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良久没说话,泉容香,这个人再度出现,不啻于巨石投入湖水里。三年前,她擅自下山,只因为河南史家庄长门派的人出口顶了她一句,她便连夜灭了长门派上下五十余人,连根草也没留。此事惊动了少林派,毕竟事发在河南,且出手的人是玉色峰的人。当年若不是她大哥泉鸣香出面调解,只怕又会形成无数名门正派聚集起来去讨伐璃火宫的场面。
为了此事,泉老宫主大怒,将她囚禁于玉色峰顶,从此不许她离开一步。却不料今日她竟然再度下山!这次是为了什么事?端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念香,是为了他吗?
容香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子,掷去沈冰身上,淡然道:“赶紧将他抬回去吧,用清水洗三遍,再上药。如果他运气好,不出三月还能说话,不然就成了一辈子的哑巴了。以后说话小心一点,帮人传话,也要挑个功夫好的。”
沧海派的人见她如此身手,哪里还敢插嘴,当下七手八脚抬着沈冰灰溜溜地逃走,头也不敢回。
她忽然转过头来,定定看着习玉,习玉只觉她眼内冷漠异常,竟然一点感情波动都没有,心中不由惊悚。然她从小的礼仪不允许她退让,她挺直了腰看回去,半晌只觉容香眼内烟波浩淼,竟然没有底,心下不由更是骇然。
容香看了良久,忽然抬脚走过来,伸手似是要抓她,习玉还来不及躲闪,韩豫尘忽然挡去她面前,他有些深沉地看着容香,半晌,才轻道:“容香小姐,我大哥每日都念着你。”
容香忽然怔住,眼中仿佛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渐渐有涟漪蔓延开,她沉默了好久好久,才轻轻说道:“他……他还念着我……?那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每日只与那些姬妾玩耍嬉戏,看也不看我一眼?”
韩豫尘柔声道:“他已经知道错啦,自从你离开之后,他整日茶饭不思,一直念着你的名字。你……忍心让他如此受苦么?”
容香怔了半晌,忽然喃喃道:“他……他也懂得什么叫做茶饭不思?当日,他不是说,这世上决不会有一人能让他放去心上么?朝鹤宫里那么多美人,他怎会念着我?你……你不要骗我了。”
韩豫尘轻声道:“我没有骗你,大哥真的每天都在想你。可是朝鹤宫每日事务繁忙,他抽不出身前来寻你。你真的不愿意去看看他么?三年了,他也够苦啦。”
容香呆了呆,眼里的涟漪忽然平静下来,她幽幽说道:“罢了,事情早已过去啦。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当日我们都说了从此分道扬镳,再念着对方,可不是痴子么……”
韩豫尘听她如此说,倒不知如何接口了。容香忽然望向看着自己发呆的念香,一会,她露出一个笑容,当真如同冰消雪融一般温柔,她柔声道:“念香,和姐姐回去吧?”
念香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眼中似有无数东西在冲突碰撞,额上大汗涔涔,显然正在耗尽心力地想着什么。
容香见他不答,不由又道:“你忘了以前的事情也不要紧,回去让爹给你过宫,冲过璃火八式第八关,很快就会好了。”
习玉骇然地看着念香,他真的要想起来了?他真的要走了?!她忽然抓住念香的袖子,轻轻唤了一声,“念香……”
他本能地握住她的手,躲去她身后,簌簌发抖,显然对眼前这个冰雪一般的女子恐惧无比。他永远也不知道,这个动作给了习玉多少勇气,她咬了咬牙,将念香挡去身后,昂首敌意地瞪着容香,用眼神抗拒她再靠近。
容香垂下眼来,幽幽叹了一声,“你还没清醒过来么?也没关系,姐姐会一直保护你的。”
她忽然抬眼,目光灼灼地看着习玉,习玉只觉她的杀机如同潮水一般向自己涌过来,这种杀气,和方才沈冰的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习玉丝毫不怀疑自己只要稍稍一动,就会被她斩成七八截,她的眼睛告诉她,她会用天底下最残酷的方法杀死自己。
习玉背上寒毛直竖,冷汗涔涔而下,双腿忽然阵阵发颤,她觉得自己快要支持不住了……
“你是胡杨的徒弟?”容香冷冷说着,“我只道是个千金,却不料你的来头不小!既然如此,念香更不能与你过于亲密!玉色峰上下,只恨不得活剐胡杨来祭我亡母!你回去告诉胡杨,总有一天,他要为自己所作的事情付出代价!”
