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一幕一幕在他面前停过,烧灼着他的灵魂。他赫然发现,或许一切都是错觉。
或许,她从未爱过他。
门,轻轻地被推开。
相思静静地站在门口。她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进来。
她也不知道是否该回到这里。也许,只是个习惯。离开了,就要回来。也许,她只是没有别的去处可去,只好回到这个伤她伤得如此重的城市,见到这个伤她伤得如此重的人。
也许,心底深处,还有一丝希冀,希冀那曾经发生的是幻觉,他可以像以前一样,用淡淡或冷漠的笑容迎接他,就像她从不曾离开。
“先生……”极轻的声音,划破了虚生白月宫里的寂静。
卓王孙看着她,没有回答。郁结的心情却忽然放松下来。
——她还是回来了,回到他身边。
相思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很熟悉这寂静,每次她回来的时候,卓王孙都会用这样的寂静迎接她,就像她从不曾离开。这寂静让她有一丝安宁。
就算曾互相伤害过,至少,还有一丝默契保留着,仅属于他们俩的默契。
“平秀吉,已经饮下了我的毒茶。我确定,他是真的平秀吉,因为……”相思想不出该说什么,就絮絮叨叨地说着在天守阁发生的一切。平秀吉如何向她解释鬼藏的秘密,她如何意识到平秀吉的真身所在。她并不认为平秀吉是死在自己手上,真正杀死他的是卓王孙。卓王孙瓦解了他的信念与信心,饮下那杯毒茶,只不过是他主动求死而已。
她小声述说着这一切,卓王孙凝视着她,感觉到刚才的一点欣喜正在被耗尽,胸中的火却越来越烈。
难道,她始终生活在九重莲花天上,不曾踏上过人间的污秽吗?她从来没想过,人间有欲望、污秽、欺诈与私心?
还是,她清晰地知道这一切,并利用这一切,达到自己的目的。
而且乐在其中。
他眼前出现了几个影子。
白色的恶魔,蜷缩在昏黄的地心之城,恶毒地打量着这个繁花锦簇的世界。
草原的王者,率领着席卷天上的精兵,随时可以发动一场令天下崩坏的战争。
蓝发的魔王,傲然立于毁灭的神明前,拉开上古魔弓,让整个雪域为之震颤。
他们都有一共同之处——都曾让这株水红相伴身边。
他忍不住想:〃在相伴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以前,他并不曾这么想过,但流花寺中的情景,却让他的心打开了一个缺口。
从此这颗心不再完整。
“以前,每次私自离开,总是添乱……希望这一次能帮上一点忙。”
相思的脸上有着一丝迷茫,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总算是平安回来了。无需他跋涉千里去救她,也不曾因一念之仁而事情不可收拾。
或许,这一次,总算为他分了一点忧……
她凌乱的思绪被卓王孙猝然打断:“他为什么留你在身边?”
相思僵住了。她没想到卓王孙会这样问她。她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自踏足江湖以来,仿佛是命运作弄,她被一个个强者强行留在身边。她从未想过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因为,那不是她能够决定的。
为什么留我在身边?
相思讷讷道:“因为……因为他想看我怎么刺杀他。”
这个回答,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这让她很震惊,因为,当初平秀吉这样对她说时,好一点都不觉得可笑,为什么现在就可笑了呢?
她心中惕然而惊。
卓王孙冷冷地注视着她。
这,算是个理由吗?
她,为什么就这么轻易地任由这样的理由存在?是单纯,还是无知?
“他为什么让你刺杀他?”
相思的身子震了震。她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发觉这个理由可笑了。因为,这件事的确很微妙。平秀吉显然对她有着微妙的感情,才会将她留在身边,任由她寻找着刺杀他的机会。
她恍惚想到了那个少年看着她的眼神,仿佛看着一幅妙绝天下的仕女图。
守卫森严的天守阁,究竟是他的藏所,还是藏娇之屋?
她一惊,绝不是这样的!
