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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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水微澜-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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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绅人家,丧事大礼,第一是成服。乡间却不甚讲究,顾天成也不知道。只随乡间习俗,从头七起,便招请了半堂法源坛半儒半道的老年少年来做法事,从天色微明,锣鼓木鱼就敲打起来,除一日三餐连一顿消夜外,休息时候真不多,一直要闹到半夜三更。天天如此,把一般爱热闹的邻居们都吵厌了。幸得做法事的朋友深通人情,于日间念了经后,在消夜之前,必要清唱一二出高腔戏,或丝弦戏。 
  乡下人是难得听戏的,一年之中,只有春天唱社戏时,有十来天的耳目之娱。所以就是清唱,大家也听得有劲。顾天成也会唱几句,在某一夜,喝了两杯酒,一听见锣鼓敲打得热闹,竟自使他忘记了这在他家里是一回甚么事,兴致勃勃,不待他人怂恿,公然高唱了一出打龙袍。 
  法事做完,不但顾家,就是邻居们与钟幺嫂,也都感觉到一种深的疲倦。顾天成一直熟睡了三天,才打起精神,奔进省城到大墙后街幺伯家来商量下葬他老婆的事。 
 
十一 
  他的幺伯,叫顾辉堂,是他亲属中顶亲的一房,也是他亲属中顶有钱的一房。据说,新繁郫县都有很多的田,而两个县城中都有大房子。在二年之前,才搬到成都住居。其原因,是老二娶了钱县丞的大小姐,钱家虽非大官,而在顾粮户一家人眼里看来,却是不小。要将就二奶奶的脾气,老夫妇才决定在大墙后街买了一个不算大的中等门道住下。 
  老大夫妇不知为甚么不肯来,仍留住在郫县。顾辉堂也放心,知道老大是个守成的人,足以管理乡间事务,便把两县中的田地,全交给了他,只一年回去几次,清查清查。 
  老二读书不成,因为运气好,与钱县丞做了女婿,便也是一家的娇子。老子不管他,妈妈溺爱他,自然穿得好,吃得好,而又无所事事,一天到晚,只是跟着二奶奶在家里吃了饭,就到钱家去陪伴丈人丈母。他的外表,相当的清秀,性情更是温柔谨慎,不但丈人丈母喜欢他,就连一个舅子两个小姨妹都喜欢他。 
  顾辉堂有四十九岁,与他的老婆同岁。两夫妇都喜欢吃一口鸦片烟,据他们自己说瘾并不大,或者也是真话。因为他们还能起早,还能照管家里事情,顾老太婆还能做腌菜,做胡豆瓣,顾老太爷还能出去看戏,吃茶。 
  顾天成来到的一天,他幺伯刚回来吃了午饭,在过午瘾,叫他在床跟前坐了。起初谈了些别的事,及至听见他老婆死了,幺婶先就坐了起来道:“陆女死了吗?”跟着就叹息一番,追问起到底是甚么病,吃的甚么药,同着幺伯一鼓一吹的,一时又怪他不好好给陆女医治,一时又可怜招弟幼年丧母,可怜他中年丧妻,一时又安慰他:“陆女为人虽好,到底身体太不结实,经不住病。并且十几年都未跟你生一个儿子,照老规矩说来,不能算是有功的人。既然做了几天法事,也算对得住她了!……我看,你也得看开点,男儿汉不比三绺梳头的婆娘们,老婆死了,只要衣衾棺椁对得住,也就罢了。这些时,还是正正经经说个好人家的女儿,一则你那家务也才有人照管,招弟的头脚也才有人收拾;二则好好生几个儿子,不但你们三房的香烟有人承继,就陆女的神主也才有人承主。……” 