习玉终于再也撑不住,全身一软,几乎要瘫下去,腰上忽然被人一扶,她回头望去,却见居生生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过来。她才不管眼前这个阴阳怪气的女人是谁,居然敢抢习玉的男人!想必是活得不耐烦了!
居生生给她恶狠狠瞪回去,厉声道:“你说够了没有?!人家好好的夫妻,你非要来横插一脚说三道四,只有三姑六婆才会这么无聊!我才不管你是什么姐姐妹妹,念香是习玉的人!你算老几?!赶快滚回去啦!”
她话还没说完,只觉端木容慧忽然窜来她面前,袖子一卷,指间硬生生夹住一枚扁平的银色小刀,他将这狠毒暗器抛回去,森然道:“泉容香,这里还轮不到你放肆!”
容香身体微微一偏,那枚小刀当地一下落去地上,她冷冷看着居生生,半晌,才道:“罢了,今日我还有事,暂且不与你们计较。端木容慧,我们四月十八泰山顶再会罢。”
说完,她整个人如同白色的大鸟一般,一下子窜出门外,几下纵横,立即没了踪影,如此轻功,实在让人咋舌。
端木容慧吸了一口气,取下麂皮手套,回头看了一眼居生生,她虽然吓得脸色发白,倒也还有精神,大眼睛也怔怔地瞪着他。
“下次,不可再这样鲁莽了。”他轻轻说着,忽然抬手,在她头发上轻轻一拂,轻柔怜爱,仿佛一阵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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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点小错误,现将龙门派改成长门派……
嗯,我承认我已经有点昏头了~==
第二十四章
此后一路上,习玉再也没有说一个字。居生生见她闷闷不乐,便也跟着沉默起来,念香面色茫然,不知在想什么,端木本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更是不会说话,一时间马车里的气氛很是压抑。
良久,韩豫尘终于轻轻说道:“司马姑娘,以后你行事须得谨慎小心些。江湖上能人异士众多,你若总是如此莽撞,难保有一日遭遇不测。”
习玉怔了半晌,忽然低声道:“你……知道的事情不少。告诉我,玉色峰与我师父之间有什么事情?”
泉容香的那些话,不光令她惊恐,也让她产生了疑惑。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师父是怎样的人,对他的过往也一点都不了解,或许她做梦也想不到,师父竟然会与玉色峰有什么联系。苏浣香,杜云笙……到底是谁?
韩豫尘犹豫了一下,才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可是苏浣香……那是念香亡母的名讳,泉家一共有三姐弟,每个人名字里都有一个香字,可见泉老宫主又多么宠爱自己的妻子。念香的母亲生下念香,两年后由于身体虚弱去世……可是,我还听到一个说法……听说她死前被人挟持,那人威逼不成,气急之下打伤了她。苏浣香的死因,至今泉老宫主也没有说明,念香三姐弟其实也不清楚。今天容香小姐说的那些,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他顿了顿,又道:“杜云笙是四川沧海派的宗师,当年沧海派的刑掌门人收了无数弟子,最后成才的只有四个,她便是那最小的师妹。听说她向来爽直泼辣,甚得掌门人的欢喜。可是十九岁那年她忽然性情大变,拒绝了无数提亲,甚至铰了一半的头发扬言如果再逼她嫁人她便出家做尼姑。从此再无人敢逼她,杜云笙现年已经四十有六,终生未嫁,是沧海派坐左堂首的宗师。”
习玉没有说话,居生生揣摩了半天,才怯怯说道:“这……听起来好像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杜云笙钟情于胡杨,胡杨却钟情苏浣香?啊,习玉,你别生气!我只是胡乱说说!”她见习玉忽然抬头看自己,不由赶紧辩白。
