微微腾起,就刺得曾老头瑟缩不已。他慌忙抬头去看,只见这位高人面色阴翳,显然心中不快。他好不容易见着了亡儿,若就这样再度阴阳分隔,他心中着实不甘,可又不知如何开口,正怔忡间,刘妪已经对着宁小闲哭道:“姑娘,请救救我儿,救救我儿啊!”
“已化作厉鬼的,断无可能再寻回生前的神智了。所谓孤魂野鬼,就是只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只听到自己想要听到的。”宁小闲这回却扭开了头,淡了面色,“你留着它,就是要了全村人的命。那天师已经作法将它引来这里,它在野外游荡了十余年,现在牢牢记得这里的生人气息,从此都会不断地返回这里。等我二人离开之后,你们要如何对付它?”
她的声音中正平和,然而一字一句却都像是凿子,钻得二老心中滴血。
事实,始终便是如此伤人。
刘妪哀哀痛哭,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长天站了起来,伸手拢住她肩头举步欲出:“走吧,他俩既不打算除去这鬼物,我们也勿需多事。”他手上用了点力气,宁小闲晓得他耐性用罄,只得叹了口气,跟着他往外走。
这二老既是自寻死路,她不是玄幻电影中专门降妖除魔的大侠,人家都不想活下去还非要将拯救进行到底不可,做到现在这一步,已是仁至义尽。
眼看他就要走到门边。只要出了这道柴门,以他的脚力,几乎是转瞬之间,就能将这个小小的农户落在天边之远。
就在此时,身后终于响起了扑通一声,宁小闲回头,果然看到曾老头双膝落地,跪了下来。
他终于晓得现在实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在长天不耐烦的眼神中咬着牙,颤声道:“请大人、请大人帮我们除去这个,这个祸害吧!”他说出“祸害”两字时,只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
视若掌珠抚养了多年的女儿,在野外横遭惨死的女儿,现如今归了家,却被父母当作了祸害,不得不狠心除去!可是他们又能怎么办呢?全村人的性命,现在都捏在他手中。最重要的是,他今年才六十岁,活得越久越知生命可贵,他还远不想死啊!
宁小闲轻轻拉动长天的衣袖。他低头,看到她温润晶莹的眸光,不由得微微一叹:“好。”
老夫妇不忍留在厅中。曾老头扶着妻子回了房,过不多时,就听到厅中传来一声尖厉的惨叫。刘妪顿时哭晕在他怀中。
他轻抚着发妻的肩膀安慰她,知道鬼娃娃终于是魂飞魄散了,他也觉得有若刀绞,痛得撕心裂肺,然而却又有两分庆幸,似乎是这十余年来压在心口上的一块大石,终于悄无声息地碎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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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曾老头又在谷场打拳的时候,正瞧见长天自屋中走出。
长天看他目光扫来。下意识地反手带上了门。
哪怕曾老头心事重重,此时目光中还是难免带上了笑意。这一对**,不久还闹些小脾气。结果昨晚就住回了一个屋呢。
他走上前对着长天作了几个揖,恭声道:“感谢大人救命之恩!”到了此刻,哪还不知道对方是神仙之流?
长天望了他一眼。这凡人老头子昨日才与自己的爱女幽魂永诀,今日居然就恢复过来,令他都有些刮目相看了:“你女儿在哪里遇了野兽?”
曾老头一呆,下意识地伸手指向远处:“从此走出十里。有十万大山名为赤鬼山。当年秋儿就是被山里钻出来的野兽给……。”
长天的面色突然有些古怪:“此地这些年来可有异状?”
曾老头想了想才道:“您这样一说,似乎从半年前山里的动物就变得好生凶猛,村子里两户猎人都殒在那里了。后来再也没人敢过去。”
长天低低地“嗯”了一声,若有所思。
曾老头偷眼看着他远较常人威严的侧面,踯躅了一下,还是没忍住道:“大人……我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这位神仙气势太可怕了,站在他身边,总觉得气温又下降了至少十度,他炼这五步拳几十年。鲜少在冰天雪地里畏寒,现在却恨不得躲进屋子里去。
长天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有胆子向他进言的凡人,当真少见哪。
曾老头见他并无不悦,这才松了口气道:“我那老伴儿,昨晚哭晕过去数次。都是被我掐了人中才救醒的。唉。她明知孩儿早没了,留下来的不过是个披着我儿外貌的恶鬼。却也是情不自禁……”
长天微微蹙眉。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长得很像解语人么,这老头子居然敢对着他吐苦水?
老头子看出他面上的不耐之色,赶紧提起下文:“咳咳,小老儿的意思是,天下的女子多半是率性而为,言理无用。大人您出身高贵,是有大本事的人,可是我看那位姑娘呀”他目光往长天方才走出的屋门一扫,“对您的情意半点儿不假,却并不惧您……”
长天终于出声打断:“你到底想说什么?”
