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玉果然没有再问,她冷冷地看着韩豫尘。其实她最想问的,从他说出要同行的话开始,她就一直想问他: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无论是看人,说事,都一派悠闲,似乎对什么都了若指掌。他对自己的关心也令人诧异。
韩豫尘,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却说端木容慧出现之后,大厅里反而没人说话了。端木世家,在北方何等势力!端木容慧是三子,名声却比他的大哥二哥还要响亮。江湖上人都不需替他取什么名号,只要说到端木家的老三来了,就足以震慑好些人。
当下端木容慧缓缓下楼,目光灼灼,扫视一圈,众人只觉他目光如电,被看上一眼便本能地想退上一步。端木容慧走了三步,停下,冷冷看着身前的瞿晶,半晌才道:“瞿老,终南四老好大的名号,有什么事要找晚辈,直接通报一声便是了,何苦要为难我的同伴呢?她们不过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你们这番作为,未免太损名声。”
瞿晶本来就心下尴尬,被他这样一说,面上更过不去,登时沉下脸来,好似笼罩了一层冰霜。
“端木公子,你人来了,那么大家也打开天窗说亮话!碧空剑诀的事情,你有什么要交代的么?!”
他厉声问着,一面暗暗朝其他四老施眼色,要他们适时而动,只待端木容慧一出手,便立即拿下!
端木容慧淡然道:“没什么可交代的,剑诀不在我这里。”
他这话一出,大厅里顿时炸开了锅,胆子大一点的人见有终南四老撑腰,便破口大骂,胆子小一点的,便议论纷纷,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
端木容慧如同不闻,昂然看着众人。瞿晶厉声道:“妄言!昨夜你最先去了扇子林!早有人看到你与玉色峰那帮穿黑衣的人交手。大伙来这里就是为了碧空剑诀,话挑明了说,便是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反正已经做了没脸没皮的事情,索性连里子也不要!在江湖闯荡了大半辈子,今日岂能被一个小辈得了便宜?!
他双手一架,掌心红光顿起,此番与对付习玉时光景更是不同,用上了八分功力。他大吼一声,“大伙上!今日就要挫挫端木世家的威风!”话音一落,那一掌就到了眼前,好快!
端木容慧知道这是瞿晶的名招,那双艳艳红火的手掌含有剧毒,只要沾上一下,只怕会有性命之虞。他再自傲,也不太敢徒手去接,当下虚晃一招,袖子一甩,不知从何处取来一副麂皮手套飞快套去手上。瞿晶趁这个空档早已连攻数招,专捡破绽。终南四老多高的名头,多少姿态,如今为了一个碧空剑诀,居然全部抛弃不要了。
端木容慧让过几招,忽觉脑后生风,他一惊之下急忙偏过去,耳边的几绺头发却被劲风擦断。他眼角一瞥,却见好一根长矛横在身旁,矛尖为寒铁打造,上面一点红缨,煞是锋利。那是终南四老排行第二的司棋横扫大江南北的利器——北斗。因其矛身上有七点黑色玄铁印而得名。
却见那北斗矛,矛尖一转,刷刷地,行云流水一般,点,挑,戳,绕,无一不是虎虎生风。众人只觉矛尖寒光乍闪,上面那一点红缨竟仿佛变做了一条流动的红线,端木容慧一身雪衣被包裹在红线寒光之中,便如同花蝴蝶一般,轻松灵活,无论矛身如何挥舞,却连他的衣角也沾不上一点。
司棋连抢数招,眼见自己占不了上风,不由大吼一声,铿地一下,他将那根巨大的长矛插去地下,青石的地板,竟然被他生生插了一个洞。司棋一手抓住矛身,整个身体居然横在矛上,这是他的另一个绝招——倒挂流云脚。端木深知此人平常沉默寡言,乃是终南四老之中最寂寂无名的一个,但究其功力,却是四老之中最深厚的,素有武痴一个笑称。当下他不敢松懈,却见司棋双脚急速朝自己蹬来,便如同踩水车一般,快到惊人。
端木容慧忽地拈起三指,动作陡然变得轻柔优雅,小指高高翘起,众人只觉他袖子一拂而过,竟都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就听司棋闷哼一声,双腿的要穴被他那一拂点中,双手再也支撑不住,从北斗大矛上摔了下来。
瞿晶惊呼一声,“二弟!”他冲了过去,先将司棋抓回来,低头见他满脸的冷汗,不由心下骇然。司棋咬牙低声道:“大哥……此人的手法极其古怪……你、你们千万小心!”瞿晶来不及说话,却听四弟左长风朗声道:“端木公子好俊的功夫!老夫来会上一会!”
