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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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水微澜-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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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近有一位由经商起家的姓马的绅士,在二仙庵道士坟之前,临着大路,又修造了一所别墅,小有布置。原为纪念他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的,因为好名心甚,遂硬派他这两个害痨病夭折的儿女,作为孝儿孝女,花了好多银子,违例谋到一道圣旨,便在门前横跨大路,造就一道石坊,门上也悬了一块匾,题曰双孝祠。平日本可借给人宴会,到赶青羊宫,更是官绅宴集之所了。 
  此外,在对门河岸侧,还有一个极小巧的所在,叫百花潭。是前十数年,一个姓黄的学政造作的假古董,也还可以起坐。 
  当蔡大嫂偕同罗歪嘴几个男子,坐着鸡公车来到二仙庵时,游人已经很多了。 
  蔡大嫂要烧香,自应先到青羊宫,照规矩,还应该从山门土地堂前烧起,全庙中每一尊神像跟前,都须交代一对小蜡烛、三根红香、三叩首的。但她到底不是专为烧香而来,便只到大殿上,在三清像前,跪在许多信男信女丛中,磕了九个头。 
  三清殿上,黑压压全是人。女人差不多都是来烧香磕头的,而男子则多半是为看女人而来。女人们磕了头后,有些抽身就走,有些摇了签走,——十几个签筒,全在女人们的怀抱中响着,与铁罄木答的声音,搅成一片,光是掷木筶的道士,就有好几人。——有些还要摸了铜羊才走。男子们也有同着走的,那多是同路的,若为追逐好看女人而走的,则并不多;这因为在三清殿烧香的妇女,大都比男子还丑,生怕你不看她,尚故意来挑逗你的一般中年乡妇们,纵有一二稍可寓目的,却都有强悍不怕事的保护者随着在。城里大家人户的妇女,根本就不来烧香。所以在此地看女人的,也多半是一些不甚懂事,而倒憨不痴的男子们,老是呆立在那里,好象滩头的信天翁。 
  蔡大嫂磕头起来,虽不摇签,却要去摸铜羊。而两个铜羊边都挤满了的人,小孩子尤多。 
  罗歪嘴拿眼四面一扫,看见一般看女人的男子,都涎着眼睛,把蔡大嫂盯着;许多女的也如此,似乎比男子还看得深刻些。他心里很是高兴,同时又有点嫉妒;他愿蔡大嫂到处出尖子,到处惹人眼睛,到处引人的羡慕,但又不愿她被人看狠了,似乎看得人过多,而看得过甚,又于他有损一样。他遂粗鲁的从人丛中把她手膀一拉道:“走罢!不摸了!” 
  她还有点依恋样子,但看见罗歪嘴的神气很凶,只好跟着他,穿过大殿,来到观音殿;这里更是要烧香了。然后绕到殿后,只见两侧高台之上,上下的人很不少。成都是一片平坦地方,没一点山陵邱阜,因此,大家就对于一个几丈高的土台,也是很感兴会;小孩子尤其高兴,从石阶上飞跑下来,又翻身飞跑上去,大人们总是不住声的喊说:“别跑了!回去要闹腿骭痛的!”妇女们因为脚小吃力,强勉上去一次之后,总是蹙着眉头,红着脸,撑着腰,要喘息好一会,还要说:“真累死人了!再也不爬这高地方了!” 
  蔡大嫂却不表示软弱,把那些女的看着笑了笑,便登登登的提起她那平底鞋,一口气就走上了降生台;站在小殿外,凭着短墙一望,一片常绿树将眼光阻住,并看不见甚么。下了降生台,又上得道台,这已比一般妇女强了,她犹不输气,末后,还能走上最后的高阁,也烧了香。不过,出来以后,挤到八卦亭侧,看见旁边一个荞面摊子,坐了好些男女在吃荞面,便也摸着板凳,坐将下来。 
  罗歪嘴道:“不吃这个,我们歇一会儿吃馆子去。” 
  她抿着嘴笑道:“我那里要吃荞面?你不晓得,我两只脚胫都走酸了!” 
  田长子在旁边笑道:“那个叫你逞强呢?小脚,到底不行!” 
