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泽道:“所以他难免会希望死一个少一个,那小鬼若是不在便好了。”
陆拾一惊,回头急道:“你怎么能这么想?老张怎会……”一时情急声音便大了些。
谢泽示意他压低声音,陆拾一顿,谢泽接着道:“这样想也不算什么。城围一年,米贵如珠,哪怕我说他的内心深处想自己孩子赶紧死了好易子而食,也不是不可能。最好全家人都死了,他自己靠着力气活下去还是容易的。”
陆拾道: “不可能,老张他不可能有这种想法。”
谢泽摇头: “他肯定是不会这么想的,他也不敢这么想。不过在他内心深处未必不会有过这种希望。他刚才打孩子,下手毫不容情,若孩子真就这么受伤死了,他大概也不会拼命去救吧?”
陆拾道: “你……你这么想是不对的。”虽如此说,却显得底气不足,“你怎么把人想得如此的……”
一个柔美的声音出现在他们身后: “阴暗?”
谢泽似乎早巳感应到了身后有人存在,此刻才慢悠悠问道: “我也不想这么想,但世事总是逼着我朝最阴暗的角落去想。阁下是什么人?”
那声音道: “救你们命的人。”
隔着窗子,城墙的阴影仍沉沉压在陆拾的面前,但少年的心此刻却是轻松了许多。因为方才那个少女这样说“就算让何引初找上三年也找不到这里,你们放心歇着吧。”
谢泽抱着长剑斜倚在墙角,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少女约十六七岁,男装打扮,一张鹅蛋脸上五官细巧,见谢泽一直盯着自己,不禁有些着恼,骂道:“看什么看?都快死的人了倒有精神。”
谢泽、陆拾二人已经认出,这少女便是前日陆拾在路上救回、受伤冻僵的神秘女子。当日陆拾醒来时这女子已不见了踪影,还顺走了陆拾的外衣,倒害得陆拾自己差点冻死。
谢泽笑道: “姑娘好大的火气。说起来,我们还不知道姑娘芳名。”
那少女嗔道: “我的名字跟你什么相干?不告诉你。”
谢泽道: “你不肯说,我们只好自己取名字叫你了。不如叫你……”
少女打断他的话: “你若敢胡说八道,我便把你们赶出去,让何引初乱刀砍了你们。喂,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最后一句却是转向陆拾说的。
这少女突然转向自己,陆拾不由一愣,忙答道: “我叫陆拾。”不过四个字却是期期艾艾。
少女“扑哧”一笑:“六十?你有个哥哥叫伍玖么?你也不用怕成这样,当日你们好歹救过我一命,我名社恩怨分明,今日你们的命我保定了。”谢泽神色一肃: “原来姑娘是名社中人,谢某倒是失敬了。”
少女面露得意之色,又瞥了陆拾一眼,却见他仍是张口结舌,却不见震惊的神色,显然是不知道名社这两个字的分量,不禁有些失落,却也不能拉着这小孩子自吹自擂。
屋内一时冷场,那少女站起身来道: “你们且安心躲在这里,我出去帮你们看看情况。”
被追杀了半日的两人终于可以稍微松懈下来。谢泽松开怀中抱着的青色长剑,陆拾更是干脆整个人呈大字状躺在地上。
无风无月无星,也听不到一丝声音。夜寂静得可怕,那寂静让人几乎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包容在四周的不是正处于修罗沙场中心的封州城,而是安静和平的世外桃源。
谢泽开口道: “一直没时间问你,你怎么如此神通广大?能找到莫五铢的秘密通道也就罢了,竟然还能在我们三人和满地卫士的眼皮底下不声不响地拆了整栋楼?”
