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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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心-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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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还可以占便宜。他暗地里托媒给麟趾找主,人约他在城隍庙戏台下相看,那地方
是老黄每常卖艺的所在。相看的人是个当地土豪的儿子,人家叫他做郭太子。这消
息给老杜知道,到庙里与老黄理论,两句不合,便动了武。幸而麟趾从外头进来,
便和班里的人把他们劝开;不然,会闹出人命也不一定,老杜骂到没劲,也就走了。

  麟趾问黄胜到底是怎么回事。老黄没敢把实在的情形告诉她,只说老杜老是来
要钱使,一不给他,他便骂人。他对麟趾说:“因他知道我们将有一个阔堂会,非
借几个钱去使使不可。可是我不晓得这一宗买卖做得成做不成,明天下午约定在庙
里先耍着看,若是合意,人家才肯下定哪。你想我怎能事前借给他钱使!”
  麟趾听了,不很高兴,说:“又是什么堂会!”
  老黄说:“堂会不好么?我们可以多得些赏钱,姑娘不喜欢么?”
  “我不喜欢堂会,因为看的人少。”
  “人多人少有什么相干,钱多就成了。”
  “我要人多,不必钱多。”
  “姑娘,那是怎讲呢?”
  “我希望在人海中能够找着我的亲人。”
  黄胜笑了,他说:“姑娘!你要找亲人,我倒想给你找亲哪,除非你出阁,今
生莫想有什么亲人,你连自己的姓都忘掉了!哈哈!”
  “我何尝忘掉?不过我不告诉人罢了,我的亲人我认得,这几年跟着你到处走,
你当我真是为卖艺么?你带我到天边海角,假如有遇见我的亲人的一天,我就不跟
你了。”
  “这我倒放心,你永远是遇不着的。前次在东莞你见的那个人,便说是你哥哥,
楞要我去把他找来。见面谈了几句话,你又说不对了!今年年头在增城,又错认了
爸爸!你记得么?哈哈!我看你把心事放开罢。人海茫茫,那个是你的亲人?倒不
如过些日子,等我给你找个好主,若生下一男半女,我保管你享用无尽。那时,我,
你的师父,可也叨叨光呀。”
  “师父别说废话,我不爱听。你不信我有亲人,我偏要找出来给你看。”麟趾
说时像有了气。
  “那么,你的亲人却是谁呢?”
  “是神仙。”麟趾大声地说。
  老黄最怕她不高兴,赶紧转帆说:“我逗你玩哪,你别当真,我们还是说些正
经的罢,明天下午无论如何,我们得多卖些力气。我身边还有十几块钱,现在就去
给你添些头面。我一会儿就回来。”他笑着拍麟趾的肩膀,便自出去了。
  第二天下午,老黄领着一班艺员到艺场去,郭太子早已在人圈中占了一条板凳
坐下。麟趾装饰起来,招得围观的人越多,一套一套的把戏都演完,轮到麟趾的踏
索,那是她的拿手技术。老黄那天便把绳子放长,两端的铁钎都插在人圈外头。她
一面走,一面演各种把式。正走到当中,啊,绳子忽然断了!麟趾从一丈多高的空
间摔下来。老黄不顾救护她,只嚷说:“这是老杜干的”,连骂带咒,跳出人圈外
到绳折的地方。观众以为麟趾摔死了,怕打官司时被传去做证人,一哄而散。有些
人回身注视老黄,见他追着一个人往人丛中跑,便跟过去趁热闹。不一会,全场都
空了。老黄追那人不着,气喘喘地跑回来,只见那两个伙计在那里收拾行头。行头
被众人践踏,破坏了不少:刀枪也丢了好几把;麟趾也不见了。伙计说人乱的时候
他们各人都紧伏在两箱行头上头,没看见麟趾爬起来,到人散后,就不见她躺在地
上。老黄无奈,只得收拾行头,心里想这定是老杜设计把麟趾抢走,回到庙里再去
找他计较,艺场中几张残破的板凳也都堆在一边。老鸦从屋脊飞下来啄地上残余的
食物;树花重复发些清气,因为满身汗臭的人们都不见了。
  黄胜找了老杜好几天都没下落,到郭太子门上诉说了一番。郭太子反说他是设
局骗他的定钱,非把他押起来不可。老黄苦苦哀求才脱了险。他出了郭家大门,垂
头走着,拐了几个弯,蓦地里与老杜在巷尾一个犄角上撞个满怀。“好,冤家路窄!”
黄胜不由分说便伸出右手把老杜揪住。两只眼睛瞪得直像冒出电来,气也粗了。老
杜一手擅住老黄的右手,冷不防给他一拳。老黄哪里肯让,一脚便踢过去,指着他
说:“你把人藏在那里?快说出来,不然,看老子今天结束了你。”老杜退到墙犄
角上,扎好马步,两拳瞄准老黄的脑袋说:“呸!你问我要人!我正要问你呢。你
同郭太子设局,把所得的钱,半个也不分给我,反来问我要人。”说着,往前一跳,
两拳便飞过来,老黄闪得快,没被打着。巷口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巡警也来了。
他们不愿意到派出所去,敷衍了巡警几句话,便教众人拥着出了巷口。
  老杜跟着老黄,又走过了几条街。
  老黄说:“若是好汉,便跟我回家分说。”
  “怕你什么?去就去!”老杜坚决地说。
  老黄见他横得很,心里倒有点疑惑。他问:“方才你说我串通郭太子,不分给
你钱,是从那里听来的狗谣言?”
  “我还在我面前装呆!那天在场上看把戏的大半是郭家的手脚,你还瞒谁?”

