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昏时风凄凉,吕黔的心却在发热。不知是身边晏婴一路让他感受的善意为他抵住了寒风,还是此刻守在城门口等待自己归来的世子驹,给这座城增添了几分温暖。
四年时间不算短,足以让两个少年的容貌发生变化,幸亏,四年时间也不太长,不足以让手足深情淡去半分。
兄弟二人紧紧相拥,世子驹连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入临淄的第一夜,是欢迎吕黔回来的宴席。
齐侯处正上席,接受着来自吕黔的叩拜。
他打量着吕黔,这是自己四年未见的第六子,现有的几个儿子中最英勇善战的。他曾经很欣赏吕黔,可惜这个儿子命不好,替他人受过成了质子。那日起,齐侯只当自己少了个儿子,偶尔打听一下他死了没有,谁能想到,那么多次暗杀吕黔都挺过来了,这样看来,他的命好像还不错。
吕黔倒没有久别父亲,要多看两眼的意思。早在入门的时候,他就发现齐侯一点都没变,无需再看了。岁月对齐侯实在太心软,他的时光仿佛比旁人要走得慢,除了异于常人的成熟风姿,只凭外貌根本无法判断齐侯的年龄。
曾经太多次仰望、观察过齐侯,吕黔对他再熟悉不过。如今既无变化,和心里的模样一样,哪里还需要再看呢。
“苦了你了。”
四个字换四年。。。。。。
宴席正式开始,乐师奏起小雅之音,兼有宫人先执长柄饰五彩丝绸的舞具后执旄牛尾而舞。
吕黔在世子驹陪同下,先同席间卿臣一一对饮。公子予也在卿臣之内,不过碍于礼制,他们只打了个照面,一杯酒,几个眼神,吕黔便去寻其他卿臣了。
对饮结束,齐侯先行离开,宴席间交谈多了起来。
凭着以往印象、自身的敏锐和世子驹的指点,举杯交箸之间,吕黔已完全掌握了田家属于仲己党、拥护公子骜,鲍氏是燕夫人的人,梁、国、高三家死忠景公的信息和六大家族近年发生的大事。
“可惜,家父最后也没能见公子一面。”
说话的是田开,田无宇在几日前已经去世了。田家本在丧期,可以不来这个宴席,可是齐侯念田无宇功德,提了他的两个儿子,田开和田乞,为下卿。作为田家新一任家主,田开到这儿是代表整个田家对齐国的忠诚。
吕黔已经从世子驹处,得知了田家在朝堂主张迎自己回来的事和那个奇怪的理由,礼节性的和田开攀谈了几句。
终于,歌舞散去,交际了半晚,宴席总算结束了。
公子予碍于礼制,一晚上都只坐在席上,远远望着世子驹陪吕黔和各位大臣交谈。此刻终于能够自由活动,连着喊“子黔”向他奔去。
一对双生子重聚,又是一个狠狠地拥抱。不过,就算在这样的激动欣喜中,吕黔还是发现了吕予想要隐藏的问题。
分开之后吕黔难以置信地问:“子予,你的腿?”
方才吕予极力想跑得自然些,可是瘸了一条腿,能自然到哪儿去?
“对不起,是为兄的错。。。。。。”
“哎呀,不就是瘸了吗,我腿还在呢,小事小事。”
吕黔听世子驹的话,大概猜到了些,可吕予刻意打断,不让世子驹继续说下去:“今天啊,子黔回来是大事,其他都不重要。”
“四年了,我憋了一肚子话要说,母亲也还在宫里眼巴巴等着子黔回去,走,莫再耽搁了,咱边走边说。”
的确,芮姬还在飞霞宫里等着,殿中挂了四年的白纱在六月的时候被她遣人撤下了,这宫台还重新打整了一番。
不仅如此,六月里,芮姬还脱下了不祥的素服,穿上颜色艳丽款式新颖的华服,亲自跑到宸极台向齐侯柔声示好,二人破镜重圆。
宫里人也不知道芮姬偏执了四年怎么突然就想开了,只知道庚子对弈后不久,吕予给她送了一块玉,后来她又和世子驹聊了一番,之后就恢复如常了。
那玉有的宫妃专门去看了,并没什么异样,至于攀谈,头两年劝芮姬的人还少吗?众人不解,思来想去,最后只能说人的心意转变不过一瞬间吧。
毕竟对宫里的女人来说,儿子哪有齐侯重要呢?没有齐侯的宠爱,谁撑得过这漫漫一生?
