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容慧沉吟良久,忽然轻道:“这事我似乎不该插手,只怕会惹人厌……”可是,他不想看居生生失落苍白的脸色,她方才虽然是在精力十足地叫,指责别人的欺骗,他却看得很清楚,她眼睛里一直含着泪,眼神慌张而且深受伤害,像一只急于保护自己的受伤的猫。
他忽然起身,吹了一声口哨,就听窗外传来翅膀扑腾的声音,他打开窗户,窗台上停了一只通体漆黑的鸽子,右脚上套了一个银色的小环,颇通人性地对他咕咕叫着。
韩豫尘一见那只信鸽,不由微微一惊,奇道:“你……真要用这么大的人情?这只信鸽来回一次,可值了上百两黄金啊!”
端木容慧匆匆写了什么,折成指甲盖大小,塞去鸽子脚上的银环里,又吹了一声口哨,那只鸽子立即展翅而飞,眨眼就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良久,端木容慧才轻轻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百两黄金又算的什么?我只是……”
他说不下去了,掩去唇边轻轻咳了一声,刻意忽略韩豫尘露出的渐渐明白的笑容。佳人再难得!她到底是不是那个佳人,他自己也不知道。
走廊那里忽然传来脚步声,却是习玉带着念香走了进来。韩豫尘不由担心地问道:“生生姑娘呢?她……没事吧?”
习玉微微一笑,“没事,最近不要去打扰她。过两天就好了。”
端木很想问她哭了什么,是不是很绝望,可是出于矜持他却问不出来,只能冷道:“为什么不陪着她?不怕她想不开么?”
习玉却也不恼,只是叹了一口气,轻道:“知道为什么我和她如此投缘么?因为我们都是一种人,真正伤心的时候,是不会让任何人看到的。”
×××××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居生生喃喃念着忘了名字的词,想起阿紫痛哭的脸,她心里便是一痛,可是痛过之后却是恨。
卖了她,也没有什么,这十七年来她也没有受什么罪。可是她真的无法忍受那种欺骗的语气,似乎告诉她,那些没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现在她父母终于反悔了,要把她带回去了。她应该感恩戴德,痛哭流涕,跟着他们回去吗?
不不,她不要去!
居生生憋了一口气,把整个身体沉去水里,水面上的花瓣一阵乱摇,热气氤氲,可是她却觉得全身上下,从里面到外面都冷得令人无法忍受。
她一直憋着,直到胸口几乎要炸开,才猛然从水里钻了出来,眼前金星乱蹦。她大口喘息着,正要起身拿衣服,忽听窗台上扑棱着什么东西。她悄悄开了一道缝,却见窗外立着一只浑身漆黑的鸽子,脚上一个银环,环里面好像卡着什么。
居生生轻轻抓住鸽子,从银环里掏出一个折叠得很整齐的纸块。她的心头忽然有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心跳陡然加快。
她怔怔地展开那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东西,她的脸色也在瞬间变得比纸还要白。
“端木容慧!”
随着一声暴吼,端木容慧卧房的门被狠狠踹开,他正坐在案前看书,肩上还披了一件衣服。抬头一见门口那个几乎浑身是火的艳丽女子,他眼睛微微一眯,冷道:“半夜三更,你来做什么?”
说着,他的眼光顺着她湿漉漉的还在滴水的长发,一直滑去她单薄的肩膀上,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袍子,袍子还是半湿的,她身体的每一个曲线都可以看得清楚。
他只觉喉咙一紧,眼神暗了下来,沉声道:“衣冠不整!你有没有一点矜持?!”
居生生却一直冲去他面前,把手里那张纸狠狠抛去他面上,厉声道:“谁要你多管闲事了?!谁要你管我的事了?!谁说我想知道过去的事情?!你凭什么插手我的事情?!”
端木容慧轻巧地抓住那张纸,低头粗粗一看,脸色也忍不住一变。百晓生的动作好快!才一天而已,他就已经调查出居生生的身世了吗?只是,这个身世,实在让人欢喜不起来。
他把纸放去一旁,正要说话,居生生却一把提起他的领口,厉声道:“还是你觉得很开心?!这样把我的秘密全部看穿了,知道了一切,你很得意?!你为什么要管我的事情?我求你了吗?拜托你了吗?!你简直是多管闲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力去摇晃他,“还是你觉得,从此以后可以尽情嘲笑我?!反正我也是个被所有人抛弃的人!你这个大少爷可以高高在上俯视我,踩扁我?!”
