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翻过了这座紫关岭,北城便在望了。
这两天来,无情就坐在轿子中,由“金银四剑童”抬着,走了最艰辛的一段路,而无情等与黄天星、邝无极、姬摇花、戚红菊等都相处得十分融洽。
黄天星等人对无情又敬又佩,既惊奇他年少而艺高,足智而多谋,也同情他已废了腿,又迷惑于其眉字间的悲愤与忧虑。
这些人中,特别关怀无情与那四位天真活泼的青衣童子的,要算是“飞仙”姬摇花,其次是“小天山燕”戚红菊与那三位剑婢。
黄天星、邝无极、姚一江对无情自然也好,但男人对着男人,又不是深交,怎样好也不致于谈个不休。
姬摇花本来就是亲切柔媚的妇人,她对无情特别关怀与照顾;戚红菊本来就心高气做,但她更同情废了腿的无情,她总觉得要是无情不断腿,必定更有大成!
其实无情要是不断腿,他不一定能这般苦习轻功,暗器手法只怕也不一定能那么高,所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戚红菊更喜欢那四个精灵的小孩子,尤其是那三个犹未完全长大成熟的梅剑、兰剑及竹剑,常常闹在一起,互相逗笑。
但是大家心知肚明了一点,就是离得北城愈近,危险就愈迫近,“魔神”淳于洋力大无穷,威震四方,却比不上“魔仙”雷小屈机智狡诈,双爪索魂,至于“魔头”薛狐悲,在江湖传说里,要比“魔仙”更高更可怕,何况“魔头”之上还有魁首“魔姑”呢?
“魔姑”姓甚名谁,江湖人无所知,唯其“四大巡使”,无情已亲手搏杀其一,单止这巡使的武功,已直逼淳于洋了。“魔头”薛狐悲“惊天动地疯魔拐杖”,江湖上人莫不闻名色变;他手下“修罗四妖”,善于暗器、易容、下毒、搏杀,名声也远较“魔仙”手下四童来得大!
所以无情等人时时刻刻,无不在小心防范。
第十八章斗魔头
无论怎样小心防范,人总有疏忽的时候。
暮色已浓,月兔东升,是个凉爽的晚上。
紫柏山上,这一群人怎么迫忙,也不想在黑夜赶路,所以就在山上扎营。
野火生起,姚一江的暗器猎了两只野兔,邝无极戮死了一头野猪,烤肉的香味袅袅升绕,围过松柏间,在清爽的明月间飞绕。
无情选了个干净的地方,端坐在一块大石上,在吃着干粮。
戚红菊随手横了把笛子,在吹着古曲,一曲既毕,邝无极拍手笑道:“戚女侠吹得真好,吹得真好!”
黄天星却眺望山下,半晌沉声道:“从前我来北城,匆匆在这里过宿,还可以看见山下远远的地方,就是那边,还有一簇簇灯火,现在,都没有啦,唉,也不知周世侄他们怎么了。”姚一江在他身侧,仿佛是老将军身旁的老部属一般,在此际少不免要说一两句安慰的话。
“老堡主,您请放心,我想我们一定会赶得及的。北城既然有敌来犯,晚间怎会灯火通明呢!”姚一江尝试移开令人担忧的话题,笑问道:“从前老堡主跟谁来此地?”
黄天星“呵”了一声,声音一片苍凉:“从前么……从前常跟西镇故镇主蓝敬天,南寨老寨主伍刚中来此,一齐访北城老城主周逢春,呵呵呵,到晚上一齐策马至此观望,纵论江湖,何等豪情……而今蓝敬天已先走一步,前几个月伍刚中也……唉,就只剩下我老黄一个,要是此番救不及周世侄,也不知他日阴曹地府里,何以见逢春老弟了……”姚一江不料这么一问,反而撩起黄天星的伤心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边的姬摇花轻轻走近无情的身侧,不惊尘烟一般地轻声问:“你要不要多吃一些?”
无情猛地一醒,看见姬摇花在月色下像月宫的逍遥仙子,又像人间里的最温柔的小母亲,不禁心头一震,道:“我……我在想事情……”姬摇花摇首笑道:“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要不要多吃一些。嗯?要不要?”
