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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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水微澜-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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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家的顶好了。我是尽了心,我把她的隐情,已告诉给了你,并且已把她说动了,把你的好处,也告诉跟了她。你信不信,动不动手,全由你;本来,牛不吃水,也不能强按头的。只是蔡家的被我勾引动了,一块肥肉,终不会是蔡傻子一个人尽吃得了的!” 
  据说,罗歪嘴虽没有明白表示,但是那一个整晚,都在刘三金身边翻过去复过来,几乎没有睡好。 
 

  天色刚明,他就起来了。刘三金犹然酣睡未醒,一个吊扬州纂乱蓬蓬的揉在枕头上,印花洋缎面子的被盖,齐颈偎着。虽然有一些残脂剩粉,但经白昼的阳光一显照,一张青黄色脸,终究说出了她那不堪的身世,而微微浮起的眼膛,更说出了她的疲劳来。 
  房间窗户关得很紧,一夜的烟子人气,以及菜油灯上的火气,很是沉重,他遂开门出来,顺手卷了一袋叶子烟咂燃。 
  天上有些云彩,知道是个晴天。屋瓦上微微有点青霜。北风停止了,不觉得很冷,只是手指微微有点僵。一阵阵寒鸦从树顶上飞过。 
  上官房的陕西客人,也要起身了,都是一般当铺里的师字号高字号的先生们,受雇期满,照例回家过年的。他们有个规矩,由号上起身时,一乘对班轿子,尽你所能携带的,完全塞在轿里,拴在轿外,而不许加在规定斤头的挑子和杠担上。大约一乘轿子,连人总在一百六七十斤上下,而在这条路线上抬陕西客的轿夫们,也都晓得规矩的,任凭轿子再重,在号上起肩时,绝不说重。总是强忍着,一肩抬出北门,大概已在午晌过了。然后五里一歇肩,十里一歇脚,走二十里到天回镇落店,差不多要黄昏了,这才向坐轿客人提说轿子太重了,抬不动。坐轿客人因这二十里的经验,也就相信这是实话,方能答应将轿内东西拿出,另雇一根挑子。所以到次早起身时,争轻论重,还要闹一会的。 
  罗歪嘴忽然觉得肚里有点饿,才想起昨夜只喝了两杯烧酒,并未吃饭。他遂走到前院,陕西客人正在起身,幺师正在收检被盖。他本想叫幺师去买一碗汤圆来吃的,一转念头,不如自己去,倒吃得热落些。 
  他一出栈房门,不知不觉便走到兴顺号。蔡傻子已把铺板下了,堆在内货间里,拿着扫帚,躬着身子在扫地。他走去坐在铺面外那只矮脚宝座上,把猴儿头烟竿向地下一磕,磕了一些灰白色烟灰在地上。 
  蔡傻子这才看见了他,伸起腰来道:“大老表早啦!” 
  “你们才早哩,就把铺面打开了!” 
  “赶场日子,我们总是天见亮就起来了。” 
  “赶场?……哦!今天老实的是二十二啦!你看我把日子都忘记了。……你们不是已吃过早饭了?” 
  “就要吃了,你吃过了吗?” 
  “我那里有这样早的!我本打算来买汤圆吃的,昨夜没吃饭,早起有点饿。……” 
  金娃子忽在后面哭叫起来。蔡大嫂尖而清脆的声音,也随之叫道:“土盘子你背了时呀!把他绊这一交!……乖儿,快没哭!我就打他!……” 
  蔡兴顺一声不响,恍若无事的样子,仍旧扫他的地。 
  罗歪嘴不由的站起来。提着烟竿,掀开门帘,穿过那间不很亮的内货间,走到灶房门口,大声问道:“金娃子绊着了吗?” 
  蔡大嫂正高高挽着衣袖,系着围裙,站在灶前,一手提着锅铲,一手拿着一只小筲箕盛的白菜;锅里的菜油,已煎得热气腾腾,看样子是熟透了。 
  “哗喇!”菜下了锅,菜上的水点,着滚油煎得满锅呐喊。蔡大嫂的锅铲,很玲珑的将菜翻炒着,一面洒盐,一面笑嘻嘻的掉过头来向罗歪嘴说话,语音却被菜的呐喊掩住了。 
  金娃子扑在烧火板凳上,已住了哭了,几点眼泪还挂在脸上。土盘子把小案板上盛满了饭的一个瓦钵,双手捧向外面去了。 
  菜上的水被滚油赶跑之后,才听见她末后的一句:“……就在这里吃早饭,好不好?” 
