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生生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自己出什么差错,红绸的那一头忽然被人轻轻拽了两下,是端木,他在无言地与她交流。居生生也扯了两下绸带,两人嘴角都忍不住浮现起笑容。一路走进大厅,端木老爷子和夫人早已华服等待在那里,旁边是端木大哥,和甚少出来见人的端木二哥。
仪官高声叫着一拜天地,两人盈盈跪了下去。
习玉满心感慨地看着他们行天地父母之礼,心中又是不舍又是欢喜。肩上忽然一暖,她回头,却见念香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趁着人多,把嘴巴贴去她耳朵上,轻声道:“咱们明天就出发去杭州,我也向你父亲提亲去。放心,不管怎么样,咱们一定会在一起的。”
习玉反手握住他的手,两人的五指交缠在一起,紧紧地,再也没有分开过。
黎景也是十分羡慕地看着他们的婚礼,腹内盘算着该怎么找一句合适的诗句来形容此刻的喜气洋洋,忽然耳朵上一痒,原来韩豫尘也学念香和她咬耳朵。
“告诉我,你爹喜欢好酒还是墨宝?”
黎景一呆,怔怔地答道:“自然是墨宝……你问这个做什么?”
韩豫尘“哦”了一声,很正经地说道:“未来的岳父大人,我怎么能不投其所好?只怕他雷霆震怒,不肯将宝贝女儿给我,那我岂不是夜夜断肠?”
黎景张大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她忽然轻道:“那……说起来,我是不是也该讨好一下令堂令兄……?他们……喜欢什么?”
韩豫尘失笑,将这个呆呆的丫头揽去怀里,笑道:“你什么也不用做,只要你来了,他们就是最欢喜了。”
这边居生生和端木已然礼毕,仪官高唱送入洞房,新娘子立即被人涌去了洞房,端木留在前厅陪人喝酒。他酒量原本甚宏,只是今天一来开心,二来急着回去见自己的娘子,心不在焉地喝了几碗下去,脸色竟然也开始泛红。正在微酣之时,忽听外面的下人高声道:“有礼到——!”
众人都是一愣,这送迟了礼物的人是谁?真真鲁莽之极呢!端木回头等着送礼者,谁知过了一会,下人却捧着一张帖子跑了过来,说道:“三少爷,他们不肯说名号,也不肯进来,留下礼物和这个帖子就走人了!”
端木有些诧异地接过帖子,打开一看,脸色微微一变,过了一会,却忍不住微笑起来,将帖子往怀里一放,朗声道:“将礼物抬去新房!”
这一顿婚宴热闹之极,一直办去夕阳西沉,众人才尽兴而归。念香他们把端木送去洞房门口,韩豫尘笑道:“没醉吧?今晚可别让新娘子哭鼻子。”这话的暧昧味道如此重,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端木没说话,只轻轻在他肩上一捶,低声道:“你大婚的时候,咱们会慢慢把帐算清。”
这下轮到韩豫尘苦笑了,眼看端木进了洞房,众人都识趣地散了开去,谁也不敢去闹端木的洞房,于是各自回客房不表。
端木一推门进去,原以为自己的新娘子会害羞欢喜地坐在床上等自己,谁知她居然蒙着盖头去翻那个抬进屋子的礼物箱子,大约是弄了半天打不开,她急了,忍不住捶了一拳,急道:“这什么箱子?!居然打不开!”
端木唯有苦笑,走过去将她轻轻一提,放去床上,低声道:“坐着别动。”
他转身去拿喜尺,轻轻一挑,嫣红的喜帕下面立即露出一张娇媚绝伦的容颜,她的大眼睛眨了眨,对他露出一个笑容。端木心中一荡,忍不住丢了喜尺,坐去床边轻抚她的脸颊,柔声道:“你今日……真是美极了。”
居生生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得意,鼻子差点翘去天上,昂着脑袋说道:“那是自然!我什么时候丑过?”