无情苍白的脸颊,不禁一红,嗫嚅道:“姬姐姐…,抱歉……我没听……听清楚。”
姬摇花却似根本不听他说什么的,像小孩子掏出什么秘密的东西给大人瞧,她自背后腰间递出块烧兔腿,笑道:“哪,趁热,快吃了它。”
月色下,松风轻摇,松柏山是个好地方,虽然不是什么名胜,但通常名胜之地都没有这般幽静。
无情望去,只见姬摇花的神情既像疼爱孩童的最母性的母亲,又像是天真烂漫最少女的女孩,奇怪的是两种女性的特征,都在她柔媚的笑靥里怒放,无情似看得痴了。
很少男人会不喜欢这样的女性的,因为,有一种特性已属难得,何况是两种皆有!
无情也是人,甚至是很年轻的男人,他怎能完全无情呢?
姬摇花和他并肩坐在石上谈,她的年纪比无情大了将近十年,像这种少年的心事,她是相当了解的。
这种年龄的男子,有作为的多是趾高气扬,只会向情人倾吐其雄姿英发的轶事和可歌可泣的悲喜,却不会在松山下,月色下听情人的低诉。
姬摇花准备听,可是无情跟一般的少男不同。
无情没有倾诉,他也准备听。
于是他们什么也没讲,都在仔细聆听。
听那风如何吹动那发,听那低低且细细的呼息,看,看那水雾如何在月华下降落,听,听彼此的心跳是急是缓。
姬摇花把无情当作孩子还是弟弟,甚或爱人?
无情呢?他把姬摇花看作是母亲还是姐姐,甚或情人?
总之这是两个天涯落魄的江湖人。
还是姬摇花先说话,她的声音像那风穿过松针一般柔,一般和蔼:“你为什么不问我结过婚没有?”
无情笑了,笑得很天真,很无邪:“这并不重要,是不是?”
姬摇花也笑了,她的笑不仅可以摇花,就算是树,就算是山,也会一齐随之轻摇,更何况是心?然后她问:“可是我要问你。”
无情奇异道:“问我?问我结过婚没有?”
姬摇花啐道:“你呀你,怎会是!”
无情脸上一热,笑:“那——那我猜不出。”
姬摇花道:“你的腿……”
无情的脸色倏然变了。
姬摇花不再说下去,她看见无情慢慢别过脸,脸向山壁,看着漆黑的夜色,像一座充满心事的雕像。
姬摇花垂首道:“要是我触伤了你,你不要见怪。你不必回答我的话。”
过了好一会,无情的声音方从静夜里传来:“不。我会告诉你。”然后深深地望了姬摇花一眼,看见她抬目时深注的眸子,继续道:“因为我没跟别人说过,所以不知如何开始。”
姬摇花“哦”了一声,然后静待他说话。
无情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很遥远,声调也很奇怪:“我的故事很长,因为一共有十六年的血和汗,我的故事也很短,我的故事都很不好听。”
“只要你说的,我都喜欢听,不管长或短。”
“十六年前我是六岁的孩童,生长在一个富有之家,一家三十二口,父亲高中过,能文善武,诗才京城称绝。母亲一口细针,能绣出皇官御园里也无以培植出的花朵,而且一口绣针,能刺七十二穴道,百发百中能治病杀……”“那时我很快活,很天真,无忧无虑……然后,有一天晚上,十三个蒙面人,闯了进来……”无情脸色在夜色中变得煞白一片,接着又道:“尖叫、惨呼、鲜血、格杀、强暴……父亲在浴血中倒下了,中了一背的暗器……母亲俯视父亲,就在那时被擒,用最残酷的手法杀了……全家三十二口,鸡犬不留……”一个大胡子走过来,逼问我家里的藏宝和针诀,并向我施刑,就这样我的双腿……我没有哭,我不会哭……另一个瘦子哈哈大笑,飞起一脚把我踢到后院去……”“然后他们扬长而去,临走时放了一把大火,连走过来救火的邻居也一一被杀后,抛入火中——我是在草丛里,火海中,用这一双手,一步一步爬出来,然后晕在黑暗里的……”“我那时候之所以能爬出来,是因为我记往了他们的行为,记住这笔血海深仇,记住他们的这一晚……”无情的身子在冷风中抖索,突然看着双手,声音中断,呼吸急促地响了一会,然后才逐渐较为平复地道:“我昏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是个星光灿烂的星天……一个清矍的老人怜惜地抱着我——我记得很清楚。