  “好的!……只是我还没洗脸哩!” 
  “你等一下,等我炒了菜,跟你舀热水来。” 
  “何必等你动手?我自己来舀,不对吗?” 
  他走进他们的卧室,看见床铺已打叠得整整齐齐,家具都已抹得放光,地板也扫得干干净净的;就是柜桌上的那只锡灯盏,也放得颇为适宜,她的那只御用的红漆木洗脸盆,正放在架子床侧一张圆凳上。 
  他将脸盆取了出来时,心头忽然发生了一点感慨:“居家的妇女与玩家比起来,真不同!我的那间房子,要是稍为打叠一下也好啦!” 
  在灶前瓦吊壶里取了热水,顺便放在一条板凳上,抓起盆里原有的洋葛巾就洗。蔡大嫂赶去把一个瓦盒取来,放在他跟前道:“这里有香肥皂,绿豆粉。”又问他用盐洗牙齿吗,还是用生石膏粉? 
  他道:“我昨天才用柴灰洗了的,漱一漱,就是了。” 
  灶房里还在弄菜,他把脸洗了,口漱了,来到铺面方桌前时,始见两样小菜之外,还炒了一碗嫩蛋。 
  罗歪嘴搓着手笑道:“还要费事, 使得呢?” 
  蔡兴顺已端着饭碗在吃了,蔡大嫂盛了一碗饭递给罗歪嘴道:“大老表难逢难遇来吃顿饭,本待炒样臊子的,又怕你等不得。我晓得你的公忙,稍为耽搁一下,这顿饭你又会吃不成了。只有炒蛋快些,还来得及,就只猪油放少了点,又没有葱花,不香,将就吃罢!” 
  这番话本是她平常说惯了的谦逊话,任何人听来,都不觉奇;不知为什么,罗歪嘴此刻听来,仿佛话里还有什么文章,觉得不炒臊子而炒蛋,正是她明白表示体贴他的意思,他很兴奋的答道:“好极了!象炒得这样嫩的蛋,我在别处,真没有吃过!” 
  于是做菜一事,便成了吃饭中间,他与她的谈资。她说得很有劲,他每每停着筷子看着她说。 
  她那鹅卵形的脸蛋儿,比起两年前新嫁来时,瘦了好些。两个颧骨,渐渐突了起来。以前笑起来时,两只深深的酒涡,现在也很浅了。皮肤虽还那样细腻,而额角上,到底被岁月给镂上了几条细细的纹路。今天虽是打扮了,搽了点脂粉,头发梳得溜光,横抹着一条漂白布的窄窄的包头帕子,显得黑的越黑,白的越白,红的越红,比起平常日子,自然更俏皮一点;但是微瘦的鼻梁与眼膛之下的雀斑,终于掩不住,觉得也比两年前多了些;不过一点不觉得不好看,有了它,好似一池澄清的春水上面,点缀了一些花片萍叶,仿佛必如此才感觉出景色的佳丽来。眼眶也比前大了些,而那两枚乌黑眼珠,却格外有光,格外玲珑。与以前顶不同的,就是以前未当妈妈和刚当了妈妈不久时,同你说起话来,只管大方,只管不象一般的乡间妇女,然而总不免带点怯生生的模样!如今,则顾瞻起来,很是大胆,敢于定睛看着你,一眼不眨,并且笑得也有力,眼珠流动时,自然而有情趣。 
  土盘子将金娃子抱了出来,一见他的妈,金娃子便扑过来要她抱,她不肯,说“等我吃完饭抱你!”孩子不听话,哇的便哭了起来。 
  蔡大嫂生了气,翻手就在他屁股上拍打了两下。 
  罗歪嘴忙挡住道:“娃儿家,见了妈妈是要闹的。……土盘子抱开!莫把你师娘的手打闪了!” 
  蔡大嫂扑嗤一声,把饭都喷了出来,拿筷子把他一指道:“大老表,你今天真爱说笑!我这一双手,打铁都去得了,还说得那么娇嫩?”低头吃饭时,又笑着瞥了他一眼。 
  这时,赶场的人已逐渐来了。  
四 
  在赶场的第二天,场上人家正在安排吃午饭的时候,罗歪嘴兴匆匆的亲自提了三尾四寸来长鲜活的鲫鱼,走到兴顺号来。 
  一个女的正在那里买香蜡纸马,说是去还愿的,蔡傻子口里叼着叶子烟,在柜台内取东西。铺子里两张方桌,都是空的,闲场时的酒客,大抵在黄昏时节才来。 
  罗歪嘴将鱼提得高高的,隔着柜台向蔡兴顺脸上一扬道:“嗨!傻子,请你吃鱼!” 