端木不待他说完,袖子里忽地撒出数十条柔软白绫,左长风是使短刀的,向来不擅长远距离打斗,当下只觉满目白绫乱飘,一时间看不到端木容慧的身影,不由有气,立即挥舞刀身,刷刷几下将那些白绫扯个粉碎。就听瞿晶大叫一声,“小心身后!”
他只觉后脖子上被一根手指轻轻点住,手指是冰凉的,他惊出一身冷汗,反手一刀劈下去,却劈了个空。端木容慧的声音在耳旁冷道:“终南四老,也不过如此。”左长风倒抽一口气,后背突然一僵,被他点了穴道,瘫去一旁。
众人见他一刻不到轻松对付了终南二老,登时惶恐起来,谁也不敢再上去挑衅。瞿晶向四周看去,却见众人都露出怯意,甚至已经有许多人趁机偷偷逃走了,生怕与端木世家发生什么冲突。他喟然长叹,“端木公子!你如此功力,何必还要贪图那碧空剑诀?只怕不出一月,全武林的人都会得知是你端木容慧拿了碧空剑诀,就算你今日能离开临泉,难保日后能够全身而退!”
端木容慧微微一笑,“瞿老此言差矣,江湖之人,讲究的就是一个光明磊落,我没拿便是没拿。你们若不信,我也无法。至于他日究竟如何,世事无常,你我也不能妄下定论。那么,我们就此告辞,他日有缘再会……”
他话音刚落,却听左长风大吼一声,“就是现在!大哥!三哥!”
端木微微一惊,忽觉眼前一暗,瞿晶竟然将下半身无法动弹的司棋一抛而起!那根北斗大矛当头劈下,端木容慧急忙要躲,趁这个空档,瞿晶和一直没出手的陆仲仁一前一后朝他身后冲去!
习玉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见那两人同时朝自己抓了过来,她连眨眼都来不及。这两人无论任何一个人出手,她都不是对手,更何况是两个人一起上!耳边只听到居生生骇然的惊呼,她全身的肌肉在瞬间都僵硬了,眼睛里只有那两人的手,瞿晶掌心的艳艳红光,还有陆仲仁几乎要戳上她眼睛的手指。
韩豫尘大怒,身形一动便要出手,忽见习玉身后急急奔出一个人来,张开双手将她紧紧抱去怀里。他骇然停下脚步,只听那人结结巴巴地,笨拙地叫道:“不、不许打习玉!”
居然是念香!
第十六章
瞿晶哪里在乎这个傻小子,反正已经做了没脸皮的事,索性阴毒到底。眼看念香将习玉紧紧抱去怀里,整个后背要害没有一点提防,他眼神一狠,挥掌用上十成的功力,只盼一掌下去立毙二人!