  她的脸登时马了起来,将田长子瞅着,正待给他轰转去时,恰有一伙男女游人,一路说笑着,打从跟前走过。就中一个顶惹眼的年轻小姐,约莫十六七岁,身材不大,脸蛋子天然红白,虽是小脚,却打扮成旗下姑娘样子;春罗长夹衫上,套了件满镶滚的巴图鲁背心,头上,当额一道很整齐的长刘海,脑后则是一条绝妩媚的发辫,乌黑的头发,衬着雪白粉嫩的后颈,更为动目。她打从蔡大嫂身边走过时,无意的,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恰就落在她的脸上,与她的那双水澄澄的眼光,正正斗着;只是一闪就分开了。那年轻小姐走了两步,还扭转头来,很大方的再看了她一眼。 
  她忍不住把罗歪嘴的袖子一扯道:“你看,这小姐长得真好呀!” 
  田长子把鼻子一耸道:“岂但长相好,你们闻,多香!” 
  罗歪嘴道:“官宦人家的小姐,本底子就养得不错,细皮嫩肉,眉清目秀的,再加以打扮得俏,放在这些地方,自然就出众了!  ……” 
  张占魁拿手肘把他一撑道:“哥子,你瞧,已经有三条尾巴了!” 
  罗歪嘴田长子都笑了笑,蔡大嫂却有点忿然。

  蔡大嫂他们所碰见的那个年轻体面的小姐,就是郝家大小姐香芸。他们全家恰也在今天来赶青羊宫。 
  为赶青羊宫这件事,在郝公馆里,直可以说,自招弟来后不久,就提说起了。假使今年不是大少爷又三暗地把大小姐怂恿起来,天天说,并把姨太太说动,帮着催促,一定又象往年一样,直混到三月十五,还鼓不起劲来。 
  郝达三被大家鼓荡到不能再拖延的一晚,才拿出皇历,选了个宜出行的日子。又叫三老爷查一查,有无冲犯,三老爷经大小姐嘱咐过,只好把子丑寅卯随便推算了一下了事。 
  日子决定之后,在前三天,就叫高贵拿片子向马家的管事打招呼,在双孝祠借一个坐头;又向正兴园包了一桌便席。然后斟酌去的人,太太姨太太大小姐自不必说了,郝达三的意思,又三不去,带二小姐去,三老爷尊三不去,春兰可以去。太太却说春兰成了人,春秀才来,正要她照管,不能去,只带吴嫂去伺候;三老爷难得走热闹处,为啥不去呢?高贵留下看家,叫高升跟轿子。太太的支配颇当,大家自无异议,又三则由大小姐打圆场,也准去,但须先补一天的功课。 
  赶青羊宫真不比平常事,早饭须得提早一点,头夜就传话给厨房去了。大小姐高兴得很,也在头一晚就同妈妈姨奶奶商量起穿甚么戴甚么。二小姐更喜欢了,找着春秀,说明天一定给她带一个大莫奈何回来,春秀并不起劲,她只想打盹;又找着春兰问,问她要甚么,春兰却是随随便便的。说到赶到青羊宫,好难逢的机会!她本可以请大小姐打个圆场,一同去耍耍的,但她想了一想,就不说了。李嫂说她趁明天空,要到东门外九眼桥去看看她的儿子,先就向太太姨太太请了一天假。全家人先就欢喜了大半夜,还是老爷提说须早点睡,以便明天早点起身。 
  其实,次日当一溜串的轿子走出大门时,机器局的放工哨依然要快放了。 
  从南门到青羊宫的大路上,又是轿子,又是鸡公车,而走路的也不少。天气晴了两天,虽然这一天是阴阴的,没有太阳,但路上的尘土,仍是很高。春水虽在发了,还未开堰,河里的水仍是很清浅,城里人太喜欢水,也太好奇,一般船夫利用这机会,竟弄了几条小船,在柳阴街口,王爷庙前,招揽生意;许多人也居然愿意花两个小钱,跑上船去,由三个船夫,踩在水里,将船从细小的鹅卵石滩上又推又磨的,送二里多路,直泊在百花潭跟前。乘客们踏上岸去时,心理很满足了,若有诗人,还要做几首春江泛舟的诗哩! 
