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袭我的是一个精壮汉子,大约三十来岁,虎背熊腰,浑身散发出野性的力量。我知道,这双手力大无穷,曾经有多次生裂虎豹的纪录,因为,他就是我的嫡亲叔叔,王浩然。
王浩然虽然是我的叔叔,可是年龄却比我大上不到十岁,只是由于武功高强,相信在谷中是仅次于我的第二高手,方才被推选做为元老之一。
但最令我震惊的,是站在王浩然身后不远处的一个人,正在静静观看著我们的比斗。
这个人,就是大师父!
只见大师父穿著一身道装,面含寒霜,目光凌厉地盯著我。
这几年来,大师父潜心炼丹服药,想是希望治疗他一直沉疴末愈的病,近来更喜作道装打扮,所以见到他这样装扮,我也不觉得奇怪。
我呆了一某,实在想不出大师父怎会找到这个小镇里的一间破烂小屋,可是,此刻情况已不容我细想,我只有立刻爬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跪著道:「大师父。」
大师父「哼」了一声,过了好一会才再道:「叫得倒好听,你心目中还有我这个大师父吗?」
我心内有愧,不敢回答,只是连连叩头。
大师父也不答话,只是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王浩然连忙替他揉背脊,好一会,大师父才咯出一口浓痰,然后王浩然再拿了一张竹椅出来,大师父缓缓坐下。
这时,我的额头已经叩得不停流血,大师父才徐徐地道:「停吧,不要再叩了。」
我这才停止叩头,可是仍低下头来,不敢正面望著大师父。
大师父冷冷地道:「阿瑛呢?」
我期期艾艾:「阿瑛……她……不在……」
大师父居然点头,「唔」了一声:「很好,祝家三兄弟呢?」
我低下头,颤声道:「弟子不力,捉拿不到祝家三兄弟,愿受大师父家法处置。」
大师父的回答更令人意想不到:「这件事怪不得你,你先起来吧。」
我站起身来,满脸疑惑,不知大师父究竟打著甚么主意,只得惶恐地解释:「大师父,一个月前,我和阿瑛碰上了祝家的后人……」
大师父截住我的说话:「不用说下去了,一切我都已经知道。」
我心下骇然:「师父,你……怎么知道的?」
大师父停了片刻,才慢慢地道:「你和阿瑛出谷后,我有点不放心,便叫老二跟著你们,所以,你们在外面的一举一动,我全都了如指掌。」
王浩然虽然在谷中六位元老中,年纪最轻,可是由于他在王家排行第二,所以元老们都叫他为老二。当然,我是他的侄子,还是得叫他二叔。
我虽然对大师父为人十分了解,他从不相信别人,可是知道他对我还是不放心,派了二叔跟踪我们,心下还是有点苦涩:「大师父,你对我还是不放心。」
大师父没有回答我,闷哼一声:「果然,你们便出了事,所以老二便立刻通知我赶来:「我垂手而立,就像一个等待判决的死囚,不敢正面望著大师父。谁知大师父竟然一点没有责怪的意思,还轻轻拍著我的手:「天兵,我不怪你,你没有做错,错的是阿瑛。」
我听见大师父说这句话,隐约明白他的意思,心下一惊:「大师父,一切都是我的错,不关阿瑛的事,求求你饶恕她吧!」
大师父语音冰冷:「家法面前,人人平等,没有人情可说。」
我心下一凉,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大师父,阿瑛她……始终是你的亲女儿啊!」
大师父沉声道:「阿瑛无情无义,抛弃了你,跟了那小子,你还替她求情?」
我不敢答话,只是叩头如捣蒜,撞得额角几乎连骨头也露了出来,鲜血不停飞溅出来,染湿了整块地面:「大师父,求求你,求求你!」