谁知手掌一触上那傻小子的后背,感觉就像用尽了力气却打进一团软绵绵的棉花中,触手柔软空虚,他十足的功力,竟然在瞬间都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瞿晶大骇,只道此人是装疯卖傻,难道他原来竟是一个高手?!他急忙收式,双足一点,立即就要跳开。怎料他的手掌却仿佛被浆糊粘去了念香背上,无论他怎么用力也抽不回来。瞿晶只觉胸口大震,气血一阵翻涌,当下脸色惨白。
一旁的陆仲仁见大哥神色怪异,似是用足了力气要抽手,却无论如何也抽不回,不由大惊失色,抬脚照着念香的腰眼踹去,一踹之下,只觉踢中了什么坚韧厚实的物事,跟着从涌泉穴有什么东西钻了进来,他大叫一声,只觉从双腿开始奇痒无比,实在禁不住,踉跄两步,摔去地上又滚又爬。
众人都被这变故惊呆了,习玉愕然地看着念香,却见他脸色发白,面上满是恐惧的神情,眼泪都含在眼眶中摇摇欲坠,然而双手却将她紧紧护着,那是纵然粉身碎骨也要保护的宝贝。习玉怔了良久,忍不住抬手要去替他擦眼泪,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不、不许打习玉!要打就……就打我!”他结巴地说着,终于哭了出来。大约瞿晶那用尽全力的一掌还是伤了他,有细细的鲜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他咳了两声,用手抹了抹唇角,见袖子上有血,他吓的眼泪掉得更凶。
“我……我要死了!习玉!”他颤声说着。那一哭一吐血,加上满面的惊恐,与方才的变故相差实在太大,众人都反应不过来地看着他,只觉滑稽而且可怖。
习玉终于沉下脸来,从怀中飞快取出一个小玉瓶,往手掌上一倒,滴溜溜滚出两颗浅碧色的药丸。她将药丸强硬地往念香口中一塞,“咬碎了吞下去!不许说话!”她急急说着,一边伸手去揉他胸口,只盼能将他的气血理顺。
念香不敢违抗,把药丸咬碎了,苦得他脸都皱成一团,只能委曲地看着习玉,好像方才不是他救了她,而是犯了什么错一样。
习玉吸了一口气,捏紧拳头似是想骂他一通,可是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忽然紧紧抱住他,鼻子里一阵剧痛,哽咽道:“你……你下次不可这样!我差点要被你吓死!”念香依然不敢说话,低头摸着她的头发,虽然胸口有点闷闷的痛,可是他现在一点都不害怕了,还觉得自己很勇敢。太好了,习玉没有被人打!他开心地想着。
这两个人大庭广众之下抱成一团,念香是个傻子,自然不懂这些,习玉又向来是个我行我素的,才不管别人怎么看。众人只觉荒唐之极,偏偏谁也不敢说什么。
端木容慧收拾了司棋,左长风被点了穴道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瞿晶受了重伤,陆仲仁不知发了什么疯,还在地上四处抓挠,又哭又笑。终南四老竟然以如此狼狈的情景落幕,实在令人不敢置信。
端木取下麂皮手套,环顾四周,众人皆不敢与他对视,纷纷避让开去。他冷冷一笑,随手作了个揖,“端木容慧告辞。来日方长,江湖山高水远,与诸位豪杰有缘再聚吧!”
当下他走在最前,习玉带着念香走在中间,韩豫尘护着居生生垫后,五人如过无人之境,昂然走出客栈。小童玉带早就乖觉地备了马车等在客栈门口,一见他家公子毫发无伤地出来,不由喜形于色,又是骄傲又是佩服。
居生生是个最寂寞不得的人,刚刚又经历那么惊心动魄的战斗,便忍不住打趣玉带,“你这小子倒乖!就没想过万一我们打不过那些人,你这漂亮的马车也要被砸了?”
玉带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这小童,本事没有多大,毛也没长齐,倒把他家主子的傲气学了个十足,当下冷道:“公子是什么人?怎可能与那些草莽之徒计较!不要说客栈里那些乌合之众,就是再来十倍,公子眼睛不眨也能对付!你一个烟花女子懂得什么!”
他显然不懂什么叫做烟花女子,不过听公子当日这样羞辱居生生,便学了个十足,只当是说她笨。居生生撅起嘴,有些发恼,正要收拾精神与这个傲气的小子斗嘴,却听端木容慧淡然道:“玉带,这话以后不许再说。总是这般没大没小的,教别人看了,还当端木世家的人仗势欺人。”
玉带赶紧答应了一个是,朝居生生做了个鬼脸,便转过头去再不理她。居生生瞪着端木容慧,都是他先挑起来的!这会又装什么懂事!还不是和玉带一样是个没长大的小子么!端木容慧一付不与你计较的模样,瞥了她一眼便去开车门,让习玉他们先上。
居生生刚上车,还没坐定,却听客栈里面,瞿晶嘶声叫了起来,“这……这是璃火八式……琉璃火!他……他是玉色峰的人?!”
