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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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水微澜-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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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家里的密室一样的态度,任凭你说得如何的慷慨激昂,却很少有人注意你的,这是一种习惯。 
  陆茂林把他手膀一拍,意思叫他注意来听,这也是在茶铺中谈话应有的举动。顾天成果然注了意,他才眯着眼睛说道:“至今你恐怕还在鼓里呢?我是旁观者清,告诉了你,你可不能向别人说呀!……你还不晓得,刘三金之来笼络你,全是罗歪嘴张占魁他们支使的。他们大概晓得你喜欢女人,才故意叫刘三金把你缠着,他们才好做你的手脚。你那千数的银子,那里当真是在宝上赌输的!……”顾天成真就激动了道:“这一点,我老实说没有想到。吵架时,虽这样吵出来过,但我还只恨他们不但不帮我的忙,并且把我轰走,打我!……陆哥,这倒要请你详细告诉我!” 
  陆茂林好象失悔不应该揭破别人秘密似的,又好象与顾天成的交情格外不同,不能不把秘密告诉他似的,于是,半吞半吐把他知道的,以及从刘三金口里听来的,照一般人谈话习惯,加入许多烘染之词,活灵活现的告诉了他。 
  顾天成真压抑不住了,面红筋胀的咬着牙巴说道:“哦!还这样的鸩我吗?对对对!罗歪嘴,你是对的!等着罢!老子不要你的狗命,老子不姓顾了!……” 
  陆茂林忙向他摇摇手道:“三贡爷,留心点,他们这些人是心狠手辣的,说得出做得出,不要着他们听见了不好!” 
  他鼓着两眼道:“你怕他们吗?你怕,我是不怕的!你晓得我现在是啥子人不?告诉你,我已奉了教了!” 
  “你奉了洋教?”他忙眯着眼向四面一溜,才道:“三贡爷,我是为你的好,现在不是正在闹啥子义和团吗?我亲耳听见罗歪嘴他们正商量要趁这时候,打教堂,杀奉教的。你又是他的仇人,他若晓得你也奉了教,……” 
  顾天成果然也有点胆怯起来,便低下头去,不象刚才这样武勇了。不过,仍不肯示弱,便说道:“陆哥,你放心,打教堂的话,只怕是乱说的。洋人说过,洋兵快要打进北京城了,只要把光绪皇帝一捉住,十八省都是他们的,四川制台一定是史洋人做,我们奉教的都是官,只要我做了官,你看,还怕罗歪嘴他们吗?” 
  陆茂林也欣然道:“洋人的话,晓得靠得住不?” 
  “ 个靠不住?他还当着菩萨赌过咒的!” 
  他又拍拍他手膀道:“那么,三贡爷,你的仇一定可以报了,我们相好一场,只求你一桩事!”说着,他站了起来道:“话还长哩,我们找个饭铺吃饭去,吃了饭再到烟馆里细说罢!” 
  顾天成也站了起来道:“你不回天回镇去了吗?现刻已下午一会了!” 
  “回天回镇?……我还没告诉你,我眼前正在打流,等你做了官,我才能回去。我求你的,就是这一桩。” 
  街上不好谈话,饭铺里也不好谈话,直到烟馆里,虽然每铺床上都有人,但是靠着枕头,只要把声音放低一点,却是顶好倾露肺腑,商量大事的地方。 
  陆茂林先说到他为甚么打流,不禁慨然叹道:“也只怪我的命运不好!遇着一个刘三金,无情无意的婊子!遇着一个蔡大嫂,倒是有情有义哩,偏偏又着罗歪嘴霸住了!……” 
  “蔡大嫂是啥子样的人?” 
  “哈哈!你连蔡大嫂都不认得!她是我们天回镇的盖面菜,认真说来,岂止是天回镇的盖面菜?恐怕拿在成都省来,也要赛过一些人哩!……哦!也无怪你不认得她,你那几天,成日的同刘三金混在一起,半步都没有出过云集栈。” 
  “比起刘三金来呢?” 
