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大业一仰脖子,干了面前的酒,正色道:“好了!酒醉菜饱,该说出正经的了。”
常老夫人道:“你有正经的?恐怕这一辈子你不会有正经话吧。”
贾大业十分认真的道:“真个的,我听说几件事,不知真假,既然来到余陵,不能不问
个明白。”
常老夫人见他一本正经,不像他一贯玩世不恭的神情,才道:“哪几件事情?”
贾大业凝神道:“听说你们常老爷子半年前突然失踪,不知此事当真吗?今天又没见到
他,这件事……”他说着,一双眼不停的翻动,扫视着常老夫人与常氏兄弟。
常老夫人不由眼角眨了几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常玉峰恭身起立道:“前辈,家母为了此事,寝食难安,几至终日以泪洗面。”
常玉岚悲戚的道:“只因晚辈不肖,在外与八大门派中的武当门起了误会,家严外出查
访,谁料一去就渺如黄鹤石沉大海。”
“这……”贾大业又向常玉岚问道:“听说少侠你有意开山立万,另成一支,并且与桃
花林互相声援,颁发桃花血令,意欲独霸江湖,领袖武林,不知确否?”
此话一出,大厅上又沉寂下来。
因为组帮立派,乃是一桩大事,尤其是常玉岚,乃是金陵世家,原本望重武林。
但是,常家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不是由于门派而起,一则常家历代簪缨,均有武功,二
则以道义为根广结宇内武林健者,三则常家武库冠盖各大门派,对于江湖上来龙去脉,武学
中起根发苗知之最详,更因常家“断肠剑法”列入海内一绝。
有这些条件,金陵世家不用组帮而盖过帮,不用立派而优于派。
于今,一旦要组帮立派,不但坏了世家的清誉,而且必然在武林中引起轩然大波。
因此,常玉岚一时未便回答。
常老夫人更加无法答复,因为常玉岚常年在外,音讯稀少,虽也有些耳闻儿子在外有此
举动,但始终无法求证事实的真相。而且,“活济公”贾大业所问的,也正是常老夫人急欲
要知道的。
故而,常老夫人淡淡一笑道:“岚儿,贾疯子虽然疯疯颠颠,与为娘的可是世交,不算
外人。”她这话虽未说明什么,实际上已经有追问常玉岚的内涵,也就是说:有无此事但讲
无妨。
常玉岚怎会听不出母亲的言外之意。他略一思索道:“孩儿不敢欺骗娘,江湖传言,并
非空穴来风。”
他说到这里,突然探手怀内摸下一把,快逾闪电追风的扬腕向三丈以外的檀木屏风抖去。
嗖!嗖!嗖!嗖!嗖!疾风掠过之处,刺耳惊魂。
黑漆漆的屏风正中,五片玲珑血玉,排成一朵桃花,每片间隔如巧匠镶嵌的一般,分厘
不差,娇艳欲滴的桃花栩棚如生。
常玉岚道:“这是我第一次亮出桃花令符。”
他这突然而发的动作,实在太快了,也实在使在场之人出乎意料之外的吃惊。
贾大业愕然道:“如此说来,你组帮立派是半点不假啰?”
常玉岚面含冷笑道:“尚在未定之天,目前言之未免过早。”
这更是令人意外。
常老夫人也不由道:“岚儿,连令符都定下来了,还说什么言之过早?”
木呐的常玉峰也不禁道:“二弟,这种事兹事体大,应该三思而行,最少,要禀明娘首
肯才行。”
常玉岚点头道:“大哥教训得是,在世禀明母亲之前,小弟不会冒然行事,这也是我在
千惊万险之时,也不敢檀发桃花令的原因。”
沉思不语的“活济公”贾大业掀起一撮三角眉道:“常世兄,你可曾想到人外有人,天
外有天?”
这话一出,常玉岚不由有些不悦,豪气干云的道:“前辈这话含意何在?”