曾老头子苦笑道:“人老话多了。小老儿的意思是,女儿家甚少讲理,要的却是温柔熨贴。我刚娶妻不久,也是和老伴儿三天两日争吵不休,这么多年下来,方知她要的不过是几句体己话儿罢了……”
他话未说完,长天已是摇头道:“你果真话太多了。”负手抬腿走回了屋中,留下曾老头子长长松了一口气。
哎,他是哪根儿筋抽抽了,敢对人家说出这样的话来!神仙老爷家的事,轮得到他插嘴么?
温柔熨贴……么?长天也长长地吐了口气。
屋子里的小人儿脸蛋红扑扑地,春睡若海棠,乌黑发亮的青丝披泻在枕上。他既已起身了,她就没东西抱,转身搂定了被子,却将一条白生生的长腿露在外面,他可是记得她的腿多有力气的。
长天侧身坐到**上,轻轻抚着她嫩滑的面容。当年他枯坐神魔狱之中,每日只能通过魔眼望着她娇憨的睡姿时,何曾想过有这样自由自在、日日相伴的好时光?曾几何时,他们之间的羁绊,已是这样深不可解了?
刘妪养的雄鸡今日终于记起了打鸣的任务,一连串嘹亮的叫唤将宁小闲从梦中吵醒。她睁眼发了一会儿呆,下意识地拿俏面在他手指上蹭了蹭:“长天?”
昨晚处理完那只鬼娃娃,长天拉着她回了他的屋子,力气大得不由分说。幸好接下来他也安分得很,只是嘱她乖乖睡觉。
她的举动令他微微一笑,又下意识地板起脸来:“起**,我们该动身了。”
她嘟着嘴,取了衣服在手,拿白眼瞅他:“转身或者出去!”她还是不习惯在他面前着衣,这人的眼神杀伤力太强。
他懒洋洋地挑起一边长眉:“要我帮你?”
她吓了一跳:“不用!”她会笨到送上门去给他揩油?要揩也应该是她来揩他的油才对啊!
长天看她在那里嘎吱磨牙,无奈地摇了摇头,终于好心地背转了身体,只听得窸窸索索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像有只小耗子在跑步。
嗯,真养眼。这笨丫头,总忘了修仙者的神念也可以视物。对吧?
待她收拾妥当,和长天一同走了出去,曾老头还呆在谷场里呢。却不见刘妪,想来是昨晚太过伤心,现在未能起身。
宁小闲想起自己是从他的屋子里出来的,面色不由得一红,顿生出奸|情遭人撞破的尴尬。
长天却没她这样多顾虑,伸手揽住她腰。自曾老头身边大步而过。下一瞬间。两人都已消失不见,这庭院里只有曾老头一个人的身影。
他耳边还回荡着女子临消失前对他说的三个字:“新年好。”
果然是一对儿神仙哪。他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脸上落下了一点又一点儿凉意。
下雪了。
晨光中的小山村。已经被落在了很远很远之外。长天迈出一步即是十余丈距离,凡人肉眼都难以跟上的速度,对他来说却是信步而行。宁小闲跟在他身边,悄悄说了声:“谢谢。”
“谢什么?”长天轻轻抚了抚她柔顺的长发。自在无尽海眼苏醒之后,她就将长至脚踝的秀发剪到齐腰,以方便行动。
她不说话,只是微笑。昨我在曾宅之中。他本可直接带着她消失的,却还是缓步走出,明显就是要留给曾老头考虑的时间。他怎么会关心凡人死活?不过是顾惜她的心情罢了。这男人面上一直都这样冷淡,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却什么都为她考虑到了。
看他始终不急不徐地行走,宁小闲忍不住问:“这就上路?”
长天转头望了她一眼。这丫头正歪着头笑嘻嘻地看着他。前几日的郁结已经一扫而空。看起来小脾气已经过去了。她眼里又冒出那种星星点点地、狡黠的光芒,撩得他心里泛起一阵阵暖意。
鬼娃娃身上泛起的黑光。真该好好查一查。他举目,往曾老头今晨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略作沉吟。
算了,此事暂且推后,或者另行派人前来查探。“取出玉舟,走吧。”
仍是取向东方,他们迎着日出的方向飞去。
长天的心情似乎很好。他依旧埋头翻看书卷和隐流的战报,但宁小闲却觉得,他身上流露出的平和温雅,似乎和往日不太一样。
这家伙,遇上了什么好事么?
她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长天嘴角弯起,却没抬头。
“喂,不要这么小气啊,我賭注都已经、已经付讫了。你现在可以说与我知了。”她努力想说得一本正经,可惜功力太浅薄,一想起赌注就要面红心跳。亏大发了,她什么时候才能掰回一局呢?
长天可就淡定得多,他闻言合上书卷,微微一笑:“就在前方一百四十里,松江城。”她赌品的确不错,赌资也付得很到位,他也的确不能太小气了。
她脑中迅速划拉出这个城池的资料,回想了一遍。在隐流内部的卷宗内,对它也没有太详细的介绍,只寥寥几笔提到,这城池以出产胭脂、香粉和松溪鱼干而闻名。负责记录的家伙估计是个男妖怪,对这几样东西都没甚兴趣,所以有关松江城的记录也是简单得很,也亏她记性好,否则谁会记得这么轻描淡写的两句话?