芮姬重新得宠,那些嫉妒的人也不好当面说什么,只能在背后议论,叹息芮姬薄情,那被舍弃的儿子太可怜。可谁能想到,不过两个月时间,吕黔竟然回来了。
争回了齐侯,又盼回了儿子,芮姬一时更引人嫉妒。
今日宴席,本意热闹欢腾,起初各家都是要带家眷的,可世妇仲己不知吹了多少枕边风,后来竟成了前廷之人正儿八经的国宴。芮姬晓得这显然是仲己的嫉妒心作祟,摆明了不让自己早点见到儿子,偏生自己别无他法,只能眼巴巴在宫里等着。
齐宫中,沿着幼时不知走了多少遍的旧路,兄弟三人终于再次并行。
两旁有些树的树叶已经掉光了,脚步踩在落叶上,咯吱咯吱声音在夜里极响。吕黔听着吕予滔滔不绝,脑子里却突然浮现出以前和妍姬一起踩落叶取乐的画面。他走着走着,突然向前踢出一脚,地上黄叶飞起好几片,那样子太像从前,以至于他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妍姬的嬉笑声。
夜色如水,三个俊朗的身影被框进齐宫的寒秋里,竟成了一幅和谐美好而有温度的动人画面。
第三十五章 冬日来()
妍姬再见到姬林的时候是十月朔日,这日是姬林的诞辰。
她知道政堂之上肯定出事了,大家都在忙国事,所以这么久没见到姬林等人,她都忍着,在后庭中安静地做自己的女公子。
可是,今天是姬林的诞辰啊。
所以,她终于还是任性地跑去找晋侯,有了晚上这场家宴,仿佛还是妍姬及笄礼后众人汇集的第一次家宴。
晋宫人不多,晋侯姬午只一位夫人,无妾无子,姬林未娶亲,两个女公子未嫁,姬云飞还小,一共只六人。
晋宫没有老人,顷公和顷夫人都去了,姬午、文姬和姬云飞的母亲也去了。于是家宴上白发朱颜的第七人显得分外突出。
那人是宋阳。作为姬林、妍姬,还有现在姬云飞的教学先生,姬午的智囊,宋阳算是他们家里半个老人。
家宴场面很平常,除各人的随身婢子与寺人外,往来伺候的宫人不过寥寥几人,膳食也很简单,够几人饱腹可叫旁人看了怎么也不像宫廷中该有的样子。不过在座的人都很满意,他们生来富贵,对奢靡之风司空见惯,平日里讲究的富丽堂皇不过逢场作戏,和亲人之间显然还是这样的简单画面更为温馨。
妍姬噙着笑意望向自己的嫂嫂梓姝,点头致意,算是感谢她晚上的安排。然后目光流转,看到了姗姗来迟的姬林。
自齐郑联盟结成,晋国压力陡增后,姬林将与士鞅、荀寅的过节先放到一边,正式参与到了国事中。他利用多年来埋下的暗桩积极打探各国消息,近期一直在忙碌着。这事他以往也做,只是现在力度更大,消息汇总后分析更加仔细。不仅如此,他还开始接触军队,真正意义上的接触。
下军将韩不信将姬林带到自己军中,集训了半月,将他派到下军佐魏侈的军营做了个小兵头。——六卿的意思很一致,姬林虽然熟知兵法,精通六艺,还能骑马射箭,可毕竟没有在军队中生活过,于是还是该先到底层磨段日子。
姬林自己也同意,家宴这日,他还在军中操练,结束后才回宫,自然有些迟。
妍姬看着久未见面的姬林,觉得这人不太一样了。
他性子生来温和,天资聪慧、擅政堂之事又游离于朝殿之外,他心念国事,可一直都只做事不夺权,能让能忍,德行上乘。这样的他,恰似冬天的太阳,带着初凉的晨光,破开寒冷倾泻而下,使旁人引颈仰望,想要亲爱与靠近。
此刻他从军中来,腰间还别着夏昌,形容竟和书里的将才别无二致。往日楚楚谡谡、高洁淡雅的人仿佛突然扎进了万家烟火,眼中跳动着的是男儿壮志点起的火光。那样的铁血豪情,宛若夏天最耀眼的光,射进旁人眼中,直达孔窍。
妍姬持箸的右手停在半空,反复打量姬林,似乎要把人看个通透。她不能理解,二哥怎也有这样的模样?