端木勾起嘴角,忽然从怀里掏出那张帖子递过去,“你看看那箱礼物是谁送的。”
居生生有些茫然地接过来,打开一看,却见上面几行娟秀的字体,「生生吾儿,喜闻佳音,不敢擅往,特备喜礼。愿:神仙眷侣,永结同心,和谐美满,白头偕老。娘亲紫喜极而泣感言。」
她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怔了半晌,才道:“我……我想看看他们送我的礼物……”
端木拉着她走去箱子旁,用手轻轻一拨,上面的七巧锁立即打开,他轻道:“你自己打开看吧。”
居生生慢慢揭开箱子,却见里面放着无数衣物,还有三四个小箱子,里面都是首饰等等。衣服都是最高级的丝绸所制,上面散发出一股很甜蜜的香气,居生生对这股味道并不陌生,那是阿紫夫人身上的味道。
她忍不住拿起一幅鸳鸯被套,里面忽然掉出一张小纸条,上面同样是那个娟秀的字体,写着「连夜赶制,难免粗糙,望你欢喜。」难道,这些都是她亲手做的吗?她将那被套拿起来,放去鼻子前面,将脸贴上去。
上面是她母亲的味道,温暖而且甜蜜。居生生眼睛里面一热,忍不住要哭出来,端木在后面搂住她,轻道:“新娘子可不许哭鼻子,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欢喜才对。”
居生生吸了吸鼻子,还没落下的眼泪早被端木揩去,她哽咽道:“我……我是不是太过分了?明明知道她那样伤心,却不去认她……”
“嘘……”端木点住她的唇,“不许再说这些煞风景的话,今儿是咱们的大婚呢。你要是难过,咱们过两天就去云南看望她,好么?”
居生生点了点头,端木微微一笑,忽然将她拦腰抱起,朝床边走去。居生生“呀”了一声,猛然涨红了脸,再不知道说什么,眼泪也缩了回去。
“生生,娶到你,是我一辈子最大的福气。”他说着,拆下她头上华丽的金步摇,褪去她身上沉重的喜袍。重重纱帐坠了下来,那一方极乐神秘的天地,只属于相爱的两人。
大婚之后第二天,念香和韩豫尘纷纷告辞离开了端木世家,一个酬躇满志去杭州提亲,一个惴惴不安买了好礼去岳阳讨好自己未来的岳父。
“咱们也该在这里分手啦。”韩豫尘勒住缰绳,回头对念香笑道,“他日总有再见的机会,一定要保重!”
两人互相拱手告别,习玉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忍不住叫道:“等等!”
韩豫尘回头笑吟吟地看着她,半晌,才柔声道:“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习玉顿了良久,才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同我一起去杭州见见父亲呢?他这些年嘴上虽然不说,可是心里一直在惦记着你们母子。”
韩豫尘仰首望天,轻笑了起来,“他已经有他的生活,成了人人尊敬的好宰相,而我们则落魄江湖,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了。家母当年离开也是毅然决然,从来没有想过回头。她收养了两个孤儿,一个是我大哥,一个是我妹子翠翠,这些年虽然有苦有甜,但最终还是苦尽甘来,所以我们都不想回头。我们过惯了江湖快意恩仇的日子,只怕无法习惯官宦家族的贵气。习玉妹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其实,我知道有你这样一个妹子,心里已经十分高兴了。”
习玉见他态度明确,深知不好再劝,只得说道:“可是……你难道忍心他老人家一个人孤零零地思念你们,不知你们的死活?”
韩豫尘沉吟半晌,忽然从腰上取下一个玉佩递过去,“你拿着这个,这是当年父亲送给我母亲的。你交给他,就说这么多年,什么恩怨情仇都已经不存在了。如今他好,我们也好,这样就够了。日后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去看望他老人家……但不是现在。”
习玉接过玉佩放去袖袋里,点了点头,张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韩豫尘微微一笑,柔声道:“咱们相识那么久了,你一声大哥也不愿叫我么?”
习玉忍不住轻轻叫道:“大哥……!保重!我们一定能再见的!你要幸福!”
