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庄上严管家的儿子,给大少爷送甜叶菊叶子来。”
“哦。”哲少爷在金莲手里拈了一片叶子,嗅了嗅,“做什么用呢。”
“给少爷泡茶喝,说是治咳嗽呢。”
“我正渴得慌,先给我泡上一杯解解渴吧。”
潘金莲便从炭炉上拿茶壶给他泡。哲少爷接过茶,因有些微醉,茶杯一倾,竟泼了半盏在身上。幸喜天冷,已穿上了夹袄,不曾烫着,但衣服已湿了一大片。
潘金莲忙不迭地赔罪:“哲少爷,是我不小心。”接过茶杯,放到桌上。又从怀里掏过一张香罗帕,给哲少爷擦衣服。
哲少爷并不生气,乘势一把抓住金莲的手,却是润滑无比,有股微微的香气。
潘金莲忙抽手,却抽不出,又羞又恼:“哲少爷。”
“你这小蹄子,折磨死人了,如何偏不理我。”
“哲少爷快放手吧,没的让人看了笑话。”
“笑话怎的?就不许我喜欢个人?”
“你是少爷,我是丫鬟,还请少爷自重些。”
“这可怪了,少爷喜欢丫鬟就不自重吗?亲亲好金莲。你就让我闻闻你的体香吧。”
“哲少爷,你醉了。”
哲少爷腾出一只手揽住潘金莲的腰:“我是醉了,是你让我醉了。”
哲少爷的手温润有力,潘金莲站立不稳,倒进他怀里,挣扎无力。哲少爷就要强吻她。潘金莲躲不过,竟急出泪来。
哲少爷见潘金莲流泪,酒醒了一半,松开了手。潘金莲趁势抽身,香罗帕却被哲少爷扯住,只好放手,站过一边,双肩抽动哽咽着。
哲少爷觉得金莲有几分惹人怜:“金莲,哲少爷就这么让你厌吗?”
潘金莲:“不敢。可是我也希望哲少爷把奴婢当个人看。”
哲少爷有些气馁,又有些心不甘。正好此时云少爷回来,哲少爷便把香罗帕揣进怀里,迎出去:“大哥,刚才路过,找你说话,可巧你不在。”
云少爷:“呵呵,二弟早过来了。咱们两兄弟好久没叙话了,进屋坐坐吧。”
“不了,刚才喝茶,不小心洒衣服上,我得回荷风轩换衣服去。”
云少爷笑了笑:“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茶杯也端不稳呢。”
潘金莲道:“是奴婢不小心。”
哲少爷忙道:“不干金莲的事,是我喝醉了。”道声别,便走了。
潘金莲扶住云少爷,为他脱去坎肩:“今儿和太太说话这么久,聊些什么呢?”
云少爷看看金莲,有些踌躇,但还是说:“太太又和我说起亲事了。”
“是那巧巧姑娘吧?”
“恩。我说身子骨不利索,不急呢。”
潘金莲扶云少爷躺下,心下有些茫然。
正文 第五章
时间象刻板的钟摆一晃晃到了第二年春天。府里的春花次第开放,渐渐地有那么一点春意了。
这一天,潘老爷正翻看帐房的帐目,听得一人在外面吵吵。出去一看,却是备少爷的教师古译本。只见古译本气冲冲地走过来,脸上可笑地画着一只乌龟。
潘老爷忙问是怎么回事。
古译本气乎乎地说:“东翁瞧令郎干的好事,这私塾没法干了!”
潘老爷忙赔礼:“这孩子淘气,古先生还请担待些。”
“担待些?你看他在我脸上画了什么?”
潘老爷一看,也责怪:“这孩子也太淘气了!”
古译本拱手道:“东翁,我看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潘老爷知道备少爷的淘气名声远扬,不好再请教师,忙挽留:“古先生,回头我好好责罚他,还请先生留下来,至于束脩,每月再加一两银子吧。”
古译本脸色才有所缓和:“令郎淘气是淘气,不过也怪聪明的,多加打磨,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这时,备少爷却过来,喊:“让他走,让他走!”
潘老爷:“你这畜生,怎如此对待恩师,看我不好好责罚你!”
