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柳二呆冷冷道:“听说你叫齐天鹏,白鹭洲上的一方恶霸,对不对?”
针锋相对,以牙还牙,问得绝妙。
但这胆子未免太大。
紫袍人浓眉一剪,一张紫膛脸立刻绷了起来,凌目中杀机一闪。
他的确是叫齐天鹏,但这三个字连他自己都已忘了,因为这二十年来,从没有人这样当面叫过他。
他听到的只有“齐大庄主”、“齐老爷”,甚至“齐大侠”等一些好听的称呼。
他没做过官,对于“老爷”这个称呼,一向只是心领:“大侠”两个字当然受用,但却于心有愧,他最喜欢听的还是“齐大庄主”。
事实上他的确有座气派堂皇的大庄院,就在白鹭洲上,是东南半壁的藏龙卧虎之地,他就是龙头。
龙头就是等于东南七省的武林盟主。
莫说这方圆数十里的金陵城,就连东起吴越,西通巴蜀,由江到海,都是他的势力范围。
如今居然碰到了这个穷书呆,胆敢对他不敬。
“在齐大庄主面前不得无扎。”一个提剑的汉子怒叱一声,越众而出。
柳二呆翻了个白眼,没有理会。虽然一言未发,比嗤之以鼻还厉害。
提剑的汉子三十不到,剽悍矫健,一副刚猛好斗的样子,这种人员受不了别人的莫落,一看柳二呆那付冷漠轻蔑的神态,不禁怒火如狂。
他手提长剑,剑尖在发抖。
“丁能。”齐大庄主目光一转,道:“你是不是想显显身手?”
原来他正自不好下台,想要自己动手,又觉得对付一个藉藉无名的书呆子有失身份,如今丁能出来替他解围,正合心意。
“请大庄主发令。”原来丁能是在等大庄主的话。
“记住,别小看他。”齐大庄主果然不简单,居然不轻视一个穷书生。
“在下只讨大庄主一句话。”
“什么话?”
“白玉楼上可以不可以杀人?”
“哈哈,问得好。”齐大庄主大笑:“除了紫禁城,哪里都可杀人,只看你的剑利不利。”齐大庄主不但口气大,魄力也不小。
金陵虽然没有紫禁城,也曾是帝王之都,齐大庆主显然不当回事。
“在下知道了。”丁能话完剑发。
好快的剑,在华灯辉映下,青光一闪,挟着一股轻啸之声飞刺而出。
他记得大庄主的提示,没有小看这个书呆子。
但他横看竖看,这呆子委实并不起眼,站在那里就像根木头,而且赤手空拳。
对付这样一个笨蛋,何须多弄花招?
因此他身随剑起,直奔柳二呆的胸腔之间,打算一击奏效。
这应该是十拿九稳的一剑。
齐大庄主不是轻易点头的人,是认定了这丁能是把好手。
所以他也很笃定,只等眼看剑到血崩。
杀人当然要对准要害,胸腹之间无疑是人身重大要害之一,无论是穿胸贯腹,都可一击致命,干净利落,用不着第二剑。
可惜对面那根木头并不永远像根木头。
静如山岳,动如脱兔,就在剑气直冲眉睫,剑锋迫近盈尺之间,忽然人影一花。
谁也没看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只听丁能啊呀一声,人已倒飘而起。
去得快,回来得更快,哗啦一声,撞倒了两丈以外的那架山水屏风。
更奇怪的是,那支剑居然到了柳二呆手里。
这电光火石的一刻,原本该是血溅白玉楼,哪知谁都没流一滴血,只不过倒了架山水屏风,丁能安安静静的趴在楼板上。
但齐大庄主的脸却变了,变得像块猪肝。
所有在场之人,尤其齐大庄主身后的那群人,个个都成了木鸡,没有一丝声响,似乎只有尘沙落地之声,隐隐可闻。
“好剑,好剑。”柳二呆轻轻抚着剑愕,无限珍惜地说:“不知这是‘青霜’还是‘紫电’?”