大师父摆一摆手,身旁的王浩然立刻会意,走到我的身后,双手倏地伸出,分抓我左右肩井穴。
我绝对想不到二叔会突然出手,而且这个月来不停被酒精麻醉著我的神经,反应亦大不如前灵敏,便是要躲也躲不开,肩井穴一旦受制,立刻全身酸麻无力,动也动不了,再也叩不下头来。
大师父阴阴一笑:「天兵,你答应我做一件事,我便应承你,放过阿瑛。」
我连忙问:「做甚么事?」
大师父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身体发肤,安之父母,不敢损伤。天兵,你是三姓桃源的未来谷主,是整个谷中希望的所托,看看你,把好好的身体糟蹋成这副模样,成甚么体统,怎对得起我们对你的期望?」
听见大师父这番话,我不禁悲从中来,一个月来所受的冤屈不平一迸像火山般爆发起来,「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大师父让我哭了一会,才对王浩然道:「老二,先替他止了血才说。」
王浩然应了一声,他替我止了血,而我渐渐平复心情,止住哭声。
这段时间,大师父一直没有说话,我亦不敢先说话。
大家沉默了接近一顿饭的光景,我才试探著问:「大师父,不知你要我做些甚么!」
大师父咳嗽了几声:「你先说,答不答应才说。」
我担心阿瑛的安危,慨然道:「大师父的吩咐,天兵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大师父满意地微笑:「我要你杀了祝家三兄弟和祝志强四人!」
大师父这样说,我反而放了心,因为,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个难题;反正祝志强是我的情敌,杀了也不可惜,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阿瑛是喜欢上那姓祝的小子,假如我杀了他,阿瑛岂不是会恨我一生?」
大师父沉声道:「假如你不杀掉那姓祝的小子,阿瑛不会恨你一生,但是她很快便会嫁给那姓祝的小子了。」
听大师父这句话,我陡地大叫一声,发狂地猛力挥拳直打墙壁,打得墙壁穿了许多个大洞,而我的拳头也爆得裂开,满是鲜血,但我丝毫不觉疼痛。
好一会,我才能够继续说话,我强抑心里的无尽痛苦,假装平静地道:「大师父,先前不是说最好要活捉他们的吗?」
大师父慢条斯理地道:「现在我想通了,祝家这些人桀骜不驯,捉了回谷也必定心中不服,迟早再弄出事来,不如一了百了,带他们的人头回谷,马首示威,更为乾手净脚。」
我有点迟疑:「我和祝志强比拚过,大家功力只在伯仲之间,而他父亲和两位叔父可能比他武功更高,我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大师父从口袋中掏出一块油纸包:「你可以把这包药放在他们的食水内。」
我立刻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强抑心里的反应:「大师父,这,好像很不君子。」
大师父的语气不容我有反对的余地:「兵不厌诈,天兵,你忘记了三个月前发过的誓吗?」
我脑中轰然一响,我当然记得,我曾经发毒誓,答应不惜尽一切卑鄙手段去完成捉拿祝氏三兄弟这个任务,否则阿瑛便会五雷轰顶,五马分尸而死,想不到现在大师父竟然拿这个来要胁我!
我尽最后一丝努力:「大师父,下毒我恐怕连累阿瑛。」
大师父从口袋掏出另一包药:「这是解药,只要你在十二个时辰内给阿瑛服食,便可以把她救活。」
到了这个地步,我除了说声「好」之外,还有甚么办法?