备少爷洋洋得意道:“要不是这老驴子上课睡觉,俺哪里能在他脸上画乌龟。”
古译本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又见潘老爷不开腔,只好恨恨地一跺脚:“罢罢罢,我实在没有本事教导令郎,我还是走吧。”只是原地跺脚发恨,却不走。
备少爷:“怎的还不走?难道要八抬大轿抬你出去?”
古译本脸上挂不住,对潘老爷拱手道:“就请潘老爷把这月束脩结了吧。”
潘老爷见教师这等委琐,哭笑不得,便叫他去帐房领银子,少不得再说两句冠冕堂皇的话。那古译本却没脸听这些,径直去帐房领了二十两银子,出了潘府。
这边,潘老爷少不得狠狠责罚了备少爷。一时请不着教师,让他到外面私塾去上学,又怕出了这府,更撒欢玩劣了。潘老爷便托京师的二舅给备少爷请了个严师李子书,心想京师师道威严,或许把备少爷管得住。
因备少爷淘气,原先陪他在私塾的几个少爷都另请了教师。备少爷一个人读书,颇觉闷得慌。这李子书却又威严无比,动不动就拍扳子打戒尺,备少爷淘气不得,便缠着潘老爷,要找个人陪着读书,潘老爷便寻思着找个小厮当书童,想来想去没有合适的。倒是太太说起管家严文业有个儿子严品,颇有几分机灵,又守礼,正好合适。
潘老爷便问:“那小厮有多大了?”
“约莫着十七、八吧。”
“太大了,内里女眷多,怕出入不方便。”
“有甚不方便处!书房和内堂隔着沐香苑呢,内里还有少爷们的房间,进里才是奶奶姑娘们。再说,大一些,懂点事,才不和备儿在一块儿疯闹,也让他早日收了玩心,学学四书五经是正事。”
潘老爷点点头,觉得有道理。过几天,严品果然便进了府。
这潘备赶走了古译本,不曾想来了个严师李子书,陪读的书童又是呆子似的的严品,觉得一点不好玩。这天,趁李子书上茅厕出恭,他拉着严品,说上沐香苑寻草来斗。
这严品也是一个不好读书的,于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上全不用心,倒是书房外沐香苑的花花草草吸引了他。潘府这些年从各地搜罗了奇花异石,堆砌在花园里,倒也闹哄哄一片。
两人就到沐香苑寻草。
斗了几回,备少爷都输了,不服气,说要寻着一颗韧劲好的草,一定要扳回一局。严品由他找去,在苑里细细地看花。
正赏玩间,却见那花丛中多了一对三寸金莲,严品不由得心里一动,抬头看了看,果然是潘金莲。十七、八岁的男子,正春情萌动,这严品自在百菊苑见着金莲,竟为她颇有几分痴迷,日思夜想着这妙人儿,就是上这潘府当书童,也是巴巴地期望着能时常瞄上金莲一眼。今日见着,那眼睛就移不开了,只定定地看着。
潘金莲今日也是趁云少爷午休,跑这沐春苑来描些花样,好绣几个荷包,却见一男子在内,就要回屋,不提防长裙被花坛边的玫瑰刺挂住,一扯,更挂得紧了。因有些风,只得用手护住裙摆,却无暇把玫瑰刺取开。偏那呆子定定地看着自己,潘金莲大窘。
严品待上前帮忙,却碍于礼仪,心里拿捏不定。眼见潘金莲满脸娇羞,小脸上急出了细细的汗珠,便欲上前,谁知一男子这时却从左近出来,只好站立不动。
那男子正是哲少爷,看见潘金莲的窘境,不假思索,上前拨开玫瑰花刺,不意食指被花刺刺了一下,哲少爷一激灵,偏又把金莲的长裙撕了一道口子。
金莲“啊”一声。
哲少爷懊丧:“这裙子撕坏了。”
潘金莲却关切地询问:“哲少爷,你的手。”
哲少爷见潘金莲不问裙子,却关心自己的手,有几分高兴:“这点小刺儿,算不了什么。”便拔刺儿。那刺儿甚小,哲少爷毛手毛脚,老半天拔不出。
潘金莲见他这样,便道:“哲少爷,还是奴婢帮你拔吧。”
哲少爷大喜,把手递给她。潘金莲细心地把哲少爷的手指呵在掌心,两只莹白的葱指轻轻地拈。哲少爷感受着潘金莲细细密密的呼吸,任潘金莲额前一缕发丝撩动自己的面庞,觉得一种细若游丝的柔情顺着指尖爬到了心里,一种和女人在一起时从未有过的感觉,让人不由得怦然心动。
“呆子,发什么呆?我找到了牛尾草,不信这次斗不过你!”