因为靠海的原因,临淄城的冬天尤其是夜里比新绛城要阴冷的多。
吕黔重新住进了耀华台,他发现自己是真习惯了晋国的气候,在齐的冬天刚开始他就有些受不了了。宫墙中太冷,宫墙中人的心更冷。
吕予在他身旁,举起兕牛角做成的觥器,仰头而饮,吴越之地运来的黄酒滋味醇厚,令他的嗓音也悠长了些:“你既已归来,就免不得会在战场上面对那些人,身为齐子,你在犹豫什么?”
吕黔觉得最近发生的事实在荒唐,没有回答,抛出了一个问句:“你们都觉得我是受了他国恩惠,感念旧情才不同意出兵吗?”
“都知道你不是,可是君父要攻打鲁国,谁不同意就得成为有错的那个人。”
吕黔笑得有些无奈。雪宫台那次君臣内议,作为为齐受难四年的吕黔,也有参与的资格。齐侯要攻打鲁国,他没想到自己是殿中唯一一个反对的。更没想到君臣内议的最后,齐侯明确表示,只要有一个人反对,这事就不会成。
这话好似是君纳臣言的意思,可实际上却在说,寡人要这事成,所以没有人可以反对。
吕黔以前就知道齐侯的强硬,那时他对齐侯是万分崇敬的,可这次,齐侯一如既往的强硬,他突然就不适应了。弄不清自己心意为何会改变,但既然改变了,他想坚持一下。
“明君赏谏臣,昏君惩之。君父既让我等道出心中所想,又没否认我的话,你们何故逼我改口呢?”
“子黔,君父这一局布置良久,鲁国是一定要打的。连晏子都未反对,你还不明白吗?”
从齐郑联盟,到秘密增兵穷谷,从之前小股部队骚扰鲁国边境,到接下来的出兵,齐侯下的是一盘天下大棋,作为要光复桓公霸业、称霸天下的齐侯,他这盘棋不允许任何人阻挠,晏婴明事之大小轻重,自然选择了支持。可吕黔,他更为看重的是其他东西。
“我还是那句话,鲁国乃周之最亲、周礼所在。如此姬姓宗邦、诸侯望国,我齐不能出兵。”
吕予闻声直骂吕黔固执糊涂!
“你往日领兵只管胜负,行事只在乎君父心思,如今思这想那,连君父的作为也开始质疑,那晋国中人究竟给你灌了什么**汤!”
齐国公子纵然心思各异,但在有件事上态度颇为一致:国事之上,齐侯坚持的就一定是对的。
这话有些偏颇,可也无法反驳,因为齐侯一心坚持的最后都会成为实际,没人能够阻止齐侯想要的事的发生。时间一长,在这方面,他们就坚信齐侯的正确性了。何况这些公子们留着齐侯的血,对父对君的尊崇是毫无理由的。他们当然也可以对齐侯的作为感到委屈、不乐意,但只一点,绝对不能反对。
吕黔曾经是众多仰望齐侯,将之视为神明的人中的一员。他幼时疯狂努力,全力在战场厮杀,就是想得到齐侯的赞赏,想让自己变成齐侯一样的人。可是突如其来的四年,生活没有了厮杀、没有了挤压,反倒被一些琐事填满,偶有的几次刺杀回忆也被那些平淡朴素的日子冲淡。他没了战场的戾气和锐气,此刻发现也没了对那冷酷君王的盲目尊崇。
“子予,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有那么一日,诸侯收兵停战,九州内没有硝烟和纷乱,人人都过着普通而安宁的日子。那等场景不是也挺好。”
“待君父一统九州,那日子会来的。”
吕黔知道吕予的意思,举起觥器饮下黄酒,语气颇为轻松道:“反正都是歇战,那就从我齐不攻打鲁国开始吧。”
第三十六章 求解惑()
耀华台院落吕黔吕予两兄弟还在对饮,这边晏相府木门简房,世子驹仍未离开。世子府在宫外,不用受宫门启闭时辰的限制,他连着几个夜里都耗在相府,如此执着,全为了个答案。——君父究竟想干什么?