  “我若知道这事,便教我男盗女娼。那天郭太子约定来看人是不错,不过我已
应许你,所得多少总要分给你,你为什么又到场上捣乱?”
  老杜瞪眼看着他,说:“这就是胡说!我捣什么乱?你们说了多少价钱我一点
也不知道,那天我也不在那里,后来在道上就见郭家的人们拥着一顶轿子过去,一
打听,才知道是从庙里扛来的。”
  老黄住了步,回过头来,诧异地说:“郭太子!方才我到他那里,几乎教他给
押起来。你说的话有什么凭据?”
  “自然有不少凭据。那天是谁把绳子故意拉断的?”老杜问。
  “你!”
  “我!我告诉你,我那天不在场,一定是你故意做成那样局面,好教郭太子把
人抢走。”
  老黄沉吟了一会,说:“这我可明白了。好兄弟,我们可别打了,这事一定是
郭家的人干的。”他把方才郭家的人如何蛮横,为老杜说过一遍。两个人彼此埋怨,
可也没奈他何,回到真武庙,大家商量怎样打听麟趾的下落。他们当然不敢打官司,
也不敢闯进郭府里去要人,万一不对,可了不得。
  老杜和黄胜两人对坐着。你看我,我看你,一言不发,各自急抽着烟卷。
  
                                   五

  郭家的人们都忙着检点东西,因为地方不靖,从别处开来的军队进城时难免一
场抢掠。那是一所五进的大房子,西边还有一个大花园,各屋里的陈设除椅、桌以
外,其余的都已装好,运到花园后面的石库里,花园里还留下一所房子没有收拾。
因为郭太子新娶的新奶奶忌讳多,非过百日不许人搬动她屋子里的东西。
  窗外种着一丛碧绿的芭蕉,连着一座假山直通后街的墙头。屋里一张紫檀嵌牙
的大床,印度纱帐悬着,云石椅、桌陈设在南窗底下。瓷瓶里插的一簇鲜花,香气
四溢。墙上挂的字画都没有取下来,一个康熙时代的大自鸣钟的摆子在静悄悄的空
间的得地作响,链子末端的金葫芦动也不动一下。在窗棂下的贵妃床上坐着从前在
城隍庙卖艺的女郎,她的眼睛向窗外注视,像要把无限的心事都寄给轻风吹动的蕉
叶。
  芭蕉外,轻微的脚音渐次送到窗前。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到阶下站着,头也
没抬起来,便叫:“大官,大官在屋里么?”
  里面那女郎回答说:“大官出城去了,有什么事?”
  那人抬头看见窗里的女郎,连忙问说:“这位便是新奶奶么?”
  麟趾注目一看,不由得怔了一会,“你很面善,像在那里见过的。”她的声音
很低,五尺以外几乎听不见。
  那人看着她,也像在什么地方会过似地,但他一时也记不起来,至终还是她想
起来。她说:“你不是姓廖么?”
  “不错呀,我姓廖。”
  “那就对了,你现在在这一家干的什么事?”
  “我一向在广州同大官做生意,一年之中也不过来一两次,奶奶怎么认得我?”