她猝然抬头,想要争辩,却看到了卓王孙的眸子。
她那双眸子,竟满是冰冷的讥嘲。
没有人会这么天真,沉浸在另一个男子的呵护中而不知觉。
那么,她为什么总是后知后觉?
相思的心中莫名地感到一阵惶恐。
〃不!不是这样的!
〃我……我多年前,曾有恩于他的一个影武,他或许只是想报答我!
“我真的只是想杀掉他,为高丽百姓做点什么……”
她为自己辩护着,语无伦次。但连她自己都能感受到,这辩解是多么苍白。
卓王孙看着她,仿佛看到苍白的恶魔,草原的王者,蓝发的魔王,化身千亿的关白,在她身后交叠在一起。而她还在他们围绕中,仓皇地为自己辩解,这一幕是何其荒唐!
这一刻,他想伤害她,伤得她淋漓尽致。
“乐胜伦宫中,帝迦曾将你囚禁,称你女神转世,要你认同他是湿婆化身。难道仅仅是巧合?”
相思霍然一惊。
那位蓝发的魔王,倏然而上心头。
帝迦。曾冀她之指引而成神之人。将她藏于神宫中,视她为前世妻子,亦曾为她换上新衣,祭祀天地。有那么几次,他与她的距离那么近,近到她能无比清晰地感触到他的渴望。
她感到了一丝震惊。
帝迦对她只有一种欲望:得到她。毫不遮掩,赤裸裸的欲望。她想抵赖都绝无可能。她能留在他身边,为的是什么?
是否就是这种欲望?
在卓王孙的注视下,她的心竟无尽惶惑起来。
“那么,草原之上呢?”
“俺答汗为你提兵京师,几乎将中原灭亡。却因你一席话,重返草原。你凭什么能做到?你有想过吗?”
那个豪爽的王者。青色城中,他提兵十万,顷刻瓦解明朝之防线的;京师城下,他又不顾千万士兵的反对,飒然放弃攻入中原。
那是海一样宽、山一样高的深情,深到足够放弃。
相思心头猝然一痛。
如果说她不明白俺答汗的情谊,那是骗自己。但,她与他是清白的,她对他绝没有半分私情,只有皓如明月的相知与感激。
但,他却为她放弃了天下。
怎能没有想过?
相思眼中含着泪水。她很想大声对卓王孙说,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不能容忍别人侮辱他,这位纵横草原的王者从来没有想过占有她,他只想要她幸福。
为此,他不惜放手。
卓王孙冷冷地看着她。
相思要争辩的冲动忽然冰冷。事实是怎样并不重要,她终于明白了他在意的,指责的是什么。
他想说的是,她利用这些王者的爱,达到自己的目的。她一次次游走在这些王者之间,将他们的王冠作为自己璀璨的装饰。
并且乐在其中。装作一无所知。
她怆然后退,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不!不是这样的!”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留下来,只不过是想帮助那些比我更可怜的人……何况,我没有左右他们的力量,他们怎样对我,我能拒绝吗?”
是的,她不能拒绝。但她一次次离开他,一次次走近这些王者身边。她明知道他是能保护她的,只要在他的羽翼下,任何人都不可能伤害她。但她仍然选择了离开。
是她需要不同王者带来的虚荣吗?
卓王孙看向她的目光中充满讥嘲:“北京城下退敌十万,乐胜伦宫中令魔王俯首,现在又毒杀了日出之国最有权势的男人。多么了不起的功绩,连我都不得不佩服。”
他笑容一冷:“如今,你交换到了想要的一切,回到我身边,是想炫耀这些丰功伟绩,还是想我为你感到高兴?”
“我……我不是……”她的话哽咽在喉中,再也说不下去。
她看着他,怔怔地落下眼泪:“你总该知道的!”
是的,他知道的。就算世上所有人都这样认为,他也该明白她的心。
他为什么不相信她?她将所有都交给了他啊。
在说出恨他之后,又回到他身边,需要多大的勇气?