  “那 个能比!……当初嫁给蔡兴顺时,已经令人迷窍了,两年后,生了个娃儿,比以前更好看了!……那个不想她?却因是罗歪嘴的表弟媳妇,他那时假绷正经,拿出话来把众人挡住。……但那婆娘却也规规矩矩的。……不晓得今年啥时候,大概刘三金走了之后罢,罗歪嘴竟同她有了勾扯,全场上那个不知!……那婆娘也大变了,再不象从前那样死板板的,见了人,多亲热!……就比如我……” 
  顾天成恍然大悟道:“你说起来,我看见过这个人,不错,是长得很好!两个眼睛同流星样,身材也比刘三金高,又有颈项。……” 
  “你在那里看见的?” 
  顾天成遂把正月十一夜的故事,说了一遍,说到招弟之掉,说到自己之病,然后说到为甚么奉教。陆茂林深为赞许他的奉教,一方面又允许各方托人,为他寻找招弟,他说:“你放心,她总在成都省内的。只要每条街托一个人,挨家去问,总问得着的。”然后才说出求他的事:“我也不想做官,我也做不来官,你要是当真做了官,只求你把罗歪嘴等人鸩治了后,放我去当天回镇的乡约。” 
  顾天成拈着烟签笑道:“是不是好让你去把蔡大嫂弄上手?你就不想到她的男人哩,肯让你霸占他的老婆吗?” 
  陆茂林也笑道:“现在,他的老婆不是已经着人霸占了?那是个老实人,容易打叠的。好吗,象罗歪嘴的办法,名目上还让他做个丈夫。不好,一脚踢开,连铺子,连娃儿,全吞了,他敢 个?” 
  烟馆门前的温江麻布门帘,猛然撩起,进来了三个人。都扇着黑纸折扇,都是年轻人,穿着与神情,很象是半边街东大街绸缎铺上的先生徒弟样。一进来,就有一个高声大气的说道:“我屁都不肯信洋鬼子会打胜仗!……” 
  全烟馆的人都翘起头来。 
  别一个年轻人将手臂上搭的蓝麻布长衫,向烟铺上一放,自己也坐了下去,望着那说话的人道:“你不信?洪二老爷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几万洋兵把董军门围在北京啥子地方,围得水泄不通的吗?” 
  一个先来的烟客,便撑坐起来道:“老哥,这话怕靠不住罢?董军门是啥样的人,跟我们四川的鲍爵爷一样,是打拚命仗火的,洋兵行吗?” 
  “这个我倒不晓得,只是我们号上的老主顾洪二老爷,他是蕃台衙门的师爷,刚才在我们号上说,洋兵打进了北京城,董军门打了败仗。” 
  先前说话的那个年轻人,又打着小官调子叫道:“我偏不相信他的话就对!你晓得不?他是专说义和团、红灯教、董军门坏话的。他前次不是来说过,洋兵打了胜仗,义和团——他叫做拳匪的。——死了多少多少,又说义和团乱杀人,乱烧房子,董军门的回兵 样的不行?后来,听别人说来,才全然不是那样。……” 
  不等说完,又有两个烟客开了口,都是主张洋兵绝不会打胜的。“首先,洋鬼子的腿是直的,蹲不下去,站起来那么一大堆,就是顶好的枪靶子!董军门的藤牌兵多行!就地一滚,便是十几丈远,不等你枪上的弹药装好,他已滚到跟前了。洋鬼子又不会使刀,碰着这样的队伍,只好倒!从前打越南时,黑旗兵就是靠这武艺杀了多少法国鬼子!” 
  全烟馆都议论起来,连烟堂倌与帮人烧烟的打手都加入了。但没一个相信洋兵当真攻进了北京城。只有顾天成陆茂林两个人,不但相信洪二老爷所说的是千真万确的消息,并且希望是真的。陆茂林遂怂恿顾天成到曾家去打听,光绪皇帝到底着捉住了没有?