哲少爷回头,才发现一个男子隔着花坛假山呆呆地望着这边,心想刚才自己的迷醉样子一定给这小子瞧在眼里了,不觉气恼,质问:“哪房的小厮,跑沐春苑来干什么?”
严品才回过神,慌忙行礼:“小人严品,是备少爷的书童。”
备少爷冲他哥哥做个鬼脸,对严品说:“休管他,咱们斗咱们的。”就要斗草,书房里却传来李子书的责骂,两人赶紧跑回书房。
哲少爷回头待要和金莲说几句体己,金莲却已将刺挑出,道了万福,匆匆回去换裙子。哲少爷只好悻悻地离开。
这一日,潘金莲上霞云阁去买胭脂水粉,半道上老觉得有人跟着,回头张望,却没有。在霞云阁,潘金莲正挑胭脂,又见门口有人探头探脑。她出去一瞧,那人闪避不及,却是前些日子在庄上撞了她的那老儿。
“咄,老儿只管看姑娘做甚?”
那老儿萎萎缩缩,吞吞吐吐。
潘金莲转身欲走,那老儿却在背后喊:“秀莲。”
潘金莲回头:“你认错人了,我不叫秀莲。”
那老儿喃喃自语:“是了,你不叫秀莲。”
潘金莲心下觉得这老儿忒怪,有几分可怜,便问:“秀莲是你什么人?可是走失了,你在这里着急?”
老儿道:“秀莲是我女儿,并没有走失,只不过老儿这一生是不能见她了。”
金莲:“既没有走失,可是嫁得远,不能得见?”
老儿道:“秀莲没有嫁人,只在左近,只是……”
金莲:“却怪!只是什么?”
老儿竟黯然泪下:“只是我跟那家主人签了卖身契,便不是自家女儿了。”
金莲联想到自己的身世,不觉对这老儿有些憎怒:“既是你卖了自家女儿,却不合该受骨肉分离之苦?当初贪图财帛,只如今痛哭流涕做什么!”
那老儿边抹泪边走,一边捶胸:“是了,是了,老儿合该遭天谴,亲手卖了女儿,娘子跳水淹死,儿子被人拐走,过继一个儿子偏又是个滥赌鬼,就是老儿这把骨头,也半截让牛头马面收了去。只如今见她有衣穿有饭吃饿不着冷不着便也宽慰了。”
潘金莲待不理他,却觉得他这最后一句话说得蹊跷,心下一震,莫不是……便叫住他:“那老伯,你且说说秀莲卖到哪一家,如今姓甚名谁。看你可怜,我就行个方便,帮你通知她,暗里相认,也好骨肉团圆。”
老儿道:“小女是打小卖出,其实我并不知道她被卖到了哪里。”
金莲:“这可怪了,难道你女儿是被别人拐卖?”
老儿:“那倒不是,女儿是我亲手卖出。”
金莲:“那你说不知道!”
老儿:“买我女儿的是村口的牛二,他只说卖到大户人家当丫鬟。那一年黄河发涝,粮食颗粒无收,眼见一家四口坐以待毙,就要饿死,我一时糊涂,就在卖身契上摁了手印,心想把秀莲卖到大户人家,总算可以吃顿饱饭,不至于饿死。我娘子怪我太糊涂,说岂知牛二不是把秀莲卖到了青楼或其他肮脏之所,因此生我的气,丢下我父子,跳河自尽。未过几天,儿子在村口玩,又被拐卖。”
金莲唏嘘不已,心下却存疑虑:“我刚才明明听你说如今见她有衣穿有饭吃饿不着冷不着便也宽慰了,如是说,老伯已见着女儿啦?如何却不相认?”
老儿:“骨肉之亲,如何不想相认!只怕她见怪,又怕带累了她。”
潘金莲见老儿说话时看着自己,露出万般慈爱与亲情,心下更有几分怀疑,便问:“你女儿有何特征,你如何便知你见着那人便是你女儿?”