大家都知道齐侯在下一盘大棋,可是他们现在只能看到联郑攻鲁,这些都是齐侯让他们看到的。
世子驹劝不动吕黔改变心思,更不可能动摇齐侯的意志,这样的情形下,作为世子,他想至少先弄清楚齐侯的最终目的。而这个目的除了齐侯,世上怕只有晏婴知道了。
“贤人受宠而慎,愚者得宠而骄。老臣非贤非愚,不过是老了折腾不动了。”
这是晏婴前日的回绝。按世子驹的意思,以晏婴往日屡谏于朝的品性,攻鲁一事,若不是知道齐侯背后深意,定然是会反对的。晏婴同意他之前所说的,贤臣会在深明其意后反复思量再做出抉择,愚臣才会不知其理直接骄纵行事。可晏婴言明,自己非贤非愚,这次之所以不反对只不过是年老后的无奈之举。
昨日的回绝更简单,只有一句:“君上的心思老臣已无余力揣测,世子请回吧。”
今日,仍是那间不起眼的破旧小屋,陶豆燃起的昏暗亮光里,世子驹和晏婴相对席间,此时没了白日的喧闹,两人对话的声音听着也干净了许多。
“世子何至于此?”
“不晓君父心意,不明天下风向,驹愧对世子身份。盼晏子念驹年岁未老,壮志未消,为驹解惑。”
因为燕姬夫人的缘故,世子驹很早就明白世子之位可能引起的纷乱,他若不想看到兄弟相残,燕姬对人下手,就只能凭自己的能力牢牢坐稳这个位子。
晏婴听他之言,想到这孩子自小受到的重视和只多不少的压力,心中颇有感慨。沉思片刻,最终还是松了口:“也罢,老臣便多言两句吧。”
他曾经给幼时的世子驹做过启蒙教育,这会儿为其解惑,走的还是以往启蒙的套路,以问句开头引导对方思考。
“世子可知君上对穷谷之战的安排?”
“驹知带兵去的是上大夫艾孔,至于其他未能全部想到,但料想必然会给晋国些颜色。”
穷谷之战,追根溯源是郑国的出兵和晋国对周天子的援助,牵扯最密切的还是郑晋二国,齐郑联盟已成,齐国自然是要帮着打压晋军的。
“这与我齐攻鲁之事有何关系?”
世子驹脑子快速运转着,道:“晋鲁一向亲近,鲁国遭难晋国必出援手,晋军若是被牵制在穷谷,攻打鲁国的确会顺当些。只是穷谷的人马不过晋军十之二三,若其他晋军从新绛赶来,攻打鲁国岂不仍是艰难?”
晋鲁联盟在各国联盟中是时间最持久、连接最紧密的,齐国想要攻打其中之一,就要面对差不多两个大国的兵力,世子驹始终不明白齐侯怎会决心攻鲁。
“世子一直关注着田家,就该知道田恒刚从卫国回来了。”
田恒,大司马田无宇的孙子,如今亚卿田开的侄子,上大夫田乞之子。虽无官职在身,可毕竟是田家的人,世子驹对他自然会留心些。
晏婴又道:“卫侯已经答应替我们拦截晋国的援军,晋军被阻的时间应该足以打入鲁国了。”
世子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卫侯要相助!?”
昭陵之会后,卫国对于晋国的反叛之心九州皆知,不少人怀疑卫国已经投靠了齐国,可是三年了,齐卫二国明面上来往很少,更别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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