陆拾嘻嘻一笑:“以前我经常去那杂货铺帮佣,莫五叔很喜欢我,一喝醉了就说我面相大富大贵,是王者之相,还说要把他女儿许给我。唉,可惜他失踪多天了,现在还不知道他的下落。邻居们都说他可能是上次去当铺的时候被烧死了。他也说过彭师父是寿比南山之相,可见都是胡说。”
谢泽恍然,这少年还不知道莫五铢的死讯。也不奇怪,昨日晚上莫五铢之死只有少数几人得知,那时这少年怕还在伤兵营里睡觉呢。想到这儿,他只觉得一阵侥幸,若这少年知道莫五铢已死且自己嫌疑最大,刚才还肯不肯救自己怕就难说了。
陆拾接着道:“莫五叔很喜欢喝酒,他喝酒之后有时会教我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比如如何看账本,如何用单手五根手指快速计算大数字。有一次他喝得特别醉,就把这秘道指给我看,还兴奋地说,这秘道修建得鬼斧神工,除非把整个地挖开,否则别想从上面找到。
“我说,这不过是地道位置选得好一点罢了,哪里就称得上鬼斧神工?莫五叔当时便恼了,指着他那屋子的柱子跟我说,这房子的设计绝对称得上鬼斧神工。只要在秘道里启动机关,同时把他指着的那根柱子推倒,整座房子就会垮。本来我是将信将疑,谁会盖房子专门留个机关让它垮呢?今日事情危急,所以姑且一试,没想到居然如此灵验。”
谢泽点头道: “你姑且一试其实是冒着送命的风险,若不成功,你被我们的战斗卷入,怕是性命不保。你相信我是无辜的么?”
陆拾摇头: “我笨得很,在秘道里我听你们说话绕来绕去的,完全听不懂,我只知道他们怀疑你杀了那个柳什么和唐……但为什么会这样我便不知道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你做的。”
谢泽微感诧异,道: “难道你不怕我真是杀人凶手?”
陆拾摇头: “这乱世之中,有多少人没杀过人?昨日我在这封州城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杀了人,杀了多少人。”
谢泽一顿,道: “柳天熙他们都是应邀来帮助封州城的。你可曾想过,若是我杀了他们,我便可能是天心宗的奸细。”
陆拾道:“你是么?”
谢泽一时语塞。
陆拾笑笑,十五岁的少年笑起来竟有一种历经风雨的沧桑感: “其实你是不是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天心宗又如何?有时候我就会想,我跟城外那些人有什么分别?不过是因为灾难来临的时候,我恰好在城内,他们在城外,于是我们便成了势不两立的敌人。为什么会这样?
“他们是想打进城来吧,我见过那些逃难的饥民。其实我们自己现在就是饥民。他们为什么要打封州城?要冲进来找粮食吃?我们有多少粮食?我们自己都要饿死了,又为什么要死守这里?因为我们不想去四处流浪?他们是我们的敌人,我们是他们的敌人,但究竟是为什么呢?我想不明白。刚才你说老张的话,我一直在想,其实我没办法彻底不相信你的论断。为什么会这样?城里是这样,城外肯定也是这样。他属于哪边?他哪边都不属于,只是恰巧落在这地狱里了,所以我们只能变成鬼。”
谢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陆拾抬头望着那城墙的阴影“其实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不杀人,就会被杀,那能怎么办呢?只好拿起刀了。说起来,这城墙庇护着我们,但我不喜欢这城墙,它太高了,高得让人不敢兴起越过它的念头。我总感觉那阴影会压在我身上,像现在这样,只能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
谢泽沉默半晌,最后只轻轻道:“总之,谢谢你。”
陆拾摇头:“我也并不是专门去救你的。昨日我受了伤,今天被队长特批可以回家休息,不料就发现你去了杂货铺之后大将军的卫士杀气腾腾地包围了那里。我其实很害怕,但碰到了就没办法,谁让你曾经救过我呢。你救过我,那不管你是少侠还是天心宗徒,我只有先救你再说了。我其实想问……昨夜那半截哨塔……是不是你……”
谢泽摇头: “不是。那军医与你很熟?”
陆拾松了一口气,道:“我认识他不久,但他是莫五叔的朋友,也是莫五叔介绍到军营的。”
谢泽忙追问道: “他来封州城多久?可曾和你说过什么?”