  蔡兴顺咧着嘴傻笑了两声。那买东西的女人称赞道:“啧啧啧!好大的鲜鱼!罗五爷,在沟里钓的吗?” 
  罗歪嘴把她睨了一眼道:“水沟里有这大的鱼吗?……”把门帘一撩,向灶房走去,还一面在说:“花了四个钱一两买来的哩!……” 
  蔡大嫂从烧火板凳上站起来道:“啥东西,四个钱一两?……哦!鲫鱼!难怪这样贵法!……你买来请那个吃的?” 
  罗歪嘴把鱼提得高高的,那鱼是被一根细麻索将背鳍拴着,把麻索一顿,它自然而然就头摇尾摆,腮动口张起来。 
  蔡大嫂也啧啧赞道:“好鲜!”又道:“看样子还一定是河鱼哩!……你是买来孝敬你的刘老三的吗?” 
  他把眼睛一挤,嘴角一歪道:“她配!……我是特为我们金娃子的小妈妈买来的!……赏收不赏收?” 
  她眼珠一闪,一种衷心的笑,便挂上嘴边,她勉强忍住,做得毫不经意的样子,伸手去接道:“这才经当不起呀!只好做了起来请刘三姐来吃,我没有这福气!” 
  拴鱼的麻索已到了她的指头上,而罗歪嘴似乎还怕她提得不稳,紧紧一把连她的手一并握着。 
  她的眼睛只把鱼端详着,脸上带点微笑,没有搽胭脂的眼角渐渐红了起来。他放低声气,几乎是说悄悄话一样,直把头凑了过来道:“你没有福气,那个才有福气?只怪我以前眼睛瞎了,没有把人看清楚!从今以后,我有啥子,全拿来孝敬你一个人,若说半句诳话,……” 
  土盘子背着他师弟进来了。 
  她把鱼提了过去,看着他笑道:“土盘子去淘米!我来破鱼!只是 个做呢?你说。” 
  罗歪嘴笑道:“我是只会吃的。你喜欢 个做,就 个做。我再去割一斤肉来,弄盐煎肉,今天天气太好,我们好生吃一顿!” 
  “又不过年,又不过节,又没有人做生,有了鱼,也就够了!” 
  “管他的,只要高兴,多使几百钱算啥!” 
  今天天气果然好。好久不见的太阳,在昨天已出了半天,今天更是从清早以来,就亮晶晶的挂在天上。天是碧蓝的,也时而有几朵薄薄的白云,但不等飞近太阳,就被微风吹散了。太阳如此晒了大半天,所以空气很是温和,前两天的轻寒,早已荡漾得干干净净。人在太阳光里,很有点春天的感觉。 
  罗歪嘴本不会做甚么的,却偏要虱在灶房里,摸这样,摸那样,惹得蔡大嫂不住的笑。她的丈夫知道今天有好饮食吃,也很高兴,不时丢开铺面,钻到灶房来帮着烧火,剥蒜。 
  又由蔡大嫂配了两样菜,盐煎肉也煎好了,鱼已下了锅,叫土盘子摆筷子了,罗歪嘴才提说不要搬到铺面上去吃,就在灶房外院坝当中吃。恁好的天气,自然很合宜的。谁照料铺面呢,就叫土盘子背着金娃子挟些菜在饭碗上,端着出去吃。 
  于是一张矮方桌上,只坐了三个人。蔡大嫂又提说把刘三金叫来,罗歪嘴不肯,他说:“我们亲亲热热的吃得不好吗?为啥子要掺生水?” 
  蔡兴顺把自己铺子上卖的大曲酒用砂瓦壶量了一壶进来,先给罗歪嘴斟上,他老婆摇头道:“不要跟我斟。” 
  罗歪嘴侧着头问道:“为啥子不吃呢?” 
  “吃了,脸红心跳的。” 
  蔡兴顺道:“有好菜,就该吃一杯,醉了,好睡。” 
  她楞了他一眼道:“都象你吗,好酒贪杯的,吃了就醉,醉了就睡!” 
