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少爷,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就在屋里好好静养。这里人多,没的又让谁传染上什么病症,不是多一事么?”
明眼人一听就知道这是拐着弯埋怨云少爷传染病症。
云少爷倒不计较,旁边的哲少爷坐不住了:“这屋里哪里来一股榨油味?”边说还边嗅。
姑娘们抿着嘴不敢笑出声,奶奶们倒是不顾忌地噗嗤一声笑了。
每次哲少爷一发话,五奶奶就不再做声,不过脸上到底挂不住,只好讪讪着说:“俺看老爷昨儿个闹腾久了,一时半会儿还起不了身。俺先到园子里透透气儿。”
自从今年夏天娶进了六奶奶,潘老爷大多时候都在新奶奶房里过夜,因为今儿个是自己的五十大寿,所以昨晚才住进了太太房里。
五奶奶这句话透出的尖刻也真够刺人的。
旁人还没答腔,里头的丫鬟胭脂卷起帘子:“老爷来了。”
众人噤口。
一时乱纷纷的请安。
哲少爷也跪下请安、祝寿。跪下时看到潘金莲穿着绣花鞋的三寸金莲很分明地在眼前,布面鲜艳的红色钩起人心里一种痒痒的欲望。
哲少爷忍不住乘众人的一阵忙乱,在潘金莲小脚上捏了一把。
三寸金莲条件反射似的一缩。
旁边一个人“哼”了一声。
哲少爷侧过脸一看,只见五奶奶暧昧地望着自己笑。
哲少爷满不在乎地也冲她一笑。
潘金莲倒是局促着不知道脚怎么放了。
请完安,吃过早饭,潘老爷和太太以及三个少爷便到前厅待客。云少爷因为身体抱恙,略微在前厅坐了坐便到后厅休息。后厅是姑娘、奶奶以及来客中的女眷们休息的地方,大家三五一群在一起拉家常话。
因六奶奶着了一件大红滚边苏绣织金短衫,衬得一张粉脸甚是娇媚,惹得四奶奶过来牵着她的手儿仔细地品味,啧啧赞道:“六妹真个便如画上走下来的仙子,着实招人爱慕呢。”
六奶奶微笑:“四姐谬赞了。”
五奶奶因没人跟她说话,也过来牵着六奶奶的衣襟细细地翻看:“妹妹那阵子唱戏的时候,可是出了名的万人迷呢。那时,妹妹到府里来唱堂会,我就想,这么个水灵的女子,能做我妹子多好!不曾想果然便成了姐妹。”
五奶奶没来由地提起六奶奶当戏子的事,六奶奶的脸色便一下子沉下来,不说话,场面一时有些尴尬,五奶奶不觉,还兀自翻着六奶奶的衣襟。
四奶奶便道:“听说这针脚还是妹妹自个的手艺呢!什么时候妹妹也教教我?”
六奶奶勉强笑道:“姐姐笑话了,这小家子活儿,原是见不得人的。”轻轻理了理衣襟,不经意地把五奶奶的手拨开。
五奶奶才觉刚才当众扯六奶奶衣襟看,有些失礼,讪讪地放手。
这时候哲少爷也偷空进来,见大家围着六奶奶说话,也凑过来:“呵,好热闹,你们正说什么呢?”
五奶奶正有些尴尬,见他进来,道:“奶奶们说话,你来插什么嘴!”
哲少爷道:“外面无聊得紧,我进来歇歇气儿,说说话。”
五奶奶道:“外面还没说够?”
哲少爷道:“尽是客套,闷得很,不似这里这般融洽。”
五奶奶道:“这里尽是女眷,你进来干什么!要说话偏厅说去。”
哲少爷见这里果然外面的女眷众多,大家本来说着话,见他进来,都客气起来,没趣,只好去偏厅坐坐。
陆续有亲戚朋友们到来,在前厅和潘老爷说过话便带到偏厅喝茶。
虽是亲家翁的五十大寿,五奶奶的爹娘却不曾来——到底因为五奶奶只是个小妾,于身份有些不太相宜,便只来了兄弟华成,原是个粗鲁的生意人,穿了俗气的锦衣,本意想穿得华贵些,不给五奶奶丢脸,却着实有些小家子气,旁人不大看得起他,也没人跟他说话,一个人冷落在角落。偏哲少爷认不得他,以为是哪房亲戚的小厮走错了地方,便呵斥道:“这小厮怎到这房间里来了,下房自在马房左恻,还不快过去。”
众人见哲少爷呵斥,都回过头来看。羞得华成面红耳赤,说不出话,站起来,当真就要往外走。可巧五奶奶正在外探望她兄弟过来没有,怕他没的失了规矩,丢了华家的脸面,待见着时嘱咐他两句,正听着哲少爷这几句,也顾不得偏厅都是男客,大踏步进来,不好责怪哲少爷,只埋怨她兄弟:“早知道咱们是小户人家,上不得这台盘,叫你不要过来丢人现眼,你偏过来,便是这房里的小厮,也看着比你规矩。人家把你看着小厮,是抬举了你,你以为你有些啥身份,便坐到这客房来了!”