韩豫尘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有什么困难,不要忘了去朝鹤宫找我。记住,你有一个大哥随时记挂着你。”
习玉重重点了点头,韩豫尘终于带着黎景转身策马离开,身影渐渐消失在路尽头。
念香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咱们走吧,早点向你爹说明一切,我才能安心。”说着,他又笑了起来,“原来他竟然是你大哥!我与他相识数年,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习玉,看来你我真的有缘。”
习玉勾起嘴角,轻轻一甩马鞭,两匹马向前跑去。她大声道:“我一定要父亲同意!我相信他一定会同意!”
第四十四章
傍晚时分,看门的赵伯正捧着自己的晚饭往后院小屋子里走。走过回廊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隐约的哭声,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夫人又开始哭了,自从出门寻找大小姐的老爷回来之后,夫人几乎天天都以泪洗面。大小姐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他是看着她长大的,知道她和老爷一样,都是一付倔脾气,决定了的事情,十匹马也拉不回来。是不是他们父女俩闹什么矛盾了?
去年下人们都在传大小姐鬼迷心窍喜欢上了一个傻子,然后老爷因此大怒,把那个傻子关去了柴房,还把所有传谣言的下人通通打了一顿板子赶了出去。结果关去柴房第二天,大小姐和那个傻子就不见了,听说老爷派去看守大小姐的几个壮丁都被揍的断手断脚,那时候大家才知道大小姐的武功原来这么高。
哭泣声渐渐低了下去,风里传来小少爷低低的安慰声,赵伯叹了一声,还好,小少爷向来懂事稳重,还不至于让夫人伤心到绝望。
他走去自己的小屋子前,正要开门,忽听大门那里传来砰砰的敲门声,似乎很急切的样子。他嘀咕了一声,这个时候有谁会来宰相府?
“来了来了!”赵伯颤巍巍地跑过去,拉开门锁问道:“谁啊?知道现在什么时候了么……?”
他的话忽然断开,不可思议地瞪着门外的人,怔了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习玉对他微微一笑,低声道:“赵伯,好久不见。”
赵伯呆呆地看着她,她身后还站着一个俊美儒雅的年轻男子,两个人都是微笑地看着自己。他忽然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怪声,扯着嗓子叫了起来,“老爷!老爷——!夫人!大小姐……大小姐回来了!”
他喊完没过多久,只听一阵乒乒乓乓,然后前厅的门被猛然推开,穿着便服光着脚的司马老爷急急从门内冲了出来,他甚至顾不得换衣服,不可置信地跑过来,一看到习玉,他先是极其激动,然后一眼看到她身后的念香,他一怔,立即冷下脸。
“你还回来做什么?如果我没记错,你我已经断绝父女关系了!”
司马老爷刻意背过身体不看她,沉声说着。话音刚落,却听后面传来一阵令人心碎的哭泣声,原来司马夫人和司马朝柳也跑了出来,夫人一见到习玉,登时什么也顾不得,扑过去将她抱进怀里,哪里还管她身后站着什么人!
习玉柔声安抚着母亲,又和满脸欣喜的弟弟说了两句话,她的神情始终是平静淡然的,然而眼睛里却闪烁着坚定的光芒,绝对不容驳回的坚决。一直到司马夫人终于平静了一些,她才低声道:“朝柳,你先把娘扶进去,我有话和爹说。”
司马朝柳虽然平时稳重,毕竟还只是一个未满十五的小孩子,他先答应了一声,然后又天真地问道:“姐,这次你不会再走了吧?别走了,留下来吧!我还等着你教我后面的拳法招式呢!师父总说我不是练武的料子,说我笨。”
习玉笑了笑,柔声道:“你放心,我一定教你。你先扶娘去休息,给她喝点水。”
司马朝柳听话地将娘扶去了内屋。习玉转头望向笔直站在那里的父亲,他的肩膀分明在发抖,却硬是不看她不与她说话。习玉吸了一口气,从袖袋里取出韩豫尘给自己的玉佩,大步上前,轻声道:“……爹,我这次来是有两件事。”
司马老爷厉声道:“你还叫我爹?!你真的把我当爹么?!”
习玉倔强地抿起唇,半晌才说道:“无论如何,你总是我爹,你生我养我,我敬你爱你,此生都不变!”