需要放下多少自尊?他为什么从来没想过!
我知道吗?
看着她的眼泪,卓王孙忽然诧异自己竟然这么平静。她在自己面前展开的悲痛,似乎是一出荒诞剧,而他只不过是个看客,并未置身其中。
于是,他有了要加深这悲痛的冲动。
他笑了,缓缓道:“那么,流花寺中呢?”
“你解开衣衫,投入杨逸之怀抱,索求着他温存,你快乐吗?”
相思震惊地抬头,不明白他说什么:“什……什么流花寺?”
卓王孙轻轻靠上椅背,抱起双臂,讥嘲地打量着她。
掩饰得真好。竟能在刹那间演出如此逼真的震惊,连他都忍不住赞叹。
“流花寺中,投怀送抱的不是你?是我看错了?”
相思目瞪口呆。她的确曾去过流花寺,但只是给了杨逸之钥匙,并没有任何暧昧的举动。绝没有!
“你一定是看错了!”
卓王孙眼中露出了一丝讥嘲。他笑了笑,轻轻点头。
〃我是盾错了。
“看错了你。”
这句话像针一样刺进了相思的心,带来窒息般的剧痛。
他不相信她。
她猛然想起在天守阁中,曾经见到过一位相貌几乎如她一样的绿衣女子。
她失声道:“你看到的一定是秋山流云!她是平秀吉的影武!一定是平秀吉为了离间我们,派她装扮成我的样子……”
卓王孙微微冷笑,化身千亿真是个好东西,无论什么过错都可以往上推。
“那么,三连城头呢?又是谁变成了你?”
他本来满含嘲讽,但当这句话说出的时候,心头却不禁感到一阵刺痛。
终于,终于不再是个看客了吗?终于进入这场荒诞剧了吗?他看着她茫然而痛苦的脸上,心中忽然有一丝凌虐的快意。
伤人的话,同时刺在自己身上,溅起淋漓的血。
真好。
“什么……什么三连城?”相思完全不明白他的话。
忘情之毒依旧亘在她体内,将那段记忆完全封印。她茫然地看着卓王孙,一个字都不明白。
但,心却在剧烈地跳了起来。
她忍不住冲上前来,死死地抓住卓王孙的手,就像是溺水者,抓住一根稻草。
〃告诉我,三连城上,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为什么一点都记不起来!”
是的,她忘记了。
她饮下了忘情蛇毒,将那个白衣男子永远忘掉了。
她忘掉的不是他,而是那个男子。
忘掉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不再受记忆的折磨。不幸福的是没有忘掉的人。
就像一粒黑色的种子,将他的心攀爬满阴郁的藤蔓。
相思恐慌地望着他。她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惊恐,似乎知道,他的下一句话将会令整个世界坍塌。她抓住他的手,渐渐无力。
她的目光里写满哀求,不知是哀求他说出来,还是不要说出来。
多少绝妙和表演。
很好,很好。
卓王孙的笑容,像是一柄刀,割在她身上,却也割在自己的心头。他久久沉默着,细细体味着那残忍的痛楚,仿佛天地之大,只能这痛苦才是他真实拥有的。
有的,是别人假扮的。有的,是不记得的。
只有她,是冰清玉洁的,任何尘垢,都与她无关。
真的,很好。
相思跪倒在他,双手撑着地面,不住颤抖。似乎在哭泣,又似乎要把心呕出。卓王孙伸职一根手指,将她的下鄂托了起来。一抹笑容出现在他脸上,无尽温柔,像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阳光。
相思心中生出了一丝希冀。原谅她了吗?
她哀恳地望着他。不要再折磨她了,只要他肯听,她愿意用一切办法证明她的清白。
如果他不相信她,为什么,当初,他会任由她离开?为何不将她囚禁在华音阁这个华丽的鸟笼中?