 
十五 
  四川总督才奉到保护教堂,优遇外宾的诏旨,不到五天,郫县三道堰便出了一件打毁教堂,殴毙教民一人的大案子。上自三司,下至把总,都为之骇然。他们所畏的,并不是逃遁到陕西去的太后与皇帝,而正是布满京城,深居禁内的洋元帅与洋兵。他们已听见以前主张灭洋的,自端王以下,无一个不受处分,有砍头的,有赐死的,有充军的,这是何等可怕的举动!只要洋人动一动口,谁保得定自己能活几天?以前那样的大波大浪,且平安过去了,看看局面已定,正好大舒一口气时,而不懂事的百姓,偏作了这个小祟,这真是令人思之生恨的事!于是几营大兵,漏夜赶往三道堰,仅仅把被打死的死尸抬回,把地方首人捉回,把可疑的百余乡下人锁回,倾了一百余家,兵丁们各发了一点小财,哨官总爷们各吃了几顿烧猪炖鸡,而正凶帮凶则鸿飞杳杳,连一点踪影都没有探得。 
  总督是如何的着急!全城文武官员是如何的着急!乃至身居闲职,毫不相干的郝同知达三,也着急起来。他同好友葛寰中谈起这事,好象天大祸事,就要临头一样,比起前数月,萧然而论北京事情的态度,真不同!他叹道:“愚民之愚,令人恨杀!他们难道没有耳朵,一点都不晓得现在是啥子世道吗?拳匪已经把一座锦绣的北京城弄丢了,这般愚民还想把成都城也送给外国人去吗?” 
  葛寰中黯然的拈起一块白果糕向嘴里一送,一面嚼,一面从而推论道:“这确是可虑的。比如外国人说,你如不将正凶交出,你就算不尽职,你让开,待我自己来办!现在是有电报的,一封电报打去,从北京开一队外国兵来,谁敢挡他?又谁挡得住他?那时,成都还是我们的世界?我们就插起顺民旗子,到底有一官半职之故,未见得就能如寻常百姓一样?大哥,你想想看,我们须得打一个啥子主意?” 
  郝达三只是叹息,三老爷仍只吧着他的杂拌烟,很想替他哥打一个主意,只是想不出。太太与姨太太诸人在窗根外听见洋兵要来,便悄悄商量,如何逃难。大小姐说她是不逃的,她等洋兵到来,便吊死。春兰想逃,但不同太太们一道逃,她是别有打算的。春秀哩,则甚望她们逃,都逃了,她好找路回去。 
  这恶劣的气氛,还一直布满到天回镇,罗歪嘴等人真个连做梦都没有料到。 
  云集栈的赌博场合,依然是那样兴旺;蔡兴顺的杂货铺生意,依然靠着掌柜的老实和掌柜娘的标致,别的杂货铺总做不赢它;蔡大嫂与罗歪嘴的勾扯,依然如场上人所说,那样的酽。 
  也无怪乎其酽!蔡大嫂自懂事以来,凡所欣羡的,在半年之中,可以说差不多都尝味了一些。比如说,她在赶青羊宫时,闻见郝大小姐身上的香气,实在好闻,后来问人,说是西洋国的花露水。她只向罗歪嘴说了一句:“花露水的香,真比麝香还好!”不到三天,罗歪嘴就从省里给她买了一瓶来,还格外带了一只怀表回来送她。其余如穿的、戴的、用的,只要她看见了,觉得好,不管再贵,总在不多几天,就如愿以偿了。至于吃的,因为她会做几样菜,差不多想着甚么好吃,就弄甚么来吃,有时不爱动手,就在红锅饭店去买,或叫一个会做菜的来做。而尤其使她欣悦的,就是在刘三金当面凑和她生得体面以前,虽然觉得自己确有与人不同的地方,一般男女看见自己总不免要多盯几眼,但是不敢自信自己当真就是美人。平时大家摆龙门阵,讲起美人,总觉得要天上才会有,不然,要皇帝宫中与官宦人家才有。一直与罗歪嘴有了勾扯,才时时听见他说自己硬是个城市中也难寻找的美人,罗歪嘴是打过广的,所见的女人,岂少也哉,既这样说,足见自己真不错。加以罗歪嘴之能体贴,之能缠绵,更是她有生以来简直不知的。在前面看见妈妈等人,从早做到晚,还不免随时受点男子的气,以为当女人的命该如此,若要享福,除非当太太,至少当姨太太。及至受了罗歪嘴的供奉,以及张占魁等一般粗人之恭顺听命,然后才知道自己原是可以高高乎在上,而把一般男子踏到脚底的。刘三金说的许多话,都验了,然而不遇罗歪嘴,她能如此吗?虽然她还有不感满足的,比如还未住过省城里的高房大屋,还未使过丫头老妈子,但到底知道罗歪嘴的好处,因而才从心底下对他发生了一种感激,因而也就拿出一派从未孳生过的又温婉,又热烈,又真挚,又猛勇的情来报答他,烘炙他。确也把罗歪嘴搬弄得,好象放在爱的火炉之上一样,使他热烘烘的感到一种从心眼上直到 毛尖的愉快。他活了三十八岁,与女人接触了快二十年,算是到此,才咬着了女人的心,咀嚼了女人的情味,摸着了甚么叫爱,把他对女人的看法完全变了过来,而对于她的态度,更其来得甜蜜专挚,以至于一刻不能离她,而感觉了自己的嫉妒。 