  在双孝祠借坐的有好几家,中间就有一位华阳县刑名师爷姓许的,把顶好的地方荷舫占住了,包的也是正兴园的席。 
  郝达三一家人到了幽篁里旁边的楼上。洗脸吃茶吃烟完毕,将吴嫂留下,才一家人带着高升,走出双孝祠,循着大路,先到二仙庵来。 
  二仙庵的山门三道,全是卖木制小玩意,小木鱼,小磨子,小莫奈何等。都是小孩子最喜欢的东西。二小姐当下便站住了,大小姐与姨太太也各买了一具红漆有锁的木匣,交与高升拿着。 
  又进去看了几个摊子的玉器,都不好。只在张公道摊子跟前,买了两把竹篦,和几根挑头针。走上吕祖大殿,女的烧了香,老爷作了个揖,三老爷则恭恭敬敬行了个三跪九叩首的大礼,因为他是有意学道的未来弟子。 
  看过了吕纯阳韩湘子跨鹤并飞的亭子,逛到顶里,便在方丈内坐了一回。当家道士进城去了,由支客道士陪着,奉出油炸锅巴来,谈了些要去请一部《道藏辑要》放在藏经楼的话。年轻人对于这些,都没好大兴会,连连催着出来,到花园里走了一遭。然后才随着游人,走过青羊宫来。 
  这一面,毕竟热闹些。太太与年轻人本不要看农具的,因为不懂用处,也不晓得名字。但郝达三必要带着大家去看,说是要使众人知道一点儿稼穑之艰难,不要以为饭是容易吃的。 
  走到八卦亭卖竹器的地方,就流连了好久。细工竹器买了些,又买了两张竹椅,是二小姐要的。东西买得不少,便叫高升先拿到双孝祠去。 
  女的同年轻人正在摸铜羊时,郝达三忽瞥见有三个少年,头上都打的围辫,梳的松三把,穿得花花绿绿的一身,满脸流痞气。有一个还将搭发辫的绿绦,从背后拉来,在手指上甩着圈子。都一步不离的,就在他女儿身边挤。大小姐伸手摸铜羊时,有一个穿枣红领架的,也挨着她的肩头伸过手来。留心看大小姐等,仍然有说有笑,毫不觉得。郝达三已经不高兴了,催着大家快走,一面横着眼睛把那三个 了一眼。 
  走到降生台下,大少爷已牵着二小姐上去了。大小姐也要上去,太太说是太高,怕她头晕,姨太太也不上去。大家正在议论时,那三个人好象是有意的,便从太太与大小姐之间,横着身子挤了过去。那个穿枣红领架的,还拿肩头把大小姐一撞,大小姐本能的向后一退,听见那人口头低低念道:“好一朵鲜花,真香呀!”大小姐登时满脸通红,太太生了大气,便开口骂道:“你这些婊子养的!走路不带眼睛吗?” 
  那三个已走上了石阶,有一个便转身说道:“出门游逛,是要受点挤的哩!你怕挤,就莫出来!” 
  郝达三本想不多事的,但不能不开口了,只好瞪着眼睛,摆出派头来吼道:“混帐东西!你要怎么样?” 
  三个都站住了,一个把眉毛撑起,冲着郝达三道:“咦!开口就骂人,谁怕你打官腔?告诉你,怕你的不来惹你了!” 
  第二个道:“去问他,他是个啥子东西?老子们摸了他啥子?他敢动辄骂人!” 
  大少爷站在土台上面,不敢下来,二小姐已骇哭了,死死的撩着哥哥,叫走,三老爷是只会慢条细理谈论,只会教训下人,不会吵架的。只靠太太姨太太两张嘴抵住空吵。大老爷气得只是大喊:“反了,反了!没有王法了!……高升!……高升!……”大小姐骇得面无人色,抓住三叔,只是打战。看热闹的便围了一大堆。 
  三个人并且都扑上前来。一个指着太太道:“你这婆娘,少要在人跟前绷架子!你的底细,怕老子们不晓得吗?柿子园的滥货,老子耍够了的!” 
  那穿枣红领架的吼道:“同那婆娘说啥子?把这嫩货带去烧烟去!”公然向大小姐身上动起手来。大小姐连连向三叔背后躲,大老爷挺身向前,被第三个一把将领口封住,简直没法解开。看热闹的人好生高兴,全笑了起来。 
  穿枣红领架的更是得意,挽起衣袖,正待扑向三老爷的身后。大小姐也预备着要哭喊了。局势忽然出人意外的转变过来。 
  因为那穿枣红领架的少年肩的头上,忽着人重重一拍,同时一片很粗鲁的声音,沉着的喊道:“朋友,这地方不是找开心的罢?” 