贾大业正色道:“武林门派各有渊源,不是任何人想上帮就立帮,想组派就组派。”
常玉岚微微一笑道:“武林门派虽然各有渊源,但是替天行道一节,人人有心就好,况
且人各有志,前辈以为如何?”这话不亢不卑,义正辞严。
贾大业虽然略略点头,却又道:“只怕武林各门不会随便承认你的帮派。”
常玉岚道:“我若真的另立帮派,并不在乎别人承认或不承认。”
贾大业追问一句道:“相反的要是海内武林群起而攻之,你自以为双拳可敌四手?”
“哈哈……”常玉岚豪迈的仰天一笑道,“既然开饭店,不怕大肚汉。我若一日组门立
派,就不会顾及许多了。”
贾大业不由一愣,瞪眼望着常玉岚,缓缓的将眼神移到常老人人的脸上。
常老夫人深知“宇内双疯”的性情是在善善恶恶之间,轻易不能得罪的棘手人物。因此,
含笑道:“岚儿年轻,贾疯子,瞧在老婆子面子上,不要听他狂妄之言,”常老夫人乃是一
句场面上话。
谁知,大厅外声娇滴滴的道:“老大人不必谦同,既然组帮立派颁发令符,就能担待一
切的挑战,双疯也好,三残也好,兵来将挡,水水土掩!”说着,四个宫装少女,跨步进了
大厅。
蓝秀莲步款移,施施的也走了进来。
她淡扫蛾眉,薄施粉脂,一身水色宫装,清雅出俗,直如天上凌波仙子,月里蝉娟,微
微向常老夫人裣衽为礼,却不理会上席的“活济公”贾大业,只顾对常玉岚微露贝齿展颜一
笑道:“算着你该回来了,有许多许多的话要向你说。”她好像眼睛没看见别人似的,一面
说,一面缓缓地向常玉岚身边走去。
常玉岚也双眼凝神,脸上色然而喜,那种既兴奋又喜悦的样子,真的无法形容。
贾大业一见,不由皱起眉头,向常老夫人问道:“此是何人?”
没等常老夫人回言,蓝秀的柳眉微动,杏眼斜瞟道:“桃花林蓝秀。”
贾大业何曾受过别人这等对待,因此,一按桌面,长起身子道:“没听说过。”
蓝秀的风目突然暴睁,娇声道:“没听说过不打紧,要见识见识吗?”
这是当面挑战。
贾大业焉能忍耐,厉声喝道:“丫头,好狂!老夫今日是在常府做客,不然……”
“就看在你是常家的客人。”蓝秀不等说完,抢着说道:“否则,没见姑娘我的面,已
有苦头给你吃了。”
贾大业气极反笑:“哈哈!五十年没吃过苦头了,真想尝尝苦头的味道如何。”
“那就敬你一杯!”蓝秀口中说着,右手离桌面足有五尺左右,不经意的遥遥一拂。
咻——破空之声隐然而起,桌面上一只纯银酒杯,像—只蝴蝶般,箭也似的向对桌首席
的贾大业面门飞去,带起劲风之声,可知力道不凡。
贾大业冷冷一笑道:“叨拢你一杯,咦!”他探手去接凭空而来的酒杯,觉着虎口一震,
虽没疼痛难当,但却觉着有千斤之重。
因此,他“咦”了一声,立刻脸上变色。
这时,常老夫人忙道:“蓝姑娘,贾疯子不是外人,不要误会。”
说着,又向贾大业道:“误会!蓝姑娘是我常家的恩人,她……”
“活济公”贾大业老脸上可挂不下去,但是表面上笑了笑道:“这位姑娘实在高明,老
疯子倒要讨教讨教。来!来!大厅外宽敞。”
他说着,一个提腰,平空里跃出大厅,当门而立,扬声道:“蓝姑娘,老疯子在这候
教。”
只急得常老夫人与常玉岚、常玉峰兄弟无计可施,无法转圈。
因为江湖人睹的是一口气。
贾大业忍不下这口气,但是他这种指名叫阵,常家母子也不能劝蓝秀不出面。
蓝秀若无其事的淡淡的一笑道:“要我动手,没那么容易的事。”她说着,人可没停,
在四个少女拥护之中,出了大厅,俏立在石阶之上,又道:“要我动手,先得有一些份量才
行。”
贾大业肺都要气炸了,沉声喝道:“什么份量?你少耍贫嘴。”
蓝秀道:“先要胜了我的老佣人。”
贾大业莫名其妙的道:“老佣人,你的老佣人在何处?”