  “你不是前几年娶了一个人家叫她做宜姑的做老婆吗?”
  那人注目看她,听到她说起宜姑,猛然回答说:“哦,我记起来了!你便是当
日的麟趾小姑娘!小姑娘,你怎么会落在他手里?”
  “你先告诉我宜姑现在好么?”
  “她么?我许久没见她了。自从你走后,兄弟们便把宜姑配给黑牛,黑牛现在
名叫黑仰白,几年来当过一阵要塞司令,宜姑跟着他养下两个儿子。这几天,听说
总部要派他到上海去活动,也许她会跟着去罢。我自那年入军队不久,过不了纪律
的生活,就退了伍。人家把我荐到郭大官的烟土栈当掌柜,我一直便做了这么些年。”

  麟趾问:“省城也能公卖烟土么?”
  “当然是私下买卖,军队里我有熟人容易做,所以这几年来很剩些钱。”
  “黑牛和他的弟兄们帮你贩烟土,是不是?”
  “不,黑司令现在很正派,我同他的交情没有从前那么深了。我有许多朋友在
别的军队里,他们时常帮助我。”
  我很想去见见宜姑,你能领我去么?”
  “她不久便要到上海去,你就是到广州,也不一定能看见她?”
  “今晚,就走,怎样?”
  “那可不成,城里恐怕不到初更就要出乱子,我方才就是来对大官说,叫他快
把大门、偏门、后门都锁起来,恐怕人进来抢。”
  “他说出城迎接军队去了,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回来。或者现在就领我去罢。”

  “耳目众多,不成,不成。再说要走,也不能同我走,教大官知道,会说我拐
骗你。……我说你是要一走不回头呢?还是只要见一见宜姑便回来?”
  “我一点也不喜欢他,那天我在城隍庙踏索子掉下来,昏过去,醒来便躺在这
屋里的床上。好在身上没有什么伤,只是脚跟和手擦破,养了十几天便好了。他强
我嫁给他,口里答应给我十万银做保证金,说若是他再娶奶奶,听我把十万银带走,
单独过日子。我问他给了多少给黄胜,他说不用给,他没奈何他。自从我离开山寨
以后,就给黄胜抢去学走江湖,几年来走了好几省地方,至终在这里给他算上了。
我常想着他那样的人,连一个钱也不给黄胜,将来万一他负了心,他也照样可以把
十万银子抢回去;现在钱虽然在我的名字底下存着,我可不敢相信是属于我的,我
还是愿意走得远远地。他不是一个好人,跟着他至终不会有好结果,你说是不是?”