  顾天成自没有甚么话说,便谈到他老婆下葬的话。幺伯主张:既非老丧,而又没有儿子,不宜停柩太久,总在几个月内,随便找个阴阳,看个日子,只要与他命相不冲,稍为热闹一下,抬去埋了就是。这一点,两方都同意。下葬的地方,顾天成打算葬在大六房的祖坟上,说那里地方尚宽,又与他所住农庄不过八里多路。他幺伯幺婶却都不以为然,惟一的理由,就是大六房祖坟的风水,关系五个小房。大二四各小房都败了,不用说,而五房正在兴旺,那一年不添丁?那一年不买田?去年老大媳妇虽没有生育,而老二媳妇的肚皮现在却大了;去年为接老二媳妇,用多了钱,虽没买田,但大墙后街现住的这个门道,同外面六间铺面,也是六百多两的产业。三房虽还好,但四十几年没有添过丁,如今只剩招弟一个女花,产业哩,好久了,没有听见他拿过卖约,想是祖坟风水,已不在他这一房。如今以一个没儿子的女丧,要去祖坟上破土,设若动了风水,这如何使得?为这件事,他们伯侄三人,直说了一下午。后来折衷办法,由幺伯请位高明阴阳去看看,若果一切无害,可以在坟埂之外,挪点地方跟他,不然,就葬在他农庄外面地上好了。再说到承主的话,顾天成的意思,女儿自然不成,但等后来生了儿子再办,未免太无把握,很想把大兄弟的儿子过继一个去承主。这话在他幺伯幺婶耳里听来,一点不反胃,不过幺伯仍作起难来。 
  他道:“对倒是对的,但你没想到,你大兄弟只生了两个女四个儿。长子照规矩是不出继的,二的个已继了四房,三的个继了大房,四的个是去年承继跟二房的。要是今年生一个,那就没话说了,偏偏今年又没生的。难道把二的个再过继跟你吗?一子顶三房,也是有的。……” 
  顾老太婆心里一动,抢着道:“你才浑哩!定要老大的儿子,才能过继吗?二媳妇算来有七个月了,那不好拿二媳妇的儿子去过继吗?” 
  顾辉堂离开烟盘,把竹火笼上煨的春茶,先斟了一杯给他侄儿,又给了他老婆一杯,自己喝着笑道:“老太婆想得真宽!你就拿稳了二媳妇肚皮里的是个儿子吗?……如其是个女儿呢?” 
  老太婆也笑道:“你又浑了!你不记得马太婆摸了二媳妇肚皮说的话吗?就是前月跟她算的命,也说她头一胎就是一个贵子。说后来她同老二还要享那娃儿的福哩!” 
  事情终于渺茫一点,要叫老太婆出张字据,硬可保证她二媳妇在两个月后生的是个贵子,她未必肯画字押。然而顾天成的意思,没儿子不好立主,不立主不好下葬,而一个女丧尽停在家里,也不成话,还不必说出他也想赶快续娶的隐衷。既然大六房里过继不出人,他只好到别房里找去。在幺伯幺婶听来,这如何使得,便留他吃了晚饭再商量。 
  到吃饭时,钱家打发了一个跟班来说:“我们老爷太太跟亲家老爷太太请安!姑少爷同大小姐今夜不能回来,请亲家老爷太太不要等,明天下午才能回来。” 
  这是很寻常的事,只是顾天成看见那跟班的官派,与他的官腔,心中却不胜感羡。寻思要是能够与钱家往来往来,也可开开眼界。袁表叔虽然捐的是个知县,到底还是粮户出身,钱家哩,却是个世家,而钱亲翁又在官场多年,自然是苏气到底的了。这思想始将他向别房找承继的念头打断了,而与幺伯细商起来。 
 
7死水微澜 第四部份:兴顺号的故事 
一 
  天回镇云集栈的场合,自把顾天成轰走,没有一丝变动,在众人心里,也不存留一丝痕迹。惟有刘三金一个人,比起众人来,算是更事不多,心想顾天成既不是一个甚么大粮户,着众人弄了手脚,输了那么多,又着轰走,难免不想报复;他们是通皮的,自然不怕;只有自己顶弱了。并且算起来,顾天成之吃亏,全是张占魁提调着自己做的,若果顾天成清醒一点,难免不追究到“就是那婊子害了人!”那么,能够赖着罗歪嘴他们过一辈子么?势所不能,不如早些抽身。 
  一夜,在床上,她服伺了罗歪嘴之后,说着她离开内江,已经好几年,现在蒙干达达的照顾,使她积攒了一些钱,现已冬月中旬了,她问罗歪嘴,许不许她回内江去过一个年?罗歪嘴迷迷糊糊的要紧睡觉,只是哼了几声。 
  到第二天上午,她又在烟盘子上说起,罗歪嘴调笑她道:“你走是可以的,只我 个舍得你呢?”  