蓝秀并不问答,双手轻拍两下。大门外应声跃出了“桃花老人”陶林。
陶林一跃而入,冲着蓝秀恭谨的道:“老奴在此伺候,姑娘有何吩咐?”
蓝秀略一颔首道:“这位要领教领教。”
陶林朗声道:“交给老奴!”说完,一回身,面对插腰而立的“活济公”贾大业。
贾大业一见陶林,不知怎的,忽然倒退一步,失声惊呼道:“是你?”
陶林也仿佛十分意外道:“贾捕快!”
贾大业像泄了气的皮球,先前凶巴巴的气势像已烟消云散,垫步上前,恭声道:“陶头
儿,四十年没给你打躬行礼了。”
陶林也叹息声道:“咱们从前是名捕,现在是朋友。免了吧!”
贾大业低声道:“头儿,这位姑娘……”
“闲事少管!”陶林也低声回答,然后提高嗓门大声道:“要领教就动手,不然,请便
吧。”贾大业咧嘴一笑道:“还领教个屁!改天见。”他的话末落,人已腾身而起,空中翻
跌,穿过大门的屋顶绝尘而去。
常老夫人不由扬声而笑。
常玉岚兄弟也被贾大业的话逗得哈哈大笑。
笑声,在夜风里飘散四野。
月亮,羞得躲进云层里。
卧龙生《桃花血令》
第二十一回 暗香精舍
夜色深沉。
司马山庄像一只老虎,一只沉睡的虎,蹲在夜空里一动也不动,出乎意外的沉静。
这是表面的现象,地面上的外表。
地下,完全不同。
火炬,发出一闪一闪的火苗,引起缕缕黑烟,把原本不太透气的地下空间,仿佛笼罩在
云雾之中。对面,也看不清彼此的面貌,当然,更加瞧不出谁的喜、怒、哀、乐了。
首座上一只豹皮垫满了的太师椅,司马长风怒冲冲的一双眼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珠来。
左右各有四个“血鹰”,神情凝重。
司马骏脸上神情木然,低声道:“爹,当时实在是小船离岸太远,加之有个纪无情……”
司马长风像是怒到极限,用手猛拍太师椅的椅背,沉声道:“纪无情,纪无情,你口声
声的离不开纪无情,难道纪无情在,你什么事都不能做吗?”
司马骏嚅嚅的道:“爹,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
司马长风冷哼声道:“哼!你教我怎能不生气,既然在运漕遇见了人,为何不把他请过
来,难道你不知道我想尽了方法要找有这等能耐的人吗?”
司马骏显然是误会了父亲的意思,而有喜色的道:“我已经把他带到奉庄来了,只是没
有爹的允许,不敢冒然带到地道秘室来。”
司马长风没好气的道:“你说的是谁?”
司马骏:“纪无情呀。”
“哎哟!”司马长风气极的道:“纪无情算什么?他不过是一般高手而已。骏儿,我目前
需要的是像“百毒天师”曾不同那种人才。”
司马骏不由一愣道:“爹,本庄素来不是最恼恨施蛊放毒吗?爹常说那是下三门的黑道
卑鄙之流吗?”