她想来想去,也没想出来盘踞在松江城里的,有哪一派大势力了?最关键的是,以他们正在飞越的这一道戈壁天堑作为界限,西边儿是隐流的地盘,东边则进入奉天府的领地!
换句话说,松江城已经在奉天府范围之内了。这妖宗也是个坏脾气的庞然大物,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宁小闲眼巴巴地看着他,等待下文。她付出了这么大代价,他的回答若不能令她满意,她绝对要冲上去,把这副风淡风清的神情从他脸上撕下来。
也罢,该告诉她了。长天望着她专注的面容,收起了玩笑之心:“你想岔了,这一家并不驻扎在松江城里,只是在这里完成我们的最后一笔交易罢了。甚至它也不是隐流的生意伙伴。确切地说,它与我们的所有买,都只不过是受了我的胁迫罢了。”他才说到这里。就看到她红唇微微一动,似是想到了什么,于是他就停下话头。容她三思。
胁迫?哪一家大势力能被隐流胁迫,从而送来这么多物美价廉的必需品,并且还是她曾经听闻过的名字?还与长天打赌时,她脑中就曾有灵光一闪,但消逝得太快没能抓住。现在那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又出现了。
嗯货品齐全、势力强大、又顶着她熟悉的名字,对了。还要和隐流有隙。因为明显是受了长天的威胁……这么想来,简直便已是呼之欲出了!
她蓦然睁大了美目:
“天上居!”
她才轻轻喊出这个名字,旋又迷惑道:“不可能啊。它与隐流结下了好深的仇怨……它的所有长老全部都……哦,我明白了!”
长天微微后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她杏眼中这般流光溢彩的模样,正是他的最爱:“昔日小千镜世界里,只有我一个人破界闯出。和金无患一样,泛大陆都猜测白玉京中的几位长老凶多吉少,却谁也没有定论。”
她听鹤门主的描述。也以为长天将天上居的长老们全杀了,看来是另有隐情。想一想也是咯,长天一向冷静,这般损人但不利己,只图一时快意的事,貌似他很少会做啊。
她眨了眨眼。不确定道:“神魔狱?”
“聪明的姑娘。”他难得称赞一声。“天上居共有六名长老,我在白玉京内杀了戚长老和许长老。剩下四人,都和鸠摩、七仔一样被我扔进了神魔狱之内。”宁小闲身殒之日,他虽然悲愤伤心,但没乱了阵脚,也还远没到见人就杀的地步。天上居这些长老虽然可恶,却有极大的利用价值。
神魔狱没了他的神力供养,的确不再运行,不过关上几个人还是没甚问题的。问题是,其他人不知道他们手中有这样逆天的宝贝存在啊。
“天上居运行了这么多年,生意越做越大,六大长老功不可没。当时首领被我一股脑儿端了,底下就乱成了一窝粥。”他缓缓道来,“你也知道,天上居背后站着许多势力,强弱不均。此次六大长老一齐消失,正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原本强势的开始担忧,原本弱小的,开始寻找机会。”
“而天上居用了这许多年,才培养出六位长老,他们的地位岂是轻易就可取代的?就以权长老来说,他还兼任人族大派朝仁宗的副掌门,虽然是个闲职,但在派中人脉关系极广。他这一失踪,朝仁宗在天上居每年的例行分成都掉了一成半。”他说到这里,突然向她瞥了一眼,“顺便说下,这位权长老是权十方的曾曾曾祖父。”
哈?她差点被口水呛着。既是在商会里摸爬滚打的人,脾性恐怕是个老油滑,后代当中居然能出现像权十方那样温敦君子般的人,这家族的基因也真奇葩。
不过,她绝不会忽略眼前这家伙阴森森的语气。宁小闲干笑一声:“请继续,后来你做了啥?”
许多现代大公司的首席的确出色,只要一换人,股价立刻大跌,这便是人对集团势力的影响了。天上居这六大长老也是一样,他们经营商会多年,其势力早已盘根错结,这一下骤遇意外,不知道打乱了多少人的计划。
偏偏将长老们陷在白玉京内的,是上古神兽,到目前为止,也只有他曾经突破小千镜的壁垒,往返两界之中。天上居找人试了几次,可惜那镜中的黑洞就是个吞吃生命的大嘴,从来只进不出。
解铃还需系铃人,就目前而言,也只有长天能够将这几人带出镜中世界了。可是哪个家伙吃撑了敢去要胁他帮忙放人?
幸好天上居的本质是个商会。在商自然言商,它最擅长的就是做生意,与人斤斤计较,所以长天返回隐流不久,就接到了几封请求,言辞十分恳切。最重要的是,这几封请求正是几位长老背后的势力发来的,言明愿意以钱物相赎,将长老换回。
“若换作是你,会如何应对?”
他这又是在考较她了?宁小闲偏着头想了一会儿。才道:“换。但要一个一个儿换!”
当真心有灵犀,二人相视一笑。
送上门的肥羊,哪里有不狠宰一刀的道理?只是这一刀要怎么宰。从哪里下刀割肉最多,还是要好好计量的,毕竟总共也只能砍上这么一刀而已。
这是赤果果的绑架和敲榨。面对着天上居,他到底是怎么吃拿|卡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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