哲少爷一听,方知是五奶奶的兄弟,忙把华成拉回座:“实在对不住,我这人势利眼,却有些衣帽取人,大舅莫怪,还请担待些。”
华成反有些惶恐:“不敢,不敢。”
哲少爷这句话虽是诚恳道歉,但衣帽取人一句,却透着有些让人不舒服,五奶奶道:“是了,咱们小户人家,穿得男女,原也不怪哲少爷眼拙。”见他兄弟正要落座,又道:“给你个梯子,你便当真要爬上墙去?好叫人看俺华家也便是这样没骨气!”
那华成本是粗人,便有些焦躁:“人家哲少爷原本也没什么过错,俺们还要待怎的!”
五奶奶:“是了,人家本是这清河县首富,又有什么错来。倒是你这不成器的‘大舅’偏要涎着脸进来!”
华成在哲少爷面前有些畏惧,对他姐姐却是没有些些儿敬重心的:“快别提这首富了,让人以为俺们家把你嫁进潘府,便是为着攀附钱财,这几年你娘家人何曾过来龌龊过你,你说,你说!”
五奶奶从鼻子里发出一丝冷笑:“俺便手里有半钱银子,也不会叫它落到华家,你吃了几回钉子,哪里有脸面再来龌龊!”
华成见他姐姐当着这么多人拿刺给自己吃,虽是小户人家,到底脸面上下不来,便道:“好,好,只今后华家便不来龌龊你,让你耳根清净,你便当你娘家人都死了吧!”发狠跺一跺脚,要走,到底给哲少爷拦住,气呼呼地站着。
这边,五奶奶冷笑一声,也不拦他,径到后厅花园找一冷清处站着,看着眼前异样奔放地开着的菊花,到底想不过,竟“嘤嘤”地悄声哭起来。
哲少爷因事由己起,有些过意不去,也到后厅花园来,想找着五奶奶向她说几句道歉的话,却见她站在一角“嘤嘤”的哭,倒不好过去了,远远地在看着她瘦弱的双肩抽动着,心里竟有一份怜惜。
五奶奶知他站在身后,偏不肯停,一直就这么哽咽着,老半天才止住了,擦了擦眼泪,不回头,道:“让你看笑了吧?”
哲少爷:“我该死,原不该说那几句话,五妈要责要罚我都认着。”
五奶奶笑了:“俺哪敢责罚哲少爷,只哲少爷把俺当个人看便知足了。”
哲少爷也笑了:“五妈言重了,我啥时候敢不把五妈当人看呢!”
五奶奶叹了口气:“算了,俺这榨油坊出身,身上一股子讨人厌的榨油味儿是一辈子洗不干净了,谁都怕沾了这小家子气。”
哲少爷道:“谁说的,我觉着五妈倒是天生自带体香呢!”
五奶奶笑了,伸手打了哲少爷一下:“这会子又贫嘴起来了。”
哲少爷:“我说的可是实话,五妈其实是个很漂亮的女子呢。”说着,放肆地看着五奶奶,嘴角上挂着满不在乎的笑。
五奶奶一听,有些高兴,却责怪道:“跟你五妈也油起来了,俺可不是你屋里的小丫头片子。”
哲少爷忙道:“五妈言重了,我哪敢把您跟那帮丫头们混为一谈!我就知道真心话不讨人喜欢,没的被五妈抢白我轻薄(小说下载网|。。)。”虽如此说,还是笑着。
五奶奶正色道:“呵,咱们哲少爷也怕人抢白轻薄!别以为你在这屋里混二混三的谁不知道,有哪个是真正能放在你眼睛里的!”