  罗歪嘴把酒壶接过去,拉开她按着杯子的手,给她斟了一满杯道:“看我的面子,吃一杯!天气跟春天一样,吃点酒,好助兴!” 
  她笑了笑道:“大老表,我看你不等吃酒,兴致已好了。” 
  他摇了摇头道:“不见得,不见得!” 
  吃酒中间,谈到室家一件事上,罗歪嘴不禁大发感慨道:“常言说得好,傻子有傻福,这话硬一点不错!就拿蔡傻子来说罢,姑夫姑妈苦了一辈子,省吃俭用的,死了,跟他剩下这所房子,还有二三百两银子的一个小营生。傻子自幼就没有吃过啥子苦,顺顺遂遂的当了掌柜不算外,还讨这么一个好老婆!……” 
  蔡兴顺只顾咧着嘴傻笑,只顾吃菜吃酒。他老婆插嘴打岔道:“你就吃醉了吗?我是啥子好老婆?若果是好老婆,傻子早好了。” 
  “还要谦逊不好?又长得好!又能干!又精灵!有嘴有手的!我不是当面凑合的话,真是傻子福气好,要不是讨了你,不要说别的,就他这小本营生,怕不因他老实过余,早倒了灶了,还能象现在这样安安逸逸的过活吗?并且显考也当了,若是后来金娃子读书成行,不又是个现成老封翁?说起我来,好象比傻子强。其实一点也比不上,第一,三十七岁了,还没有遇合一个好女人!” 
  他的话,不知是故意说的吗?或是当真有点羡慕?当真有点嫉妒?只是还动人。 
  大家都无话说,吃了一回酒,蔡大嫂才道:“大老表是三十七岁的人,倒看不出。你比他大三岁,大我十二岁。但你到底是个男子汉,有出息的人!” 
  罗歪嘴叹了一声道:“再不要说有出息的话!跑了二十几年的滩,还是一个光杆。若是拿吃苦来说,那倒不让人,若是说到钱,经手的也有万把银子,但是都烊和了。以前也太荒唐,我自己很明白,对待女人,总没有拿过真心出来;却也因历来遇合的女人,没一个值得拿真心去对待的。那些女人之对待我,又那一个不把我当作个肯花钱的好保爷,又那一个曾拿真情真义来交结过我?唉!想起以前的事,真够令人叹息!” 
  蔡大嫂大半杯酒已下了肚,又因太阳从花红树干枝间漏下,晒着她,使她一张脸通红起来,瞧着罗歪嘴笑道:“在外面做生意的女人,到底赶不到正经人家的女人有情有义。你讨一个正经人家的姑娘,不就如了愿吗?” 
  罗歪嘴皱起眉头道:“说得容易,你心头有没有这样一个合式的女人?” 
  “要啥样子的?” 
  “同你一样的!”他说时,一只手已从桌下伸去,把她的大腿摸了摸,捏了捏。 
  她不但不躲闪,并且掉过脸来,向他笑了笑道:“我看刘三金就好,也精灵,也能干,有些地方,比我还要好些。” 
  “哈哈!亏你想到了她!不错,在玩家当中,她要算是好看的,能干的,也比别一些精灵有心胸;但是比起你来那就差远了!……傻子,你也有眼睛的,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蔡兴顺已经有几分醉意了,朦朦胧胧,睁着眼睛,只是点头。两个人又大笑起来。罗歪嘴十分胆大了,竟拉着蔡大嫂一只手,把手伸进那尺把宽的衣袖,一直去摸她的膀膊。她轻轻拿手挡了两下,也就让他去摸。一面笑道:“照你说,你为啥子还包了她几个月,那样爱法?” 
  罗歪嘴有点喘道:“是她向你说过,说我爱她吗?” 
  “不是,她并未说过,是我从旁看来,觉得你在爱她。” 
  “我晓得她向你说的是些啥子话,就这一点,我觉得她还好。但是,就说她对我有真情真义,那她又何至于要走呢?我对待她,的确比对别一些玩家好些,钱也跟得多些,若说我爱她,我又为何要叫她走呢?舍得离开的,就不算爱!……” 
  他的手太伸进去了一点,她怕痒,用力把他的手拉出来,握在自己掌中道:“那你当真爱一个人,不是就永远不离开了?” 
  他很是感动,咬着牙齿道:“不是吗?” 
  她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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