习玉摇了摇头,她轻轻说道:“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三岁跟着师父练武,他几乎从不和我说话,只是把招式练两遍,就让我自己一个人练,以致于现在我的拳法乱七八糟……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长廊下发呆,不知在想什么。在我十五岁生辰那日,他送了我吞日短剑,对我说了许多话。他说,人这一辈子,可以杀很多人,可是千万不要去爱人。你宁可杀了人,再被仇人一刀杀了,也好过被人在心中砍上万万刀,却死不掉。我很愚鲁,始终无法明白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可是,当我带着念香决然离开家的时候,从来不管我的师父却拦下了我,要我以后不要后悔。我想,他大约原本是希望我一辈子都不要去爱人,所以宁愿我胡搅蛮缠目下无尘。我却让他失望了。”
她忍不住抬手去抚摸念香的头发,眼中爱怜横溢,“我在想,即使真的被人在心中砍上万万刀,我也不在乎了……”与他在一起,实在是一种令人战栗的狂喜的幸福,那一瞬间的喜悦,足以抵挡刀锋过肉的万般剧痛。
韩豫尘见她如此,深知自己再也劝她不回。她的眼睛,与三年前泉容香的一模一样,那样温柔,明亮,坚韧。爱一个人,到底是怎样的滋味?他或许永远也找不到答案,眼睁睁看着他们爱着,笑着,泪着,绝望着,找不到半点理智。
他长叹一声,再无言语。
却说冬去春来,眼看的已经是三月了,端木一行一路游山玩水,走了一个月连山东的边都没靠上。这日春和日丽,马车一路缓行,终于来到济南。这一座小城,似乎永远都是安宁温和的,街上的行人都是不慌不忙,玉带自然而然也驱马缓行,一边四处打量,大声道:“公子!现在天色还早,咱们是先去客栈投宿还是游玩一番?”
“泰山比试大会快要开始,来的人会越来越多,为免人满为患,咱们还是先找客栈,一切定下来再说。”韩豫尘不等端木发话,先开了口,回头对端木笑道:“要在济南投宿,自然是要去城南的宝德客栈了,端木兄,那是你们世家名下的客栈吧?”
端木容慧不置可否,淡道:“都是家母操持,我甚少过问。”
玉带掉转马头,朝城南方向驶去,行不到半个时辰,却见眼前豁然开朗,街角那里好大一块空地,铺满了青色水磨大石,打理得一尘不染,一栋四角高翘,犹若凤凰展翅的客栈矗立于眼前,煞是气派。客栈门前车马络绎不绝,粗粗一看,有不少江湖人士。
在门口招呼的几个小二眼睛甚尖,一见有自家标记的马车驶了过来,立刻打点起十二万分的殷勤,牵马的牵马,开门的开门,闹哄哄一团。端木容慧先下了车,问道:“高掌柜在么?”
小二赶紧陪笑道:“回三公子,高掌柜他老人家最近身子不舒服,听说是得了痢疾,现在是高掌柜的儿子高大有来暂时顶替。”
端木随意“哦”了一声,迈步往客栈大厅走去,谁知却听柜台那里一个人叫道:“没钱还来想来宝德打尖?!快快!出去出去!你们道宝德客栈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么?快走快走!不然小心我不客气!”
众人纷纷望过去,却见柜台后站着一个灰衣男子,精瘦高挑,一双绿豆小眼气势嚣张地瞪着眼前的两个人,他还在嚷嚷,“早说过啦,瞧你们那脏兮兮的样子,住得起上等客房么?你们出得起钱,我还怕你们把房间弄脏呢!马上泰山比武大会就要开始了,我们要给诸位大侠留客房。去去!去别家吧!”
柜台前站了两个人,一高一矮,衣服上都灰扑扑地,想是赶了许多路,面上头发上都是风尘。个子矮一些的那人忽然取出一锭黄金,轻道:“说来说去,你不过以貌取人罢了。倘若我二人衣着华丽,你也不会那么多废话。给,二两黄金,足够住你们这宝贝客栈的天字号客房了吧?”