司马老爷猛然转身,死死瞪着她,良久他才说道:“我说的话,你从来也不听,我为你好,你从来也不觉得!你总是这样任性妄为!你要我司马家的面子往什么地方搁?你是要所有人都来笑话你,笑话你爹?”
习玉有些急,张嘴就想反驳,肩上忽然被人轻轻一扶,却是念香。她急忙轻道:“念香!我……”
念香轻轻捂住她的嘴,低声道:“你别说话,我来。一切都交给我。”
他缓缓走过去,深深对司马老爷鞠躬,沉声道:“司马老爷,晚辈泉念香,玉色峰人士。初次造访,实在鲁莽,还请见谅。”
司马老爷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俊朗儒雅的面容,是那个傻子?他见念香谈吐文雅,气质高洁,心下本能地起了好感,然而一思及为了这个小子,搞得司马家鸡飞狗跳,忍不住又沉下脸来,冷道:“你来做什么?我不认为我们有什么好说的。”
念香忽然跪下来,叩首至地,沉声道:“晚辈自知身份低微,不该高攀宰相千金。但晚辈对司马小姐实在情有独钟,晚辈不敢保证能让小姐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可是一定竭尽全力绝对不会让小姐受一点苦!请求司马宰相将小姐托付给晚辈!晚辈纵然粉身碎骨,也决不让小姐受半点委曲!”
司马老爷怔了半晌,忽然哼了一声,“荒唐!”他拂袖而去,念香朗声道:“宰相倘若不同意,晚辈便一直长跪不起,以示诚心!”
司马老爷猛然停下,良久,他才低声道:“你敢威胁我?好大的胆子!你以为我会怕么?习玉,你给我进去!没有我的吩咐绝对不许你出来!否则就给我离开司马家,永远也别回来!”
习玉跺了跺脚,转身就要朝念香那里跑去,他忽然沉声道:“习玉!听你爹的话!”她呆了一下,却见念香眼睛里面含着笑意,定定地看着自己,好像在说:对我有点信心!都快成功一半了!
她无奈,只得跟着爹进前厅,门砰地一下关上了。
司马老爷快步向前走着,习玉心神不宁地跟在后面,整个心思都飞去了跪在前庭的念香身上。司马老爷忽然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她,半晌才道:“你说这次来有两件事,一件只怕就是提亲吧?另一件是什么?”
习玉这才想起自己手上还抓着韩豫尘给自己的玉佩,她急忙把玉佩递给爹,轻声道:“还有一件……我遇到了大哥。”
司马老爷手一抖,竟然将玉佩抖去了地上,他脸色陡然变得惨白,急急地弯腰去捡玉佩,习玉早已捡起来放去他手上,又道:“他……很好,叫我转告爹不要再担心他们母子,他们一切平安,以后有缘总会再见的。”
司马老爷颤抖地抚摸着玉佩,面上神色忽阴忽晴,似缅怀似伤感,良久,他眼角忽然滑下一丝闪亮的物事,转瞬即逝。习玉默默看着他,十七年,她从未在爹脸上看到这种缠绵痛楚的神色,好像整个内里的魂魄都在震撼,常年沉稳的目光也终于破冰消融,化作剧烈的涟漪。她的父母向来相敬如宾,她甚至以为爹是永远也不懂得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的,原来,不是不懂,只是已经失去了。
那一瞬间,她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有些嫉妒,有些酸涩,更多的却是遗憾。他当年没有勇气追随自己的幸福么?不,他是有勇气的,没有勇气的人是那个离开的女子,他找了十年,最后无路可退,只能屈从现实。
父亲好像突然与自己接近了好多,习玉定定看着他痛楚的神情,轻道:“爹……当年,倘若你们两人都有勇气,只怕现在也不会有我的存在。我不知道是该感激还是感叹,可是,我真的不想与你一样,遗憾一辈子……”
司马老爷抬头看着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很久很久,在习玉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他忽然低声问道:“他们……现在过的如何?”
“大哥现在是江湖上的豪侠,为人光明磊落,快意恩仇。听说……那女子离开之后收养了两个孤儿,现在大儿子已经成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