端木容慧一根手指就可以摆平她,可是他却没动,因为她的眼神是那么狂乱绝望,他觉得,只要他说一个字,她就会当场痛哭失声。
【阿紫,原名玉紫凤,南蛮苗裔女。十四岁嫁与云南梁氏一族,与夫君琴瑟情深,十五岁生一女。后梁氏为五圣山庄灭门,阿紫利用美色勾引秦伟义,得命。彼时其女尚未满周岁,秦伟义欲引其婴儿元阴修炼神功,阿紫暗中遣人将其女卖予牙婆,慌称被人抢走。其女被卖至杭州摇红坊,十六岁成名,素有绛红花仙之称,名满江南。】
居生生浑身发抖,忽然再也摇不动他,她颓然放手,眼泪从眼眶里一颗颗掉了下来,颤声道:“我……我真的讨厌你!讨厌死你了!你干嘛要多管闲事?!我没有求你……!”
她捂住脸,几乎想就这样缩下去,最好完全躲起来,以后谁也看不到她,那个可怕的身世,也会慢慢被遗忘。肩上忽然一暖,却是端木容慧将自己身上那件外衣披去她肩头了。
居生生用力甩了下来,哽咽道:“不要你假好心!我讨厌死你了!”
端木容慧却不恼,将衣服捡起来,继续披去她身上,披了再甩,甩了再披,来回十几次,居生生终于扭不过他,由着他替自己披好衣服,她只是站在那里哭。
居生生记不清后来发生了什么,隐约觉得自己是哭累了,又觉得好像靠在一个人身上,那人抱着自己上床,替自己盖被子。她只觉那人的手伸去胸前,似乎要脱她的衣服,她本能地一惊,一把抓住他的手,沙哑着声音问:“你……做什么?不要碰我!”
那人的声音清冷,轻轻说道:“外衣脏,不要弄脏我的床。”
居生生哼了一声,撑了起来,迷茫地就要往外走,一面说道:“谁要睡你的床!我讨厌死你了!再也不要看到你!”
端木容慧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只觉纤细柔软,心中不由一动,想到男女之嫌他应该马上放开,可是偏偏舍不得放,只能顺着她的胳膊一寸一寸滑下来,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她肌肤的滑腻。一直滑去她手腕上,他忽然发觉她胳膊上一点殷红如血,透过微湿的衣服,看得很清楚。当下他猛然愣住,只觉不可置信。
居生生涨红了脸,恨恨地瞪着他,“放开我!你摸什么?!给我放手!我居生生也是你能摸的吗……”
她话没说完,只觉他的气息扑面而来,一阵天旋地转,她倒抽了一口气,唇上的感觉再也不是他一贯的冰冷,而是炽热的,急切的。她眼前的一切都化作了模糊的泡影,全身都软成了面条,鼻子,眼睛,嘴巴,耳朵……好像所有有感觉的部位,都有他的存在。
意乱情迷。居生生本来用力哭了一场就有点虚弱,被他这样一吻,几乎要晕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端木容慧贴去她耳朵上,轻道:“很晚了,休息吧。我送你回房。”
第二十章
习玉一早就听见居生生和端木容慧大吵大叫,原本是想出来相劝,可是后来只听到她的哭声,她不由停下脚步。
生生是个激烈的人,但她却很少把自己伤心的一面露出来,今天能在端木容慧面前这样放声大哭,是不是代表在她心底,端木的地位是不一样的?