青霜、紫电,古之名剑,凭丁能那来这种千载难求的神兵宝刃?
柳二呆莫非看走眼了?
沈小蝶盯着他,似是深深会意,微微一笑道:“也许是‘干将’,也许是‘莫邪’……”
“真的?”柳二呆回望了她一眼。
这两句话虽然耐人寻味,但柳二呆听得懂。
一个真正精于剑术的人,何须紫电青霜、干将莫邪,纵然一根枯枝、一片毛竹,照样能摧枯拉朽。
“哼,愣小子。”齐一鹏忽然叫道:“想不到你还蛮有点斤两。”
“斤两?”柳二呆道:“不错不错,大年刚过,又适元宵,这些顿顿酒肉,当然重了几斤。”
“别装蒜。”
“蒜?”柳二呆张着嘴巴:“是蒜头还是蒜苗?”他越装越呆。
“是狗屎。”齐天鹏火了,抖了一句粗话。
“好东西,好东西。”柳二呆傻呼呼地道:“齐大庄主有钱人,必是先尝异味,每天大吃大喝……”
齐大庄主吃屎,这还像话?
齐天鹏脸色陡变,本来已涨得绯红的脖子,顿时粗了一倍,额头上也冒出了青筋。
“刀来。”
“是。”如斯响应,跟在后面的两位青衣壮汉立刻抬出一柄刀来。
刀要用抬的,这是什么刀?
这是柄九环金刀,刀背厚,锋面宽,在华灯下寒光一闪一闪,刀脊上装有九支钢环。
的确是把大刀,看来没有八十斤至少也有五十斤。
这样的刀,不要说抡在手里舞动生风,迎面一刀劈来,就是让人瞧上一眼,也够胆颤心惊。
但这柄刀毕竞只有几十斤,用条壮汉扛起来也就够了,居然用上两个人来抬,未免有点夸张作势。
也许这就是派头,齐大庄主的派头。
个过派头归派头,到底不可小觑,一个能舞动五十斤大力的人,功力已不同凡响。
柳二呆的脸色已显得凝重起来。
白下四公子中的三公子已挽起孙翼,和翠云阁的薛盼盼、五凤春的青凤和紫凤,远远避了开去,只有怡红院的小蝶没有离开。
但她的神情已开始变化,揉合着紧张与关怀。
这绝不是一个轻松的场面,齐天鹏的一方人多势众,后果如何,当然难以预料。
柳二呆的后果却可断言。不是战胜就是死亡。
血染白玉楼,所为何来?
这个金陵城里的书呆,到底是替白下四公子出气,还是为了保护沈小蝶?
要不然就是路见不平,冲着一股傻劲。
但他今天为何要来到白玉楼,挑起这场拼斗,难道只是偶然?
这只有他自己知道。
齐天鹏臂一抡,霍地取刀在手,轻轻一震,九双九环叮叮作响。
然后他马步一沉,盯着柳二呆一瞬个瞬。
这样子好像要仔细察看一下柳二呆的每一寸肌肉,每一节骨骼,研究出手一刀,打从那里下手。
以他齐大庄主之尊,出付一个武林中默默无名的书呆子,居然如此慎重。
显然,他把这一战看得很重要。
也可以说,他已越来越不敢小看柳二呆。
跟随在他身后之人,也受到了这种紧张气氛的感染,个个都捏着一把冷汗。
“齐天鹏。”柳二呆反而比较轻松:“你好像很瞧得起我?”
齐天鹏不响,眼睛也不眨。
“是的,你必须慎重。”柳二呆道:“你一刀劈了我,只不过金陵城里死了个书呆子,你齐大庄主就不同啦,莫说是死,连输都输不起。”
齐天鹏还是不响。
“今夜你只要输了一招半式,”柳二呆继续道:“就会从青云里一跳跌下来。”
齐天鹏双目中充满了血丝,也充满了愤怒。
的确,他输不起,要是真的阴沟里翻了船,以后在江湖上就没得混了。
甚至,永远在江湖上除名。
“眼看你起高楼,眼看你楼跨了。”柳二呆接着冷笑一声:“天理循环,本就如此……”
齐天鹏震颤了一下。
“其实,你风光了二十年,也该够了。”柳二呆用一种近乎悲悯的口气道:“孽海永难回头,放眼江湖,一个个到死方休!”