陆拾努力回忆道:“没多久,也就十几天的样子。他跟我说的可多了,那人是个话痨,嘴不闲的,奇闻怪事说过不少。噢,还说要帮我换一张脸。”
谢泽突然哈哈大笑。陆拾奇道: “你怎么了?”
谢泽笑道: “你信不信,我突然想到事情的关键了。”
“他信不信没用,得看大将军信不信你。”语音未落,那神秘的少女再次出现在屋内, “你想到自己是怎么落到这步田地的了?”
谢泽苦笑: “若到现在我还想不明白怎么上的当,那我真是要活活笨死了。不过当日这么简单的设讨计都能耍得我团团转,离笨死也差得不远了。”
少女点点头: “我们老大常说,若你能察觉到自己笨,就说明还有救。看来你还不至于笨死。”
谢泽摇摇头: “也快了。说起来这位姑娘上次为何差点横尸街头?名社一向明哲保身,不参与江湖纷争,竟也会惹来这杀身之祸么?”少女稍一犹豫,旋即触到谢泽那明如皓月的目光,心头一震,道: “这不涉及到我们名社机密,告诉你也无妨。我此番是来跟田狩疆做一笔生意的。生意很顺利,我还顺便帮了他们一个忙。哼,若非本姑娘慧眼,他们打死也找不到那当铺和莫五铢的关系。本来生意已了,但我突然对那田大将军身边的一个人产生了兴趣。你可猜得到是谁?”
谢泽眼睛一亮:“是一个穿着黑色甲胄总是跟在田狩疆身边,却又大部分时候躲在暗处的将官?”
少女一拍手: “不错。我好奇心起,便深夜潜入他的营帐想看看他的庐山真面目。不料我学艺未精,还没进帐便被他发现。那人竟是如此心狠手辣,毫无声息就是一箭射出,差点要了我的命。”
少女语焉不详,谢泽却是暗自心惊。能在名社占据一席之地的少女,一身武功怎么想也不会太低,竟然被那神秘将官一箭重伤。这封州城真是藏龙卧虎啊。
少女恨恨道:“虽然我什么都没看到,但我闻到了。在他的营帐外,我闻到一股北方绝域才有的九茴草的味道,那人一定是来自北方,我猜若非九戎,便是北宁军中人。”
谢泽心一惊,仿佛不经意间被卷入了一场勾连甚广的阴谋之中。少女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忙闭了嘴巴。
谢泽定定心神,转身看向一直听得目瞪口呆的陆拾:“你平日所练的是什么内功?”
陆拾跟谢泽说话就流利得多: “我以前跟彭师父练神龙拳,后来莫五叔曾经教过我一套口诀,说是内功心法,但没告诉我名字。”说着盘膝坐起,双手一上一下放在膝上,便开始运功入定。
谢泽点点头: “这是太初道的入门禅定心法,虽是浅显但正大光明,想来莫五铢是想让你打好底子。你可知你极有天赋……”正说到这,突听脚步声起,一侍女模样的女子进屋,在那神秘少女耳边低语几句。
少女转头看向陆拾: “你可有一个姓彭的女亲戚?”
陆拾骤然弹身而起: “彭师母?她是我的师母,怎么了?”
少女叹了一口气:“我本来以为你无牵无挂才有这么大胆子呢。何引初把你那彭师母抓了,现在人困在校场,说限你子时前出去自首,否则以通匪罪名将你师母就地处斩。”
还没听完,陆拾已朝门外奔去,却被谢泽一把拉住。
少女叹气道:“不要这么冲动。你们万万不可露面,否则神仙也救不了你们。你们还是乖乖在这里等到天亮,我把你们藏个十天半月,再安排你们出城。至于那彭师母,田狩疆一向爱惜羽毛,未必会真的处斩她。”
陆拾只觉得心乱如麻: “真的不会么?”
谢泽摇摇头: “不一定。田狩疆虽然爱惜名声,但何引初话已经放出去了,若到时你不出现他又不斩你师母,将来如何取信于士卒?”