过了一会,端木的房门开了,习玉下意识地藏身于树影之中,却见端木容慧怀里抱着居生生,她捂着脸不知是在哭还是在说话,更让习玉吃惊的是,她居然衣冠不整,月光透亮,她脖子上都泛出了红晕,看的清清楚楚。端木低头似乎在和她说着什么,她动也不动,只是缩在他胸前,仿佛一只倔强的猫。
一直到两人走过回廊,习玉才慢慢走了出来。看起来,生生是不需要她的安慰了。她忽然觉得有些孤单,那个一直缠着自己,喜欢和自己撒娇逗趣的丫头,那个明明比自己大一岁,却很孩子气的丫头……她一定要幸福呀。
月光在回廊的台阶上镀了一层银辉,四野无比安静,如此之夜,习玉还不想回去,只是在庭院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偶尔想起生生的趣事,便勾起嘴角,偶尔想起念香迟早要恢复神智,便深深叹息。
一直行到前庭那里,忽然听见铮铮的琴声,古琴的声音原本就深沉,那人却是慢拨细捻,一弦百转,在这安静到几乎显得清冷的夜里,仿佛一支袅袅上升的青烟,悠然,却又无比伤感。
那人似乎感觉到有人来了,曲调忽然一转,险险地升上去,褪去深沉,变得轻巧,几根弦被他手指轻轻一触,便发出类似叹息的声音。
一曲阳关三叠,她实在想不到能在这种深夜听见,不由竟痴了。缓缓随着琴声向前走去,绕过假山,却见前庭那里同样痴痴站着一个人,长发垂肩,一身灰色布衣,肩膀和裤腿那里还有她前两天刚补好的补丁。
念香!
习玉吃了一惊,急忙跑过去一把抓住他,“念香!你怎么独自跑来这里……?”
她忽然顿住,怔怔地看着他的神色。他面无表情,也不看她,只是默默地望着遥远的天边,眼中偶尔会泛起类似狐疑的警觉的光芒,好像在深深地思考着什么。阳关三叠,一共有三叠,到了第三叠,曲调又上升了一层,他微微偏过脑袋,仔细听着,然后又渐渐陷入沉思。
他有时候会突然露出恍然的神情,然后狐疑地盯着所有他能看到的东西,似乎在猜测着什么。有时候他会微微眯起眼睛,好似要抓取住所有流淌过眼前的点点物事,把丢失的东西拼凑起来。
习玉胆战心惊,心脏似乎也随着阳关三叠一上一下。他是要想起什么了吗?他是要……把自己这样忘了吗?每一次他眨眼睛,她的心就跟着停止一下,多么害怕他再望向自己的时候,是用陌生的眼神!
她想张口对他说话,却发现没有什么可说的。他要想起什么,是他的自由,她无法干预!
那人一曲终了,却用手轻轻拍着古琴的面,手指在上面轻轻一勾,叹道:“休休!者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司马姑娘,你何苦太痴!”
习玉骇然回头,却见韩豫尘坐在假山上,手里捧着一截古琴,静静地看着她。她吸了一口气,一股说不出的恼怒之火冒了上来,冷道:“又是你!我问你,我的事凭什么你要来管?!我对谁痴,难道还要你来评判吗?!”
话音刚落,韩豫尘已经从假山上纵身跳下,轻飘飘地如同一只大鸟,站定去她面前,这一纵一站,竟然半点声响也没有,轻功之高,实在令人咋舌。他静静看了她一会,轻道:“你从家里逃了出来,却是为了一个以后根本不记得你的人,值得吗?就算你会嫌我烦,怪我多管闲事,我却依然要管。”
习玉冷冷看着他,半晌,她忽然说道:“韩豫尘,我一直在怀疑你究竟是什么人。你跟着我,到底是什么目的?可是,现在我却觉得没什么怀疑的,告诉你,我讨厌你!本小姐的事情,你还没资格来关心!”
韩豫尘与她相处了一些时日,太了解她这种千金小姐的脾气了,他也不恼,只是轻轻笑道:“你明明很难过,很担心,很怕念香下一刻就忘记你,却偏偏喜欢嘴硬。好吧,我告诉你,这一首阳关三叠是念香以前最喜欢的曲子,他几乎每日都会弹奏。每次我们相聚的时候,他便会弹,我听了无数回,却从来没有还一首曲子给他。今日这首,当作以前的谢礼。希望他能够早日恢复。”
习玉脸色发白,念香还在沉思着,仿佛身边这两个人的说话声根本影响不到他。她咬了咬牙,似是想发火,可是眼神却微微一暗,有一种极其疲倦的感觉袭了上来,她全身的血都好像渐渐沉下去。这一刻,她只觉得伤心。
韩豫尘没有什么错,站在朋友的立场上,他甚至是在帮助念香。可是,那她呢?她算什么?