我知道他是好人,仿佛天生就是照顾我的人,于是我大声哭了,扯他拉他,问他官差爷爷们为何不替爹妈报仇?……”说到这里,无情冷笑了几声,然后道:“这老者告诉我说:没有用的,一般的差役只能欺善怕恶,管束良民罢了,遇到富豪土霸,或黑道高人,皇亲国戚,就没办法了。然后他说:我告诉你这些,你不会懂的。我说:我懂,我懂……“他老人家仿佛很惊讶,然后他告诉我说,天意使他遇着了我,他也是公门里的人,不过,还没有一个人他不敢抓的,也没有人他不敢杀的,只要是该杀的,他可以担得起来……他怜悯地问我:想不想我替你报仇?……”“我忽然不哭了,告诉他说:不想。他更惊讶。我说:求您教我本领,我要自己报仇。
他开始时坚持不答应,我又哭了,而且是嚎陶大哭。……后来他看了看我已毁了的双腿,我说:您不答应我,不如不要救我更好。我不仅要自己报仇,而且要学到本领,和您一样,为天下人报仇。他笑了:想不到你这个年龄,能说出这种话。……“最后他答应了,并且告诉我,从此他悉心的培养我、教导我,也同时教导几位师弟……我迄今仍惊奇那时我年纪那么小会说那样的话……直至我长大后,才知道他老人家便是名动江湖的诸葛先生,渐渐的,我们师兄弟也成了武林中所称的‘四大名捕……”无情在夜色中无奈地笑了笑。
风停了,什么声音也没有。
这世界上一旦完全沉寂时,也不知它是在悲哀,还是在伤情。
好一会儿,姬摇花才幽幽地一叹,说道:“那屠杀你家的强盗,最后都找到了吗?”
无情木然在风中,然后扬了扬手,淡淡地道:“我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们是谁,不过,总有一天……所以,我每天都是在报仇,不止替自己,也替天下孤苦无告的人……他们就叫我无情,因为,我下手的确无情……”风静,人静。
姬摇花的肩挨着无情,淡淡的香气袭人,无情心中一阵温馨。
没有再说话,因为,此时已不需要言语。
倏然,在静夜中,忽有马嘶自山腰传来,片刻已冲上山峰,又快又急!
无情只说了一句话:“一共两骑。”
邝无极与姚一江立时窜了出去,隐没于黑暗中。
黑夜中两匹马四蹄飞,顷刻已冲上山坡;黑夜中尚且赶路如此惶急,就像是冲着他们来的。
两匹马同时出现,马高且壮,马上的人,十分精悍,且一脸惶急之色,一见山峰上居然有人,惶急登时变成疑惑。
而在这时两道人影闪出,一左一右,包抄在马匹两旁,正是邝无极与姚一江。
邝无极扬声问道:“来者何人?”
一名黑衣壮汉怒道:“干你屁事!”
姚一江带笑问道:“两位黑夜赶路,所为何事?”
另一名壮汉也是穿黑衣,衣襟上似乎还绣了朵黄花,却一鞭抽了过去叱道:“莫妨你大爷办事!”
邝无极一戟挡过,“虎”地一声扫了回去,然后是一阵乓乓乒乒的打了起来。
黄天星望了望,觉得那使马鞭的汉子很面熟,这时另一名壮汉手持大斧,打得急了,吼道:“妈拉巴子,你们欺负咱北城也欺负得够了,老子跟你拼啦!”
黄天星人虽老,眼却尖,一瞥见这黑衣壮汉襟上也有一朵黄花时,不禁失声叫道:“住手!是自己人!”