少女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这傻子去送死么?你们救过我一命,所以我才救你们一次。你们这次去送死,别指望我名社再帮你们。”
谢泽道: “东躲西藏不是办法,若不能在此还我清白,将来我又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少女道: “你如何能得清白?我不信你有什么方法能洗脱你的罪名。”
谢泽笑道: “你刚才也说过了,你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田大将军信不信。”
第四章 如图
大军校场,灯笼火把照如白昼。
何引初手按腰刀站在高台上,面前脸色苍白的中年女子已吓得浑身发抖,靠那两个士兵挟持着才能跪在地上。她正是城南龙威武馆彭震的未亡人,陆拾的彭师母。而彭师母嗷嗷待哺的婴儿也被一名甲士抱在一边,却不闻哭声。
在那高台之后,一身黑甲如山挺立着的,正是大将军田狩疆。
更漏声远远传来,何引初转头看向身后的田将军,回身高声道:“谢泽,既然你没胆子出来就别怪我们按军法行事。陆拾,你既曾是我军将士,便该知军法如山,一人投敌全家抄斩,无人可留情。刽子手,准备行刑。”
话音未落,突然青光一闪,自校场西北方的一座塔楼最高处青光斜掠而下。在无数灯笼火炬的映照下,那光越发清冽,虽然只是一道剑光,却似乎将整个校场都映成了湛青色。
所有的甲士在那一瞬间,只觉得自己浸身在一片青蓝色的碧水中,那青色的光似乎变成了有形有质之物,缠绕束缚在所有人的身侧,让人的身子懒懒的,不愿再拿起刀枪,只想在这碧水中暂时歇一歇被血腥浸透了的身心。
青衣剑诀第三式,碧水洗心。
青光一敛,所有人都觉一阵恍惚,仿佛从美梦中醒来。方才那短短一瞬间,竟让人觉得仿佛历经三世。
青光笼罩了整个校场,所有甲士都在那一瞬间失神,这等威力,近乎神迹。可惜这威力只维持了那短短一瞬。
一瞬也就够了,那青色剑光瞬间已越过了整个校场,直直剌向何引初。
青光乍现之时,何引初已默运玄功防备,不料那剑光一来,他的心神竟也一阵恍惚。这江南青衣剑的武功着实邪异,防不胜防。待得心神恢复,那长剑已至眼前。
何引初不惊反喜,长刀一扬飞身迎上。
金铁交鸣,谢泽喷血倒飞而出。何引初本以为会有一番缠斗,不料一招之下竟是大占便宜,心下大喜,方知谢泽方才那一式碧水洗心,其实大耗内力,竟已是强弩之末。
想来也是,何引初从未听说有一种惑心之术或是剑诀能有如此大范围的影响力,他方才必是用了某种邪法之类的特殊法门激发潜力才能有这强力一击,但现在便是他付出代价的时刻。何引初一招得势,不敢稍懈,飞身追上,又是一刀劈出。
谢泽未曾落地,眼见何引初挥刀逼来,剑光一闪,挡住劈来的一刀,人又借势倒飞。
何引初正得意,眼见那谢泽的身子借自己一击之力,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竟是直朝后方的田狩疆大将军飞去,不由一惊,身子便要落地借力追去,却觉劲风扑来,竟是一支长箭无声无息地迫近己身。
那箭来得甚是刁钻,恰好迎在何引初退落之径,竟是避无可避。
这一箭正是仍潜伏在那哨塔上的陆拾用已被打晕的哨兵的强弓所发。本来以陆拾的微浅功夫,虽然有惊人的天赋,但何引初这等高手速度太快,陆拾万难看清并及时作出反应,只有当何引初与谢泽互拼倒退时,何引初的速度终是慢了下来,陆拾才能趁隙一箭射出。当日在封州城下一箭射中大威德明王,靠的也是这取巧之法。
当日大威德明王神功护体,竞能以肉身硬抗利箭,何引初却没有这个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