  他们如此的酽!酽到彼此都着了迷!罗歪嘴在蔡大嫂眼里,完全美化了,似乎所有的男子,再没一个比罗歪嘴对人更武勇豪侠,对自己更殷勤体会,而本领之大,更不是别的甚么人所能企及。似乎天地之大,男子之多,只有罗歪嘴一个是完人,只有罗歪嘴一个对自己的爱才是真的,也才是最可靠的!她在罗歪嘴眼里哩,那更不必说了!不仅觉得她是自己有生以来,所未看见过,遇合过,乃至想象过的如此可爱,如此看了就会令人心紧,如此与之在一处时竟会把自己忘掉,而心情意态整个都会变为她的附属品,不能由自己作主,而只听她喜怒支配的一个画上也找不出的美人!她这个人,从顶至踵,从外至内,从 毛之细之有形至眼光一闪之无形,无一不是至高无上的,无一不是刚合式的!纵然要使自己冷一点,想故意在她身上搜索出一星星瑕疵,也简直不可得。不是她竟生得毫无瑕疵,实在这些瑕疵,好象都是天生来烘托她的美的。岂但她这个人如此?乃至与她有关的,觉得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只要是她不讨厌,或是她稍稍垂青的。比如金娃子也比从前乖得更为出奇;蔡傻子也比历来忠厚老实;土盘子似乎也伶俐得多;甚至很难见面的邓大爷邓大娘何以竟那样的蔼然可亲?岂但与她有关的人如此?就是凡她用过的东西,乃至眼光所流连,口头所称许的种种,似乎都格外不同一点,似乎都有留心的必要。但蔡大嫂绝不自己承认着了罗歪嘴的迷,而罗歪嘴则每一闭上眼睛着想时,却能深省“我是迷了窍了!我是迷了这女人的窍了!” 
  他们如此的酽!酽到彼此都发了狂!本不是甚么正经夫妇,而竟能毫无顾忌的在人跟前亲热。有时高兴起来,公然不管蔡兴顺是否在房间里,也不管他看见了作何寻思,难不难过,而相搂到没一点缝隙;还要风魔了,好象洪醉以后,全然没有理知的相扑,相打,狂咬,狂笑,狂喊!有时还把傻子占拉去作配角,把傻子也教坏了,竟自自动无耻的要求加入。端阳节以后,这情形愈加厉害。蔡大嫂说:“人生一辈子,这样狂荡欢喜下子,死了也值得!”罗歪嘴说:“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几岁?以前已是恍恍惚惚的把好时光辜负了,如今既然懂得消受,彼此又有同样的想头,为啥子还要作假?为啥子不老实吃一个饱?晓得这种情味能过多久呢?” 
  大家于他们的爱,又是眼红,又是怀恨,又是鄙薄。总批评是:无耻!总希望是:报应总要来的!能够平平静静,拿好话劝他们不要过于浪费,“惜衣有衣穿,惜饭有饭吃,你们把你们的情省俭点用,多用些日子,不好吗?”作如是言的,也只是张占魁等几个当护脚毛的,然而得到的回答,则是“人为情死!鸟为食亡!” 
  大概是物极必反罢?罗歪嘴的语谶,大家的希望,果于这一天实现了。 
  蔡大嫂毕生难忘的这一天,也就是恶气氛笼罩天回镇的这一天,早晨,她因为宵来太欢乐了,深感疲倦,起床得很晏。虽说是闲场可以晏点,但是也比平时晏多了,右邻石拇姆已经吃过早饭,已经到沟边把一抱衣服洗了回来,蔡兴顺抱着金娃子来喊了她三次,喊得她发气,才披衣起来,擦了牙,漱了口。土盘子已把早饭做过吃了,问她吃饭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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