客栈里面的人声如同沸腾的一般,端木容慧关上马车门,不去理会他们的惊骇。玉带用力一甩马鞭,这辆雪白的马车稳稳地向前驶去,不一会就消失在街角。
端木世家果然好大势力,出城的时候,看守的士兵甚至一见马车上的端木世家的标记,立即让去了一边,一点盘问也没有,六人顺利出城。
马车行了半日,一直沉默的韩豫尘忽然开口低声道:“司马姑娘,无论你愿不愿意,现在你与念香二人已经涉足江湖是非之中。念香的身份被暴露,只怕日后会有居心叵测的人趁机接近,你务必多加提防。”
习玉轻轻抚摸着念香的后脖子,他吃了药,快睡着了,躺在习玉的腿上像一只被主人爱抚的小狗。她沉默了一会,才淡道:“的确如此。不过居心叵测的人不是早已出现了么?”她看了一眼韩豫尘,又瞥了一眼闭目养神的端木。她的意思,大约白痴都能看出来。
韩豫尘苦笑了一下,“在下绝对没有对你们不利的意思,司马姑娘不信,在下也没有办法。江湖险恶,在下只是希望在念香兄神智未清醒的这段时间,暂时留在他身边照顾他罢了。这也是在下答应老宫主的事。”
神智未清……
习玉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这样的一个人,害怕的要死也要挡去她面前保护她,要她怎么去想象一旦他忘了自己是怎样的情景?要她怎么能将一切都冷静地归为他神智不清?念香正在渐渐改变,尽管她不愿意相信。他会在无意识中将以前所学的功夫显露出来,渐渐地说话也流利了。等他变得和常人一样的时候,他就会将自己忘记么?
她忍不住用力掐了一下念香熟睡的脸,他惊得几乎从她腿上翻下去,像一只被吓到的小狗,无措又委曲地看着她。习玉瞪了他半天,突然觉得自己这脾气发得实在没有来由,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念香捂住被掐红的脸,见她笑得天真可爱,不由莫明其妙。
现在好就行了,她想。无论他以后会不会忘记自己,可是每一个现在,却都是美好的。为了那个没有定数的未来就失去好心情,实在太不划算。
居生生揭开窗帘,微凉的风吹在脸上,却见江山万里茫茫,放眼望去是一片雪白,山峦起伏,连绵无限,好似要延伸去大地的尽头,众人都觉得心旷神怡。大约是心情大好,居生生轻声唱起了曲子。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这是已故词人晏殊的《浣溪沙》,居生生曾是摇红坊的花魁,虽然文采有限,但这些风流名曲却是很会唱的。众人只觉她声音婉转,字字清脆,到底是花魁,歌声教人心也醉了。
习玉只是怔怔地,脑中不停念着“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这两句。再去看念香,他还是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不敢说话。她心中一柔,抬手替他理了理头发,只觉满心的感慨,说不出来,只能紧紧抓住念香的手,似有千言万语。
却说习玉一行离开了临泉,马车在官道上行驶了十几日,途中也遇了一些没眼色的匪徒试图抢劫,更甚者还有不死心的武林中人偷袭,妄想偷得碧空剑诀,都被端木容慧轻描淡写地对付过去了。这一路快行,竟是半点事端也没起,连习玉都不得不承认,有端木容慧同行,果然一切方便。
到达洛阳当天,下了好大一场雪,城门前聚集了无数出城进城的人,闹哄哄地,一时半会还进不去。
居生生等的无聊,干脆从包袱里找出皇历乱翻,一面问习玉,“这是几月了?咱们出来了也有两个月了吧?”
习玉还没来的及算,端木容慧淡道:“十二月二十八,还有两天就大年三十了。这许多人都是要进城过年办年货。”
居生生一翻皇历,果然是十二月二十八。她笑吟吟地抬头看着习玉,“快过年啦!咱们也办年货好不好?”
习玉见她两眼亮晶晶地,知道自己就是不答应也不行,干脆点头,“好啊,待会进了城,咱们先找了客栈,然后出去买些年货。三十晚上向店家借个厨房,我一直想再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