“住嘴。”齐天鹏忽然怒叱。
“怎么?听不进去?”柳二呆耸了耸肩:“听不听在你,说不说在我。”
“老夫要封住你的嘴。”
“可以,只要你封得住。”柳二呆道:“我正觉得奇怪,你为何还不动手?”
“哼,黄口孺子,容你多活片刻,难道不好?”
“对我来说,早死晚死都是一样,既然耍撩你齐大庄主的虎须,哪里还管得生死。”柳二呆冷笑:“你不动手,倒是别有用心。”
“胡说,什么用心?”
“你老谋深算,想多观察一下,及至想从我口里套出点话来。”柳二呆道:“至少柳某人的出现,是宗很稀罕的事。”
“稀奇古怪的事老夫见的多,你有什么稀罕?”
他的嘴虽硬,其实确如柳二呆所料,至少他想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书呆子,哪里来的武功?
武功的路数如何?
他刚才亲眼目睹,柳二呆一个“大拧手”,竟将丁能摔出两丈五六,居然还夺走了丁能的剑,如今这剑就在柳二呆手里。
这不就是“空手入白刃”吗?
他既然夺剑,对于剑必然是个会家子。
“那你等什么?”柳二呆冷然一笑:“不妨先走上几招试试?”
“老夫不想试。”
“不想试?”柳二呆道:“好,很好,我绝不会逼你,双方都有受伤之人,就此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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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章 天香绝谷
“扯不平。”齐天鹏忽然浓眉一剪,叱道:“老夫杀人的时候,一向不用试刀。”
“你想杀我?”柳二呆紧了紧手中长剑。
“不杀你杀谁?”齐天鹏蓦的身形微变,步踏中宫,一刀劈了过来。
这一刀并不快,甚至很慢。
凭柳二呆刚才对付申不雨和丁能的身手,闪过这一刀是轻而易举的。
也许齐天鹏是有意让他有闪避的机会。
柳二呆却没闪,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因为他隐隐觉察到,刀锋虽然还在几只以外,那股狂涌的刀风已在他四周激荡成气。
这是很神奇的一刀,莫测高深的一刀。
这一刀必有变化。
对付这种变化莫测的刀法,唯一的上策就是沉住气,以不变应万变。
柳二呆当然懂得这个道理,他屏息凝抑,渊停狱峙。紧紧地盯着那把刀。
那把力却越来越慢,几乎是在一寸一寸的移动,刀环轻响,齐天鹏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越来越枯槁,嘴唇也不停地颤动,失去了血色。
好像他人已探干,全副精神凝注在力锋上。
看样于这还只是前奏、只是序曲,真正的一刀显然还没开始。
蓄势如此之盛,一发必然惊天动地。
他说不想试刀,意思是不想用第二刀,打算第一刀就活劈了柳二呆。
他自成名之后,极少用刀,因为很难碰到对手。
今天不但用刀,居然还拼出全身功力,似乎已看出柳二呆十分扎手。
柳二呆依然没动,眼睛却越睁越大。
他显然也感觉到,正在生死毫发之间,剑尖也在轻轻抖动。
这表示他已功力凝聚,蓄势待发。
全场鸦雀无声,只有沈小蝶不经意地移动了一下。
她身材织柔。步履很轻,谁也没有注意到她想作什么。
忽听“哗啦”一响,席面上的两双大瓷盘蓦地滑落下来,登时跌得粉碎。
这种意外的声响,在沉寂而紧张的气氛中,宛如晴空一声焦雷。
齐天鹏怔了一下,心抑为之一分。