谁料大师父陡地大喝一声:「起坛!」
我还摸不清楚发生了甚么事,王浩然已经搬来了一张铺著黄布的桌子,桌上放了诸般法器,一个铜铃,还有一柄裹著黄布的剑。
大师父一手拿铃,一手拿剑,王浩然已在一旁手持公鸡侍候,大师父挥剑一到公鸡颈项,划破喉咙,鸡血如泉涌出,大师父连忙用碗盛著,然后一口「咕嘟咕嘟」喝下。
我正不知发生了何事,大师父已沉声道:「天兵,你过来。」
我依言走近,大师父蓦然一剑刺向自己心脏,我吃了一惊,正待出手相救,却见大师父剑势已转,竟正向我左胸心脏刺来。
我猝不及防,根本想避也避不开,心中闪过了千百万个念头,最后归纳出一个:「大师父要惩罚我办事不力!」
谁知大师父只刺破我胸口半寸左右,便已收势,任由我的血沿著他的剑泊泊流下,满意地道:「天兵,我已经对你施展了茅出的移心术,以后你的一举一动我都会知道,并且会控制你行动。」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么?」
大师父温柔地道:「天兵,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有大师父在旁边为你出主意,不是更好吗?」
(我一直不很明白,茅山术究竟凭甚么力量,可以控制人类的心志,后来我为了办一件事情,深入苗疆,不幸中了慢性蛊毒,更加深了对这些神秘力量的兴趣。直至很多年后,我遇上了原振侠医生,他告诉我他亲身经历的一个有关「血咒」的降头故事,我们共同研究了很久,一致认为降头是一种集中能量的方法,种种神秘仪式,诸如斩鸡头、念咒语、养蛊虫,都是集中精神力量的化学媒介。我亦对原医生说起了这个故事,我们都认为茅山术其实和降头的原理都是大同小异,只是运用的办法有分异罢了。
当然,我没有向他说出这宗故事的主角便是我的第一位受导恩师,这并不是我存心隐瞒,而是受到中国传统道德观念作祟,亦可算是对一生悲苦境况,现在不知身在何方的王天兵留了最后一点私隐权。
自从我们一番谈话后,原振侠医生对茅山术很有兴趣,想再花心思深入研究,可惜以后我们遇上的道士都是装神弄鬼一类,真正的茅山术,或许,早已湮没了。
王天兵便是在这个情况下受到他大师父宣仲介的遥远控制,在宣仲介的策划下,用尽了种种下流办法,包括暗算、下毒、行刺、放火,多番用最卑鄙的手段刺杀祝志强。
按照宣仲介的说法,这叫做「兵不厌诈」,而且,「先杀小贼,再杀老贼」,便是各个击破的高级策略。
宣仲介说得振振有词:「你看古往今来,那位帝王将相不是凭著出奇计,达成一代霸业?说穿了,不过是和我们做一样的事罢了。」
可惜,宣仲介虽然老谋深算,但是大半生都在三姓桃源度过,毕竟江湖阅历尚浅,仍然低估了祝家庄的雄厚实力。
当时的祝家庄,经过祝氏三兄弟数十年的刻意经营,已经在中原武林建立了显赫的声名,在那几年更是大事扩张势力,希望在那个群雄割据的年代,建立一个更庞大的王国,甚至藉此问鼎中原,而命令祝志强单枪匹马铲除邻近的黑风寨,固然有磨练祝志强身手的意思,但亦是祝家庄整个霸业计画的第一步。
王天兵虽然武功高强,宣仲介纵使智谋多端,但是想要到高手林立的祝家庄刺杀大少爷祝志强,还是免不了失败的噩运,如果不是有祝家未来儿媳宣瑛的求情,恐怕早已被大卸八块,抛下海中喂王八了。
但是,祝家上下家人早已对王天兵恨之入骨,终于在最后一次,祝志强放王天兵走的时候,声明假如王天兵再落在他的手中,定必格杀勿论,到时无论宣瑛如何求情,也一样杀无赦。
王天兵多番行刺失败,使得宣仲介终于明白祝家庄的真正实力,得悉对手势力如此强大,自己则是势孤力弱,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忽然,眼前出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原来祝志强受到父亲和叔叔鼓励,希望学习现代的军事知识,这对祝家庄以后在中原发展大有帮助,于是便投考了当时最新派的军校,而以祝志强的身手及智慧,当然轻易被军校收龋宣仲介觉得这是大好机会,祝志强离开了祝家庄,就如失去保护的小鹿,正好为猎人找取,便吩咐王天兵乘机到军校暗算祝志强。