“骏儿!”司马长风冷峻的断喝一声,接着阴兮兮的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对于爹爹这短短八个字,司马骏已经明白了。
当年司马山庄是以“正义”为号召,慑服武林同道,除了“功力”之外,还要有令人折
服之处,那就是所谓的“正派”,只有正派,才能在江湖上声名远播,受人尊敬。这就是司
马长风口中所谓的“彼一时也”。
但是,“此一时也”为何义要抛开“正派”?这是司马骏所想不通的。
因为司马山庄从司马骏有记忆起,都是威风凛凛,显赫至极,到处受人尊敬,时时被人
欢颂,白道的从八大门派起,凡事莫不以司马山庄的马首是瞻,至于黑道的江湖,轻易不敢
捋司马山庄的胡须,而且以能与司马山庄攀上一丝关系为荣。
平时,司马长风提到下九流的放蛊施毒,莫不怒形于色不齿其所为。而今,竟然要“结
纳”像百毒天师曾不同这等知名的放毒人物,怎不使司马骏纳闷呢。
因此,他一改平时惟命是从的情形,低声道:“爹,你说的此一时也,儿子我还是不明
白。”
“蠢!”司马长风扳起面孔,十分郑重的道:“司马山庄最终的目的,是要领袖武林,
君临天下。”
司马骏道:“爹已经做到了,提起司马山庄,谁不竖起大姆指。”
“哦!”司马长风也有得意之色,淡淡一笑道:“那是名门正派的事,我已经做到了。
我问你,你出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黑道呢?”
司马骏不由沉吟了片刻才道:“爹,你不是教训孩儿,要孩儿不要与黑道中人交往吗?”
“不错!”司马长风点了点头,紧着又道:“一旦你与黑道交往,名门正派避之惟恐不
及,谁还与你打交道,谁还尊敬你这个少庄主?”
司马骏带笑道:“那么,现在呢?”
“现在不同!”司马长风道:“武林中有黑白两道,正像乾坤阴阳一般,司马山庄要扬
名立万,白道的朋友捧场也就够了,要想统一武林,君临天下,少不了黑白两道都听命于我,
像做皇帝—般,百姓中有好人,也有坏人,你该明白了吧。”
司马骏哪里明白,但是不敢争辩,只好点点头道:“孩儿明白,爹要做江湖的龙头,武
林中的皇帝。”
不料,司马长风微笑摇头道:“不!要比皇帝还灵光,还威风,哈哈!”他的笑声凄厉至
极,回音在不太透风的地下秘室摇曳激荡久久不绝。
接着,他的笑声一敛,又道:“皇帝老倌只管百姓同官吏,管不到江湖。我不但管江湖,
也管官吏同百姓,哈哈!”
他的干笑未了,司马骏不由道:“爹,官吏我们管得了吗?”
“傻孩子!”司马长风由于说到得意之处,神情缓和了许多,“现在的官吏,对于江湖
也惧怕几分,江湖黑白两道何以欺官压民。你呀,真是多此一问。”
司马骏只有点头的份。
司马长风又补充道:“在这方面来说,黑道比白道更有用,白道人讲假仁假义,遇事有
几分顾忌,只有黑道朋友敢做敢为,官府要保住乌纱帽,不听黑道的行吗?”
司马骏是愈听愈糊涂,只有苦苦一笑道:“爹的意思是……”
他愣着双眼,既然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好等待爹爹的回答。
司马长风压低嗓门道:“百毒天师曾不同,是毒门的通天教主。我要用这一门,只要是
把他网罗在本庄,宇内的一大堆毒蛊,不怕不听我的指使,黑道就掌握了一大半了。”
“哦!”司马骏道:“依孩儿看,曾不同老奸巨滑,恐怕不容易听咱们的。”
“对!”司马长风点点头频频的道:“不说不容易,这个老毒物不只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找到他都不容易。”
司马骏不山道:“爹,现在他有了落脚处,要找他就不难了。”
司马长风道:“落脚处,你指的是暗香谷?”
司马骏忙道:“是!”
谁知.司马长风叹了口气:“唉!暗香谷!你对暗香谷知道多少?”
“这……”
“骏儿!暗香谷的名字好听,谷分前、中、后三进,暗香谷的当家是何等人物?”
“孩儿愚昧,爹,你老人家该知道。”
“只是耳闻,暗香谷名震江湖之时,你还没出世不说,连我也没混出名堂来,所以我只
是耳闻。”
司马骏对江湖的掌故,武林逸事最感兴趣,闻言不由兴致勃勃的道:“爹的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