韩豫尘又道:“司马姑娘,你甚至一点也不了解念香以前究竟是怎样的人。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是冷漠还是热情……你现在只不过是迷恋一个幻影罢了,待拨云见日之后,幻影就会彻底消失。你一直这样不顾一切追求的,只是虚幻的物事,值得吗?在你心底,坚信他会记得你,可是在我眼里,你只是飞蛾扑火。我不想见你被火吞噬!”
习玉怔了很久很久,他说,那是虚幻的物事;他说,那是飞蛾扑火。与念香相逢是一刹那,一刹那一个轮回,一个轮回一个永生。她的一生还很长,可是,她所有的期盼和永生,都消耗在这个刹那里。
“我……我说过的,他忘了,不要紧。我记得……我什么都记得。”她轻轻说着,目中忽然流下泪来,打湿了胸前的衣襟,“我司马习玉,一生只说一次喜欢。我喜欢他,我喜欢他便要和他在一起。我不管什么是虚幻什么是真实。你不要再说了,这事,就算天悔,地悔,我也不会后悔!”
她抬手倔强地抹去眼泪,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软弱的一面。转身去看念香,他还在发痴,习玉眼神一狠,甩手就是一巴掌打了上去,清清脆脆的一个耳光。这下不只念香呆住了,韩豫尘也愕然瞪大了眼睛。
“你还要呆到什么时候?还记得自己是谁么?”
习玉冷冷问着,昂起下巴,语气和神态里充满了不可忤逆的高傲和目空一切。
念香捂着发麻的半边脸,只觉委曲得慌,嘴巴一扁,立即就要哭。习玉恶狠狠地说道:“不许哭!给我说话!”
念香一见她真的生气了,赶紧抓住她的手轻轻摇了两下,喃喃道:“不气,习玉不气……我不哭了……”他半边脸还红肿着,眼睛里还有泪花,可是却又讨好地看着她。
习玉瞪了他半晌,才说道:“回去睡觉,以后不要随便乱跑。”
念香抓着头发憨然笑道:“可是,曲子真的很好听。我好像看到了很高很高的山峰……还有很好看的宫殿。我觉得好像以前看过它们,好怀念,好熟悉。习玉……?你还在生气?”
他见她骇然看着自己,不由更加惊慌,伸手去摸她的头,只觉触手冰凉,于是慌的叫道:“习玉!怎么了?”
习玉反手握住他的手腕,轻声道:“你……想起了什么……?你,已经能把话说得这么流利了?”
念香茫然地看着她,显然不能理解她什么意思。习玉吸了一口气,紧紧抓住他的手,低声道:“回去……我们回去吧!”
她几乎是用拖的,把念香拖回了屋子。就要失去了吗?这个人。他会越来越聪明,他竖起的耳朵会随时听见已经被他暂时遗忘的对话,他闪烁的眼睛会看见尘封的记忆。她就要失去这个拥有天真双眼的男子了?
她忽然想起韩豫尘念的那首词,“者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阳关三叠是送故人,难道说,终有一天,他会成为故人离去?
习玉闭上眼,不去想这个问题。可是她的心底却反复回响着那首阳关三叠的调子……韩豫尘说,那是念香最喜欢的曲子……
一叠,历历苦行宜自珍;二叠,谁可相因日驰神;三叠,未饮心已先醇。从此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
她终于忍不住沉沉睡去,什么也听不见了。
极北的玉色峰,此刻下起苍茫大雪,峰顶的断玉台上一片雪白。北方的雪是凄厉凶狠的,横过来像刀,竖过来是箭,在外面待上一会,便要冻得皮开肉绽。可是此刻台上却端坐着一人,一袭白衫,被风吹得卷了起来,披在背上的漆黑长发也随着舞动。
她看上去是那样单薄,似乎风雪再大一些就要被吹走,她又是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