哲少爷有些尴尬,却不软口:“我以为五妈眼里是没人的,原来我一切五妈却都瞧在眼睛里,承蒙五妈关心了。”边说,边笑嘻嘻地作揖。
五奶奶“扑哧”一声笑了:“你就这张嘴会哄人,这阖府的人,没一个不被你骗得晕头转向的。”
哲少爷道:“五妈是精明人,这府里我骗谁也不敢骗五妈呀。”
两人还待说几句,有几个客人进园赏菊,五奶奶便退到后厅,哲少爷上去招呼客人。
正文 第四章
时令已是仲秋,这一日天气出奇地好。
小少爷潘备吵着要上庄上玩儿去。四奶奶拗不过他,只好过来请示太太。谁知太太见天气晴好,也来了兴致,索性带上一家子都来到了庄上。
管家严文业忙不迭地率庄上的家丁迎出来:“太太今儿怎么有闲情到庄上来玩儿了。”
太太是个极慈祥的人,严文业又是打小就在潘府的,所以二人倒能说上两句闲话。
太太:“今儿天气好,大家在府里闷得慌,出来赏赏菊吧。”
严文业:“夫人来得巧了,园里的金凤映霞昨晚还没开呢,今早竟巴巴地开了,好象知道太太、奶奶、少爷、姑娘们要来似的。”
“呵,那我可要看看去。”
“太太、奶奶、少爷、姑娘们走累了,先喝盏香片吧。”
于是奉茶。
严文业又过来给奶奶、少爷、姑娘们问好,走到哲少爷面前:“大少爷的咳嗽可好些了?前些日子小人托人从吐蕃带来一种甜叶菊,那叶子晒干了泡茶喝,据说治咳嗽有奇效呢。”
云少爷:“让你关心了。”
严文业:“过些日子小人就着人给你送去。”
云少爷点点头,又咳嗽起来。潘金莲在一旁给他轻轻地捶背。
喝完茶,一行径望百菊苑走去。果然是百菊怒放,一派生机昂然。众人看去,菊花丛中,却有一清秀的年轻男子正侍弄花草,见众人来到,不知所措。
严文业:“混小子,太太、奶奶、姑娘们来了,还不回避!”又忙向太太陪礼:“乡下孩子,不懂规矩,还请太太担待些。”
太太笑了笑:“无碍。”
那男子便要走。太太却被他刚才侍弄的菊花吸引住了,问:“这是什么品种,怎么去年没见过。”男子只好站住:“回太太,这种菊花原叫梦菊,本来纯白无瑕,花形也不大。后来传到扶桑,不知是因为那边的土壤还是气候,竟成了金黄,还镶了红边,花形大似牡丹。现在传回来,大家觉得好看,给它起了个金凤映霞的好名字。”
众人细细一看,觉得这花果然与众不同,独傲群芳。
那男子没得到指示,不敢就离开,眼睛只看着地下。可巧眼前正是潘金莲那小小巧巧的三寸金莲,莲步轻移,似花枝招展,那男子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只见潘金莲上著织金短衫儿,下穿黄罗银泥长裙,系一条乡花裹肚儿,云髻上斜飞一蝴蝶钗儿,一张粉脸在菊花的映衬下颇有风韵。那男子便呆了。
潘金莲似觉有人看他,回头,正见着那男子的呆脸。那男子脸上还兀自留着一道泥痕,加上呆相,颇有几分滑稽。潘金莲便“扑哧”一声笑了。
那男子窘得双颊扉红,只低头看着地下。太太这才注意到他:“这里没事了,你且下去吧。”
男子走后,太太对严文业道:“这小厮口齿倒清楚,在庄上多久了?”
严文业:“是小人犬子,读了几年私塾,连秀才都没考取一个,却喜欢侍花弄草。庄户人家,也不求个功名,认得几个字,不受人骗就行了。”
太太点点头,不再言语,只管看菊花。
那边,姑娘少爷们早忙着插花斗草,嘻嘻哈哈。若是平常潘老爷在时,众人便不得这样轻狂,如今太太带出来玩,大家全无所顾忌。
哲少爷更是拿了一把菊花,跟丫鬟们疯,追着要给司妮戴花。司妮是哲少爷房里的丫鬟,本是跟哲少爷疯惯了的,这会儿因太太、奶奶们在,不敢放肆,只躲着哲少爷。哲少爷追着司妮,眼角却瞟着金莲,一个没抓住,竟误把菊花插到了五奶奶头上。
五奶奶愠怒,把花摘下来,作势要砸哲少爷:“真个玩疯了,没个大小!”