谁知在当时的军校内,不单一样的守卫森严,而且学生中藏龙卧虎,后来更不知成就了多少影响了以后整个中国历史的军事奇才,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最重要的还是,祝志强在军校认识了一位好朋友况志强,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王天兵多番偷入军校,意图刺杀祝志强,不单偷鸡不到,最后一次被况志强发觉,在十多人围捕之下,中了一枪,几乎连性命也丢了,幸好最后终于还是施诡计逃脱了。
王天兵经过多次失败,终于对宣仲介说了以下的一番话。)XXX王天兵:「大师父,我没用,杀不了祝志强,你用家法惩罚我吧。」
宣仲介:「天兵,不要自怨自艾,人家人多势众,你双拳难敌四手,有甚么办法?大师父不会因此怪你的。」
王天兵:「可是现在应怎么办?整个军校都已经对我有了防范,相信很难再有下手的机会。」
宣仲介:「不要紧,我有办法,你先在这里养好伤再说。」
王天兵:「你有甚么办法?」
宣仲介:「山人自有妙计,你先养好伤,到时再慢慢和你细说。唉,这一年多来你东奔西走,也够辛苦的,总该歇歇了。」
王天兵:「大师父,不要我帮忙吗?」
宣仲介:「有事我自会找你,你放心休息吧。」
XXX
(从那天起,王天兵便很少见到宣仲介,而王浩然更是踪影全无,他每天就只在房子里读书练武,有时写写字,生活表面虽然好像过得写意舒适,但是他内心却是每天都像受到无穷痛苦的煎熬,每天每夜都怀念著宣瑛往时的一颦一笑,在他的日记的生花妙笔下,空虚悲痛的心情活跃纸上,连一直对王天兵恨得入骨的祝香香也看得几番掉下泪来。
王天兵每次见到宣仲介,都会追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而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不必问,到时你自然会知道。」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天天如是,到后来王天兵也懒得问了,如此过了一年多,直至有一天--)XXX事情发生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当晚我不知怎的,无缘无故思潮起伏,难堪的往事又再一一重现心头,于是我披衣起床,挥笔临摹王羲之的《乐毅论》,希望王羲之一丝不苟的笔法,能够平复我此刻其乱如麻的心情。
这年多来,我一直随著大师父,几乎走遍了大江南北,其间不知搬了多少次家,而近大半年,二叔王浩然更是踪影全无,不知到了那里,我只知道,他们一定是瞒著我干著某些事情,而这件事,才一定和刺杀祝志强的计画有关。
但是我并没有问,和大师父相处这许多年,我早已摸透他的脾性,他要让我知道一件事,我迟早也会知道,假如他不想让我知道,再问也是枉然。
近三个月来,我们就住在一条小村庄内的一间茅舍中,茅舍非常简陋,结构松散,经常好像摇摇欲坠似的,下起雨来屋顶更是哗啦哗啦水漏个不停,真不知道大师父为甚么要搬来这样环境恶劣的地方。
而且,大师父和我搬进来时,更特别吩咐我千万不要出外,否则便会坏了部署已久的大事,至于那大事是甚么,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这几天,大师父却是特别地早出晚归,我隐约有点感到,年多来平静的生活即将结束,很快便会有重大事情发生。
果然,就在我书至半途的时候,大师父突然以无比快速的身形,冲了进茅舍,速度之高,竟然一点也不弱于我!
我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见过大师父施展武功了,而且近几年来,他染上一种奇怪的疾病,不停咳嗽,行动也不很方便,我以为他武功早已搁下了大半,想不到他轻功竟然一点也不比从前逊色,真是宝刀未老。
见到大师父这样气急败坏的冲进来,我吓了一跳,甚至来不及问他发生了甚么事,已听得他喘著气道:「今天他们行动了,快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