  “哎呀!干达达,好甜的嘴呀!象我们这样的人,你有啥舍不得的!” 
  罗歪嘴定眼看着她,并伸手过去,把她两颊一摸道:“就因你长得好,又有情趣!” 
  这或者是他的老实话,因他还有这样一番言语:“以前,我手上经过的女人,的确有比你好的,但是没有你这样精灵;也有比你风骚几倍的,却不及你有情趣。……我嫖了几十年,没有一点流连,说丢手,就丢手,那里还向她们殷勤过?……我想,这必是我只管尝着了女人的身体,却未尝着女人的心!……说不定,从前年轻气盛,把女人只是看做床上的玩货,玩了就丢开。如今,上了点年纪,除却女人的身体,似乎还要点别的东西,……你就明白,我虽是每晚都要同你睡,你算算看,同你做那个,有几夜认真过?甚至十天八天的不想。但是没有你在身边,又睡不好,又不高兴。……我也说不出这是啥道理。不过我并不留你,因我自小赌过咒不安家的。……” 
  刘三金也微微动了一个念头,便引逗他道:“你不晓得吗?人到有了年纪,是要一个知心识意的女人,来温存他的。你既有了这个心,为啥子不安个家呢?年轻不懂事时,赌个把咒算得啥子!……若你当真舍不得我,我就不走了,跟你一辈子,好不好?” 
  罗歪嘴哈哈一笑道:“只要你有这句话,我就多谢你了!老实告诉你,我当真要安家,必须讨一个正经女人才对,正经女人又不合我的口味。你们倒好,但我又害怕着绿帽子压死!” 
  她把手指在他额上一戳,似笑不笑的瞅着他道:“你这个嘴呀!……你该晓得婊子过门为正?婊子从了良,那里还能乱来?她不怕挨刀吗?……我还是要跟着你,也不要你讨我,只要你不缺我的穿,不少我的吃!……” 
  他坐了起来,正正经经的说道:“三儿,现在不同你开玩笑了。你慢慢收拾好,别人有欠你的,赶快收。至迟月底,我打发张占魁送你回石桥。你还年轻风流,正是走运气过好日子的时候。跟着我没有好处,我到底是个没脚蟹,我不能一年到头守着你,也不能把你象香荷包样拖在身边,不但误了你,连我也害了。你有点喜欢我,我也有点喜欢你,这是真的。我们就好好的把这点‘喜欢’留在心头,将来也有个好见面的日子。我前天才叫人买了一件衣料同周身的阑干回来,你拿去做棉袄穿,算是我送你的一点情谊,待你走时,再跟你一锭银子做盘川。” 
  刘三金遂哭了起来道:“干达达,你真是好人呀!……我 个舍得你!……我要想法子报答你的!……” 
 

  报答?刘三金并不是只在口头说说,她硬着手进行起来。 
  她这几天,觉得很忙,忙着做鞋面,忙着做帽条子。在云集栈的时候很少,在兴顺号同蔡大嫂一块商量的时候多。有时到下午回来,两颊吃得红馥馥的,两眼带着微醺,知是又同蔡大嫂共饮了来。 
  有时邀约罗歪嘴一同去,估着他到红锅饭馆去炒菜,不过总没有畅畅快快的吃一台,不是张占魁等找了来,就是旁的事情将他找了去。 
  直到冬月二十一夜里,众人都散了,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入冬以来,这一夜算是有点寒意,窗子外吹着北风,干的树叶,吹得哗喇哗喇的响。上官房里住了几个由省回家的老陕,高声谈笑,笑声一阵阵的被风吹过墙来。 
  罗歪嘴穿了件羊皮袍,倒在烟盘边,拿着本新刻的八仙图在念。刘三金双脚盘坐在床边上,一个邛州竹烘笼放在怀中,手上抱着白铜水烟袋。因为怕冷,拿了一角绣花手巾将烟袋套子包着。 
  她吃烟时,连连拿眼睛去看罗歪嘴,他依然定睛看着书,低低的打着调子在念,心里好象平静得了不得,为平常夜里所无有的。 
  她吃到第五袋烟,实在忍不住了,唤着罗歪嘴道:“喂!说一句话罢!尽看些啥子?” 