  廖成注视她的脸,听着她说,他对于郭大官掳人的事早有所闻,却不知便是麟
趾。他好像对于麟趾所说的没有多少可诧异的,只说:“是,他并不是个好人,但
是现在的世界,那个是好人!好人有人捧,坏人也有人捧,为坏人死的也算忠臣,
我想等宜姑从上海回来,我再通知你去会她罢。”
  “不,我一定要走。你若不领我去,请给我一个地址,我自己想方法。”
  廖成把宜姑的地址告诉她,还劝她切要过了这个乱子才去,麟趾嘱咐他不要教
郭太子知道。她说:“你走罢,一会怕有人来,我那丫头都到前院帮助收拾东西去
了,你出去,请给我叫一个人进来。”
  他一面走着,一面说:“我看还是等乱过去,从长慢慢打算罢,这两天一定不
能走的,道路上危险多。”
  麟趾目送着廖成走出蕉丛外头,到他的脚音听不见的时候,慢慢起身到妆台前,
检点她的细软和首饰之类。走出房门,上了假山,她自伤愈后这是第一次登高,想
着宜姑,教她心里非常高兴,巴不得立刻到广州去见她。到墙的尽头,她探头下望,
见一条黑深的空巷,一根电报杆子立在巷对面的高坡上,同围墙距离约一丈多宽。
一根拴电杆的粗铅丝,从杆上离电线不远的部位,牵到墙上一座一半砌在墙里已毁
的节孝坊的石柱上,几乎成为水平线。她看看园里并没有门,若要从花园逃出去,
恐怕没有多少希望。
  她从假山下来,进到屋里已是黄昏时分,丫头也从前院进来了。麟趾问:“你
有旧衣服没有?拿一套来给我。”
  女婢说:“奶奶要旧衣服干什么?”
  “外头乱扰扰地,万一给人打进家里来,不就得改装掩人耳目么?”
  “我的不合奶奶穿,我到外头去找一套进来罢。”她说着便出去了。
  麟趾到丫头的卧房翻翻她的包袱,果然都是很窄小的,不合她穿。门边挂着一
把雨纸伞,她拿下来打开一看,已破了大半边。在床底下有一根细绳子,不到一丈
长。她摇摇头叹了一声,出来仍坐在窗下的贵妃床,两眼凝视着芭蕉。忽然拍起她
的腿说:“有了!”她立起来,正要出去,丫头给她送了一套竹布衣服进来。
  “奶奶,这套合适不合适?”
  她打开一看,连说:“成,成,现在你可以到前头帮他们搬东西,等七点钟端
饭来给我吃。”丫头答应一声,便离开她。她又到婢女屋里,把两竿张蚊帐的竹子
取下捆起来;将衣物分做两个小包结在竹子两端,做成一根踏索用的均衡担。她试
一下,觉得稍微轻一点,便拿起一把小刀走到芭蕉底下,把两棵有花蕾的砍下来,
割下两个重约两斤的花蕾加在上头。随即换了衣服,穿着软底鞋,扛着均衡担飞跑
上假山。沿着墙头走,到石柱那边。她不顾一切,两手擅住均衡担,踏上那很大铅
丝,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到电杆那头,她忙把竹上的绳子解下来,圈成一个圆套子,
套着自己的腰和杆子,像尺蠖一样,一路拱下去。
  下了土坡,急急向着人少的地方跑。拐了几个弯,才稍微辨识一点道路。她也
不用问道,一个劲儿便跑到真武庙去,她想着教黄胜领她到广州去找宜姑,把身边
带着的珠宝分给他一两件。不想真武庙的后殿已经空了,人也不晓得往那里去了。
天色已晚,邻居的人都不理会是她回来,她不敢问。她踌躇着,不晓得怎样办,在
真武庙歇,又害怕;客栈不能住;船,晚上不开,一会郭家人发觉了,一定把各路
口把住,终要被逮捕回去。到巡警局报迷路罢,不成,若是巡警搜出身上的东西,
倒惹出麻烦来。想来想去,还是赶出城,到城外藏一宿,再定行止。
  她在道上,看见许多人在街上挤来挤去,很像要闹乱子的光景。刚出城门,便
听见城里一连发出砰磅的声音。街上的人慌慌张张地乱跑,铺店的门早已关好,一
听见枪声,连门前的天灯都收拾起来。幸而麟趾出了城,不然,就被关在城里头。
她要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去躲一下,但找来找去,总找不着,不觉来到江边。沿江除
码头停泊着许多船以外,别的地方都很静。在离码头不远的地方,有一棵斜出江面
的大熔树。那树的气根,根根部向着水面伸下去。她又想起藏在树上,在枪声不歇
的时候,已有许多人挤在码头那边叫渡船,他们都是要到石龙去的。看他们的样子
都像是逃难的人,麟趾想着不如也跟着他们去,到石龙,再赶广州车到广州。看他
们把价钱讲妥了,她忙举步,混在人们当中,也上了船。
  乱了一阵,小渡船便离开码头。人都伏在舱底下,灯也不敢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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