这人说话声音清丽婉转,居然是个女子,只是面上全是黑灰,看不出容貌。她身边个子高一些的少年一个劲拉她的袖子,低声道:“姐!算啦!这里人势利的很!咱们去别家吧!何苦花这个冤枉钱!”
那女子却不依不饶,声音不卑不亢,“我偏不,我今日非要在这里住下,你看怎么办吧!”
高大有见她取出这么一块黄金来,本就后悔,此刻再被她这样一说,更是拉不下脸,干脆厉声道:“走!走!你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胡来?这里是端木世家的客栈!端木世家!你知道么?咱们鼻孔里吹口气都能把你吹化了!再不走,我要叫人来赶了!”
说着他用力推了一把那个小个子少女,她料不到此人说动手就动手,当即站立不稳向后退了好几步。她忽觉肩膀上被人轻轻一扶,抬头一看,却见一个面容俊秀的青年男子正对她微笑,眼神温和,她一呆,赶紧挣脱开来,理了理头发,却是斯斯文文地对他作揖道谢,“谢谢公子援手。”
韩豫尘见她明明满身狼狈,却还要维持礼度,颇有点酸儒的意思,不由笑了起来,柔声道:“姑娘没事就好。”他看了看脸色不善的端木,说:“端木兄,我可算见识到端木世家的势力了。”
端木走上前,轻轻掷出一枚十两黄金,冷道:“这姐弟俩的住宿费,我来出。你叫高大有是吧?现在你可以走了,薪水我会让帐房算好,一分不少给你。只是我不希望再在济南见到你。明白了么?”
高大有一见自家三公子来了,早已吓得脸色煞白,此刻听他如此说,哪里还敢求饶,只得灰溜溜地磕了个头,起来转身就走,头也不敢抬。
端木容慧走去那对姐弟面前,轻道:“惊扰了两位客人,是在下的疏忽。请两位去天字号房休息,作为赔礼,费用一律由我来出。”
那少年不由喜形于色,眼中满是仰慕的光芒,定定地看着端木容慧,小声道:“姐!姐!你看!他是端木容慧诶!他和我们说话呐!我是不是在做梦?”
韩豫尘见这少年憨直可爱,不由笑出了声,却不料那个娇小的女子正正经经地说道:“这如何使得?投宿是投宿,赔礼是赔礼,两回事。公子请把钱收回,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您的赔礼我们心领了。”
她说起话来一个字一个字,正经而且认真,一派酸儒风范。看她年纪,应该也不过十七八,居然半点女子的娇柔天真都无,倒是老气横秋仿佛读死书的儒生。这样的人物,连端木容慧也不知如何是好,眼睁睁看着她回头说道:“黎微,取十两黄金出来,咱们先付了房钱。天字号的。”
她不说天字号三个字还好,一说却又令人觉得她还是一个会赌气的小丫头。韩豫尘忍不住喷笑出来。
那少女付了房钱,对端木他们作了一揖,说道:“我叫黎景,这是内弟黎微。久闻端木三公子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大家都是行走江湖的,日后还望多多照应。我先有礼了。”
她把这一套腐朽的说辞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端木容慧哭笑不得,只得拱了拱手,“黎姑娘,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告辞。”
他领着忍笑忍到几乎要内伤的居生生他们几个,逃一般急匆匆上了楼,隐约还听黎微在下面小声说着:“他真的就是端木容慧呀!好厉害!他身后那几个人也好好看!姐,这是不是就是爹经常说的大人物与众不同啊?”
居生生几乎笑到岔气,软去习玉身上一个劲叫肚子疼,一面又道:“真是绝了!原来世上还真有酸儒这一说!今日让我开了眼界!”
韩豫尘也笑了一会,方道:“听他们的口音,应该是从湖南那里来的。湖南岳阳有一个双刀黎家,主人黎神人半途弃武从文,尔后又后悔,也是个儒生人物。想必这对姐弟就是双刀黎神人的儿女。”
习玉也掩不住嘴上的微笑,轻道:“他们也是来泰山观战比武大会的么?”
“必然如此。今年的比武大会,众人都看好沈小角。俗话说英雄出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