这一叱,宛若焦雷,人影倏分,使双斧的大汉循声望去,愤怒成了惊喜,大嚷道:“黄老堡主,你怎么来了!您怎么来了!”
黄天星仰天豪笑道:“果然是你,杨四海,怎么你的‘开山斧’,也没以前的劲了?
”
杨四海笑得嘴已合不起来,仿佛见到久别了的亲人,拖着另一名粗黑汉子的手,走过来打揖道:“黄老堡主,适才四海有眼无珠,竟敢和您老人家动手,实是该死……这位是城里兄弟,叫刁胜,快来见过黄老堡主……”黄天星笑道:“不必多礼,”没料刁胜却一把跪了下去,黄天星忙待扶起,刁胜悲道:“我们星夜杀出重围,为的就是要找黄堡主您,还有‘南寨’殷少寨主,‘西镇’蓝镇主……北城已被‘四大天魔’围了个把月,粮食全断了,城里的人都饿得半死不活,偏偏又有瘟疫,最惨的妇孺幼儿,个把月来,战死的,病死的,饿死的,城里的人死了近半,救兵却迟迟未到……黄老堡主,您来了,这就好了,我们周少城主等得好急啊,要不是白姑娘劝住,他早就不顾一切,出城决一死战了。
黄天星动容道:“你快起来……北城怎样了?”
刁胜不单没起来,就连杨四海也一起跪下去了,哭丧着脸道:“北城快要撑不下去了,‘四大天魔’率十六名手下攻了三次城,我们快守不下去了。城内十大护法,己战死三名,另三名被抓去制成‘药人’反过来攻城,还有两位受了重伤,唉……”黄天星沉声道:“快起来,起来好说话。”
刁胜老大不情愿地站了起来,道:“我们剩下几十个还能打的,再聚几个敢死的,一共十个人,趁夜赶出城去,就只有我们两个冲得出来,其他的……”黄天星歉道:“南寨与西镇都各遏奇难;无法救援你们,我已把堡中的力量分成三部分,一部分去援助南寨西镇,一部份坚守东堡,其他的都随我来北城,一路上杀看来,也只剩下这几个人。
杨四海喃喃地道:“只要老堡主来了,北城就一定有救了。……奇怪,我们之所以还能冲得出来,倒是大半因为对方的人力似减弱了一半……”黄天星道:“这倒是不奇怪,因为‘四大天魔’中的‘魔神’淳于洋及其‘四大恶神’,‘魔仙’雷小屈与手下‘索命四童’,都死于我们手上。”
刁胜、杨四海二人的目光闪过一种奇异的光芒,忽然雀跃道:“那太好了……老堡主,现下你们就请赴北城好不好,真是刻不容缓了。”“黄天星断然道:“好!我们不趁夜赶路,怕的是路不熟,怕遭到了暗算,又怕有误会,现在有你们带路,则是最好不过了。”
黄天星回头想问无情,却见四名青衣童子已扛起轿子,随时待发,刁胜、杨四海望着那顶轿子,也若有所思。
一点声音也没有。
马就留在山下,在月色下,森阴的树丛中,一小群人在迅速移动,连一点声息都不带。
他们的行动迅速,利落且无声,两更工夫,便已打从小径到了紫柏山下,翻过了紫关岭,一座幢然的古城,便远远的站立于山腰间,像一头飞不走的龙。
此刻的北城,不再是昔日的繁华,连一盏灯也没有。众人慢慢逼了近去,只见城门书着三个大字:“舞阳城”!
旁边还有几个龙飞凤舞的字,是为:“周敬述题”。周敬述乃北城始祖,也是第一代城主,下传三代,迄今第四代周白宇掌管,北城从没有一天像今晚这么沉寂,这么惨淡过!
黄天星心中感触甚多,不禁轻叹了一声,刁胜“嘘”了一声。悄悄道:“敌人就潜伏在左近,随时都会出来,黄老堡主请稍安毋躁,我打个暗号,与周少城主取得联络了再说。
”
黄天星点了点头,杨四海一扬手,向天打出三点星光,一闪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