如果他不相信她,当他千里跋涉,从俺答汗的军营里带走她时,为何从未问过这些?当他闯入魔宫,看着帝迦抱着衣衫不整的她走下台阶时,为何没有怀疑过她的清白?
是什么改变了他?变得像个陌生人?
三连城,还是流花寺?为何她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知道我为什么对小鸾如此好吗?”他凝视着她的眼睛。
看着她茫然摇头。天下人都不明白这一点,那或许只能归之为命运,或者缘分。
他淡淡笑了笑,笑容中有尖锐的嘲讽:“因为那是你的约定,我要替你完成。”
相思依旧茫然,却骤然一惊。她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了!
那的确是个约定,她答应步剑尘,用自己做交换,换他拯救小鸾的生命。
然而,她不是因为这个才留在卓王孙身边的;更不是因为这个,才付出了自己的如花岁月,无悔年华!
她茫然地摇着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大滴的泪水从她腮畔无声滑落,打湿了衣襟。
卓王孙轻轻抚摸着她的脸,眼中没有一丝表情。她沾满泪水的脸,苍白、冰凉、颤抖,却又如此美丽,美得让人心痛。
他轻轻道:〃是不是,这也是你诸多交易中的一场?
“与那些王者一样,我也只不过是你温柔陷阱的猎物,你倾国魅力的买主,是么?”
相思惊愕地看着他,不能回答。
他的指责越来越沉重,在她脸上留下淡淡的红痕,声音也失去了淡漠,变得咄咄逼人:〃为了得到你想要的,你不惜给了我你的身体、你的爱情、你的灵魂,只不过要换取世上最强大的庇护,换取上弦月主位,换取小鸾的生存,换取王者之爱,还有锦衣玉食、无尽虚荣,是么?
〃你一次次回到我身边,只不过因为我的利用价值要高于这些人,是么?
“若有一天,我失去天下无敌的力量,你就会头也不回地走开,去寻找新的庇护,是么?”随着最后一句,他把玩她下鄂的手猛地握紧。
却在瞬间放开了她。
虚空,在他指间发出空洞的碎响。而几乎同时,紫檀座椅的扶手碎裂在他另一手掌心中。
相思惊讶地看着卓王孙,身子慢慢滑落。
她的心也同时在他掌心碎裂,不再有感觉了,只是在不停地坠着,坠着,像是没有止境的深渊。
她的眸子,倏然变得灰暗。
他,居然这样想。
卓王孙望着相思,眸子中有深深的痛。
他在折磨着她,同时在折磨着自己。那些尖刻而残忍的话,每一字,撞向她,也撞向自己,造成十倍的伤害。
他的面容越平静,伤害就越深。
他看着她,看她的心在自己掌心千疮百痍。而自己的心却不知被谁握着,握在何处。
她眼眸中流露出的绝望,让他感到快意,却是遍体鳞伤、痛彻神髓的快意。
他不期望她的辩解,不期望她的证明、她的争辩。他只期望她说一句话。
只有一句话,他就会立即拥她入怀,原谅三连城,原谅流花寺,原谅那些曾经发生的一切。他会给她所有的幸福,无论曾因她而伤得多深。
只要一句话。
一句她从来没有说过的话。
或许,只有这样,他才能相信,她留在他身边,只是爱他。
而不是敬他,惧他,有求于他。
或许,三连城、流花寺的一幕,改变的不是她,而是他。让他原本坚定如山的心动摇了。他深深怀疑的,其实不是她,而是自己。
于是,他用最残忍的词句,化为无形的鞭子,挥舞在她头顶,却是那么的色厉内荏。
色厉内荏到,只有最真切的痛楚,才能让他感到自己存在。才能破除她的矜持、她的尊严,破除他的威严与她的顺从禁锢在他们之间的隔膜。
他看着她,静静地等待着。
等着她向自己发怒,等着她嘶声哭泣,等着她扑到自己怀中,说一句我爱的只是你,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有什么。
一句我爱你。
相思跪倒在地上。
绝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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