哲少爷笑嘻嘻地作揖:“五妈饶恕则个。”
五奶奶就没把花砸下去,看着手中的花,嗅了嗅:“要俺饶恕,也不困难。俺最近有些头晕,大夫说需摘些菊花晒干了做枕头,俺就罚你给俺摘菊花去。”
哲少爷却不恼,当真就去摘菊花,还偏拣那又大又漂亮的摘。五奶奶笑嘻嘻地望着他,不许别人帮忙。
太太道:“庄上培植这些菊花也不易,快别胡闹了吧。”
严文业:“难得奶奶、少爷、姑娘们高兴,就由着他们玩吧。太太累了,就请到厅上歇息一会儿。”
太太点点头:“果然有些累了,就让他们玩着吧。”由金钏扶着去了大厅。
来到厅上,问起今年收成,严文业道:“今年天旱,欠收,好些庄户还没交齐租子呢。”
正闲话间,门口一老儿探头探脑,踌躇着不敢进来。家丁出去赶,那人却不走,在外面喧哗起来。太太皱了皱眉。严文业忙陪笑:“太太稍坐,这帮没用的家丁。”
严文业来到门口,却是一庄户,因欠租被庄上牵了老牛,吵吵到庄上来了。
“吵什么吵!搅了太太、少爷们,看不把你扭送官府去,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老儿吃这一吓,果然不敢吵闹,只低声哀求:“严老爷,这牛可是俺庄户人家的命根子,求你便让俺牵了回去,欠的租子,明年定当如数缴清。”
严文业挥挥手,让家丁赶他:“只管在这里聒噪什么,有租子便来牵牛!”
那老儿敌不过几个家丁,被赶出门口,可巧与正走进来的潘金莲撞了满怀。潘金莲本是进来给云少爷拿斗篷,不意被这粗陋的老儿撞了一下,有些愠怒。抬头,却觉得眼前这人有些眼熟。见那老儿也定定地望着自己,不觉生气,呵斥了一句:“这老儿好没来由,只管看什么看。”
那边家丁一轰,那老儿便被踉踉跄跄架出了庄。
金莲回头看了看那老儿,却不曾记起什么,便进屋拿了斗篷走了。
回去的时候,半道碰着五奶奶,正站在路边垂泪,不远处是几方坟茔。见金莲过来,五奶奶忙用香罗帕拭了拭眼,勉强一笑:“走不动了,在这里歇会儿。风大,俺的风泪眼又犯了。”
五奶奶是哭哭笑笑惯了的,金莲也不以为怪,道了个万福,远远见少爷、奶奶、姑娘一帮人过来,便赶紧迎了上去,扶着了云少爷,给他披上斗篷。
过了半月,庄上着人送来甜叶菊叶子。潘金莲接着,却是上次在百菊苑见着的那呆头呆脑的男子严品。
严品一见金莲,呆相又出来了,递过甜叶菊却并不走。
金莲原是见惯了这种呆相的,还好这位严品面目并不可憎,也还守规矩,于是皱了皱眉,问:“还有事吗?”
严品恭敬地半勾腰站着:“正等大少爷示下。”
潘金莲于是进屋拿出一钱碎银子,要打赏他:“少爷不在,没事了,你且去吧。”
严品不接银子,打了个千:“既没事,那我先走了。劳烦姑娘记得这茶先用少量开水泡一泡,倒掉浮水后再冲。一日饮三盏就可以了。”
金莲点点头。严品径直去了。
潘金莲正要进屋,却见外面趔趄进一男子,却是哲少爷。
哲少爷喝了酒,面色通红,他冲潘金莲笑了笑:“来瞧瞧大哥。”
潘金莲道个万福:“云少爷在太太房里说话呢。”
“哟,不巧了。”
哲少爷这样说着,却并不走,反而坐下来:“刚才那小厮是谁呢?怎么见着眼生?”
“是庄上严管家的儿子,给大少爷送甜叶菊叶子来。”
“哦。”哲少爷在金莲手里拈了一片叶子,嗅了嗅,“做什么用呢。”
“给少爷泡茶喝,说是治咳嗽呢。”
“我正渴得慌,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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