  罗歪嘴把书一放,看着她笑道:“说嘛!有啥子话?我听着在!” 
  “我想着,我也要走了,你哩,又是离不开女人的人,我走后,你找那个呢?” 
  罗歪嘴瞪着两眼,简直答应不出。她把眉头蹙起,微微叹了一声道:“一个人总也要打打自己的主意呀!我遇合的人,也不算少,活到三十岁快四十岁象你这样潇洒的,真不多见!你待我也太好了,我晓得,倒也不是专对我一个人才这样;别的人我不管他,只就我一个人说,我是感激你的。任凭你 个,我总要替你打个主意,你若是稍为听我几句,我走了也才放心!” 
  他不禁笑了笑,也坐了起来道:“有话哩,请说!何必这样的绕弯子?” 
  “那么,我还是要问你:我走后,你到底打算找那个?” 
  “这个,如何能说?你难道不晓得天回镇上除了你还有第二个不成?” 
  “你说没有第二个,是说没有第二个做生意的吗?还是说没有第二个比我好的?” 
  “自然两样都是。” 
  她摇了摇头道:“不见得罢?做生意的,我就晓得,明做的没有,暗做的就不少,用不着我说,你是晓得的;不过我也留心看来,那都不是你的对子。若说天回镇上没有第二个比我好的女人,这你又说冤枉话了,眼面前明明放着一个,你未必是瞎子?” 
  罗歪嘴只是眨了几下眼睛,不开口。 
  “你一定是明白的,不过你不肯说。我跟你戳穿罢,这个人不但在天回镇比我好,就随便放在那里,都要算是盖面菜。这人就是你的亲戚蔡大嫂,是心里顶爱你的一个人!……” 
  罗歪嘴好象甚么机器东西,被人把发条开动了,猛的一下,跳下床来,几乎把脚下的铜炉都踢翻了。 
  刘三金忙伸手去挽住他,笑道:“慌些啥子?人就喜欢得迷了窍,也不要这样狂呀!” 
  他顺手抓住她手膀道:“你胡说些啥子?……” 
  “我没有胡说,我说的是老实话!” 
  “你说啥子人心里顶爱我?” 
  “蔡大嫂!你的亲戚!” 
  “唉!你不怕挨嘴巴子吗?” 
  她把嘴一撇,脸一扬道:“那个敢?” 
  “蔡大嫂就敢!她还要问你为啥子胡说八道?” 
  她笑了起来道:“说你装疯哩,看又不象;说你当真没心哩,你看起人来又那么下死眼的。所以蔡嫂子说你是个皮蛋,皮子亮,心里浑的!且不忙说人家,只问你爱不爱她?想不想她?老老实实的说,不许撒一个字的诳!” 
  他定睛看着她道:“你为啥子问起这些来?” 
  她把眼睛一溜道:“你还在装疯吗?我在跟你拉皮条!拉蔡大嫂子的皮条!告诉你,她那面的话,已说好了;她并不图你啥子,她只爱你这个人!她向我说得很清楚,自从嫁跟蔡傻子起,她就爱起你了,只怪你麻麻胡胡的;又象晓得,又象不晓得。……” 
  罗歪嘴伸手把她的嘴一拧道:“你硬编得象!你却不晓得,蔡大嫂是规规矩矩的女人,又是我的亲戚,你跟她有好熟,她能这样向你说?” 
  她把头一侧,将他的手摆脱, 了他一眼道:“我是尽了心,信不信由你!你又不是婆娘,你那晓得婆娘们的想头?有些女人,你看她外面只管正经,其实想偷男人的心比我们还切,何况蔡家的并不那么正经!你说亲戚,我又可以说,亲戚中间就不干净。你看戏上唱的,有好多不是表妹偷表哥,嫂嫂偷小叔子呢?我也用不着多说。总之,蔡家的是一个好看的女人,又有情趣,又不野,心里又是有你的。你不安家,又要一个合口味的女人来亲近你,我看来,蔡家的顶好了。我是尽了心,我把她的隐情,已告诉给了你,并且已把她说动了,把你的好处,也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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