说时迟,那时快,柳二呆霍地而起,但见刀光一闪,细如蛛丝般冲破了刀堤。
不是青霜,也不是紫电。只是一柄普通的剑。
但这一剑太快速、太突然,就像苍穹中一粒小陨石变成了流星,划空而过,闪击千里,本来极普通的凡铁,也变成了百炼精钢。
冲力之大,无敌不破,无坚不摧。“夺”的一声,扎进了齐天鹏的胸膛。
刀没染血、剑仅一招,没发生掠天动地的激战。
但这已解决了一切。
剑刺出快,收回更快。
柳二呆一闪而出,一闪而退,在灯光照耀下只不过人影一花而已。
只听“吭当”一响,刀已落地。
齐天鹏依然直挺挺的站在那里,脸上在刹那间恢复了红润,居然还用根手指,笔直指着沈小蝶。
“你……你……”忽然卜通一声,仰面倒下,胸前喷起老高一条血柱。
扣人心弦的一幕结束了,没闹得翻江倒海,仅仅跌碎了两只瓷盘。
白玉楼照样灯火通明,秦淮河依然笙歌嚣耳。
只不过死了个齐天鹏。
死了个齐天鹏只不过人间小事,在江湖上却是轰传大江南北的大事。
人们通常都有种好奇的天性,这宗事本身就是十足的传奇,尤其还牵扯上几个秦淮名妓,传奇中又添加了香艳色彩。
传奇加香艳,怎不叫人津津乐道,口沫飞溅。
柳二呆木头木脑,在金陵城只有点小名气,杀了齐天鹏之后,忽然间在江湖上成了大名。
江湖上本就像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在江湖上的风云人物,终有倒下的一天。
只不过齐天鹏倒得太突然,太戏剧化。
柳二呆不但在江湖人的心目中取代了齐天鹏在江南的地位,甚至犹有过之,因为他是传奇人物,建立了新鲜的形象。
但盛名多累,实在没有做呆子快活。
路冷香埃,月射书斋。
这所简陋的书斋,就是柳二呆往日读书的地方;但如今空庭寂寂,蛛网尘封,已不见柳二呆的影子。
不知是谁,在木门上歪歪斜斜写了几个大字,“金陵大侠柳二呆故居。”
柳二呆哪里去了?
不但金陵城里找不到柳二呆,连秦淮河畔沈小蝶也已悄然隐迹。
一个人可能一辈子默默无名,但当成名之后,要想使人立刻忘记,也是很难办到的事。
尤其像柳二呆这种传奇性的人物,骤然成了大名,短短几个月时间,各种谈论和猜测,在江湖上正自方兴未艾,江湖甚至突然热闹起来。
于是京洛之间,燕赵之地,出现了许多鲜衣怒马的豪客;巴蜀古道,以至江南江北,也随时可见游侠健儿的搬丝帽影。
这些人纷纷涌向金陵,就为了想见柳二呆。
见他做什么?
当然,说词各有不同,有的只想一瞻风采,有的是怀着一股崇敬之心,也有的豪情万丈,索性挑明了说,想找他比划比划。
其实,这些都不是心里的话。
这些人最主要的目的也许只有一个,就是想知道柳二呆是不是真的到过天香谷。
天香谷,雨花宫,一个令人密寐以求的地方。
江湖攻杀,原是司空见惯的事。
为仇、为财、图霸,都是杀人的理由,因为江湖上没有法律,强者为将。
能杀人的就是英雄,杀的人越多就越是英雄。
但这回不同,被杀的足位鼎鼎大名的江湖霸主,杀人的却是个一向名不经传的书呆,这才震惊了武林,引起江湖骚动。
因此不免有人会问,他的武功哪里来的?
不论是问到别人,还是问到自己,都会猛的一拍桌子叫了起来:“对了,天香谷。”
柳二呆不但成了英雄人物,也成了神秘人物。
更神秘地是他忽然踪迹沓然,神秘的出现,又神秘的隐去。
到了金陵扑空的人,当然不免怅然。
但这些有心人并不因此灰心,甚至还怀着一股狂热,打算追踪到底。
江湖人既无恒业,也无桓产,有的就是精力。
其中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