老儿道:“女儿与浑家年轻时颇有几分相似。”
潘金莲:“天下相似之人众多,凭此断定,也太草率了。”
老儿抬头看着金莲,踌躇片刻,嗫嚅道:“小女……左脚底有一红痣……”
潘金莲闻言,胸口似被猛地撞击,眼里升起一层水雾:“当真?”
那老儿点点头,看金莲反应如此激烈,颤声道:“姑娘……姑娘便是秀莲?”
潘金莲一直以来以为自己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不曾想今日竟见着自己的亲人,心下大恸,但还强自隐忍着,要老儿带路去乡里。
原来老儿就住在清河县城外,名叫戴修福,是一庄户,两间破茅屋东倒西歪。走进茅屋,父女方才相认,抱头痛哭。痛哭之后,父女细述各自琐事,唏嘘不已。眼见天色稍晚,戴修福劝潘金莲快回潘府,以免那滥赌鬼儿子回来见着金莲,找她的龌龊。潘金莲一边垂泪,一边从怀里掏出碎银子,塞给爹。戴修福因卖女羞惭,不肯收。父女正推让,一只手从后面过来,一把把银子抢了去:“老儿不收,俺收着。”
戴修福看时,正是自己那滥赌鬼儿子戴仁贵。戴仁贵把银子揣进怀里,却见金莲长得标志,一脸淫笑,涎着口水:“这小娘子好标志!”
戴修福骂道:“不孝逆子!这便是你的妹子秀莲。”
戴仁贵闻言,忙道:“原来这就是俺妹子!看来日子过得很不错嘛,光这蝴蝶钗儿,怕也当得二两银子。”
这蝴蝶钗儿本是云少爷送金莲的,潘金莲听戴仁贵如是说,便把钗儿也摘下来,递给爹:“爹拿去当了银子买点柴米吧。”
戴修福还不曾推让,戴仁贵又一把抢过去:“爹人老了,走不动,俺去当。妹子不容易回家,今日就在这里吃顿粗茶淡饭吧,俺到村口切点烧腊,打点酒。”
潘金莲见这人竟如此猥琐,心下不喜:“不了,我还要赶回府,以后再抽空来看望爹爹并哥哥。”
戴仁贵笑嘻嘻道:“妹子在哪府里做丫鬟,俺们明日也备点乡间土货过来拜望拜望。”
戴修福道:“平白无故去打搅你妹子做甚!”
戴仁贵白了他爹一眼:“笑话,既是至亲,日后自当多走动。”又冲金莲谀媚地一笑。
金莲勉强一笑,道了万福,赶回潘府。自此,常抽空过来补贴些碎银子,和爹叙叙家常。
正文 第六章
云少爷的婚事终于提到了桌面上。
女家不算有头有脸的大户,不过是开了一家酒楼,在乡下有百十亩田,能够凑合着过日子。和潘家拥有十九家绸缎庄、十一家茶庄、三家钱庄、几百顷良田的气势相比,简直不是鼻子眼。然而,摆着云少爷的那身病,也不指望哪户大户人家的女儿会进门了。不过,潘家为维护自己的脸面,只是娶这家的女儿巧巧做妾室,虽然也并没有准备为云少爷再娶妻。
这门亲事是五年前就定下的,无奈云少爷的病总不见好转,就一直拖到了现在。看看云少爷都二十八了,女方也已经二十五,再也拖不起了。就打算这年春天把喜事办了,冲冲喜。
在云少爷,娶妾室对他是可有可无,无非是父母之命。而在潘金莲,却来得比较微妙。虽然她并不爱云少爷,但看到疼爱自己的云少爷娶小妾,心里毕竟也有些微微的失望。况且,也不知道这位姨太太好不好相处。
这天,潘金莲扶云少爷起来,为云少爷叠被子。
叠着叠着,一颗泪珠儿滴在被子上。
接着又是一颗、两颗、三颗……
到后来竟收不住,象断线的珠帘,不断地往下掉。
云少爷细心地发现了,忙问她为什么。不问倒好,一问,金莲竟抱着被子哽咽起来。
云少爷不再问,只是用手扶着金莲瘦瘦的肩,感受着抽泣的一起一伏。哭了一会儿,潘金莲止住了,又叠起被子来。
在云少爷看来,金莲的哭,一定是因为自己就要娶妾室。只是,就算自己对金莲百般疼爱,毕竟她是个卖身潘家的丫头,是不能收房的。所以,对她的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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