  三个人都车过身去,只见齐扑扑站了三个汉子,与他们正对着。两个是高头阔膀,一脸粗相,腰带中间凸起一条,似乎带有家伙的样子。 
  “咦!弟兄,没要抓屎糊脸,我们河水不犯井水!”这就是指着郝太太喊滥货的那个人说的话,声调已经很和蔼了。 
  一个矮身材的汉子道:“不行,莫放黄腔!大路不平旁人铲,识相的各自收刀捡挂,走你的清秋大路,不然,拿话来说!” 
  那个抓郝达三领口的少年插嘴说道:“这样说吗,有让手没有?” 
  两个高汉子便猛的向后一退,一齐把腰躬着,瞪起两眼道:“没让手!……把家伙亮出来!”两个的手都抄在腰间去了。 
  穿枣红领架的忙赔笑道:“动不得手!他是黄的!” 
  三个汉子都大笑起来道:“我看你们都是黄的!不要装吂吃相,陪老子们烧烟去,有好东西你们吃!” 
  三个都变了色道:“我们不是吃相饭的,哥子,……” 
  穿枣红领架的左边脸上早着了一耳光,忙把打烧的脸捧在手上。 
  那一个高身材的汉子还扬着手掌吼道:“谁同你称哥道弟的,连干爹爹都不会喊了!” 
  这出戏似乎比刚才一出还演得有劲,看热闹的竟不断的在哈哈大笑。一直演到三个少年全跪下讨饶,三个汉子还口口声声要叫三个把裤子脱了,当场露相。 
  末后,一个妇人从人丛中挤出,向一个高汉子说道:“算了罢! 
  张哥,给他们一个知道就是了!”她又一直走在三个少年身边,逐一的呸了一口道:“你们这般痞子,也真该死!只要是女的,稍为长得顺眼一点,一出来,就吃死了你们的亏!难道你们家里都没有姐儿妹子吗?今天不是碰见老娘,你几个还了得!” 
  张占魁向罗歪嘴道:“也罢,听嫂子一句话!……”接着把脚一踢道:“滚回窝里去藏着好了!还有屁股见人?” 
  这场戏才算完全演完,大家散开,都在批评末后出头的这妇人真了得!而蔡大嫂确也得意,第一,是任你官家小姐,平日架子再大,一旦被痞子臊起皮来,依然没办法,只好受欺负;第二,罗歪嘴等人,原本事不干己,便不出头的,然而经自己一提调,竟自连命都不要了。 
  人散了,罗歪嘴他们要找那伙被窘的人时,一个都不见。他们都诧异道:“这家人真有趣哩!别人替他们解了围,谢都不道一个便溜了!” 
  蔡大嫂抿嘴笑道:“是我趁你们出头时,就把他们喊走了的,免得那小姐跟你们道谢时,你看了难过。” 
  罗歪嘴大笑道:“这无味的寡醋,真吃得莫明其妙啊!” 
  他们才逍逍遥遥的游逛出来,蔡大嫂在卖简州木板画的地方,买了一张打洋伞的时妆翘脚美人画,又买了一张挖苦大脚的乡姑娘修脚的讽刺画,然后转到二仙庵。向百花潭去时,本打算顺路往双孝祠一游的,因见门口人夫轿马一大堆,知道坐起都借出了,不便进去。 
  郝达三一家人都坐在楼上呕气懊悔,独二小姐一个人在栏杆边看路上行人,忽然跑进来道:“爹爹!那个喊我们快走的女人,正同着那三个男的从墙外走过去!” 
  大小姐猛的站起来道:“请他们上来!” 
  太太也说:“对的,对的,就喊又三去请!” 
  老爷沉吟一下,忙伸手拦住道:“不!” 
  太太很诧异道:“ 个不呢?难道连个谢都不跟人家道一个吗?” 
  老爷把头两摇道:“跟那种人道谢,把我们的面子放在那里?你难道还没有看清楚那是些啥子人?” 
  大小姐红着脸争道:“管人家是啥子人,总是我们的恩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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