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懂,所以我把《星报》的发行量提升了整整一百万份。我觉得我对得起你了。”
方煌突然放下脸来,用训斥的语气大声说道:“对得起还是对不起我那也应该由我来说,而不是你。”
“前辈……”
“你不要叫我前辈,你才是我的老师,今天又给我结结实实地上了一课。”方煌余气未消地说道。说句老实话,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失态,以他身经百战的素质,对一个年轻人发火实在有失风度。但是让他心平气和无论如何又是难以做到的。洪泽是一把好手,怪只怪自己低估了他,以为他会像所有得到过帮助的人一样知恩图报,但这是何时的古曲?今人又怎会翻唱?洪泽他们这一代人,是最实用的一代,你跟他说洛克菲勒是他爸爸他都不会嫌人家头发黄眼睛蓝还有体味。他们就是再可怜也是冻僵了的蛇,一旦苏醒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咬人,哪会想到什么养育栽培之恩。
洪泽漠不作声地坐在长沙发上等待方煌消气,但是他其实已经完全读懂了方煌的心灵密码。等到沉闷的空气缓和了一些,洪泽才道:“前辈你也知道,我从来都不是一只菜鸟。但是几代人之间是没有可比性的,我们今天面临的生存环境只比你们更加风雨飘摇,我们无论遇到什么问题都要自己面对,生存、吃饭、房子、疾病、内退、下岗,‘组织’这两个字对我们来说只是一张白条,谁又会真的给我们解决这些问题?换句话说,如果我是你儿子,是不是我所有的做法你都能理解?!”
方煌突然悲从中来,他摆了摆手道:“你什么都不要说了,你走吧。”
洪泽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离开,他走到门口时回望了一眼,只见方煌一直微低着头,没有看他。他想起他曾经看过方煌写的一篇随笔,他说,我总是很难面对伤感的事,因为坚强始终是敌不过伤感的,所以才有俗话说,卖孩子,不摸头。
其实洪泽的内心也不是不伤感的。他说:“前辈,别太认真了,你这么投入地工作,万一以后退下来得承受多大的失落?你什么兴趣都没有,每天有将近十四个小时呆在报社。你培养了我和许多像我一样的年轻人,我们都心存感激。可是报纸是什么?时效性的国情咨文加街头巷议,第二天就被拿去包鱼或者直接进废品站;说得再露骨一点就是它把事实和想象混淆到无法察觉的程度,是格式化了的好莱坞,一块翻云覆雨的梦幻之地……前辈,你不了解一件事情的无聊,你就没有办法干好它……”
方煌被洪泽气得面无人色,他拍着桌子骂道:“你给我滚!马上滚!我干了快五十年的报纸,还用你来跟我讲报纸是什么吗?我告诉你洪泽,‘生活的目标应该是比生活更重要的东西。如果不投入到比你自身更伟大的事业中,你就看不到生命的意义。那是找到自我的唯一途径。’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保尔·柯察金,曾经被无数的伟人引用过,这才是我们在患得患失之后的大彻大悟。也许你现在不会懂,但是你一定会在生活中慢慢理解的。”
后来洪泽才知道,方煌唯一的儿子有终身残疾,这才促使他终身为新闻事业奋斗不止,以至于有人说南报报业集团才是他真正的儿子。洪泽很为自己的失言后悔,他说方煌打动他的从来都不是才智和勤勉,而是他完全知道自己的悲剧角色却还是踏上了他的悲剧人生——他其实什么都不图,只求尽心。
然而,谁的人生又不是悲剧的呢?
下班之前,洪泽很想晚上出去喝酒。他先给柏青打了电话,他说:“怎么样?聚一聚吧。”
柏青想了想说:“何必勉强呢?”
“没什么勉强的啊,你离了婚,但是透透跟别人结了婚,这不是明摆着你们之间没事吗?呼延他也不介意跟你一块喝酒。”
“他不介意我还介意呢,而且没有信任,为什么要做朋友?!”柏青说完这话就收线了,干净利落。
晚上,洪泽跟呼延鹏一块到江边泡吧。这是一个高居在二楼的露天酒吧,一楼是一个恒温游泳池,里面有一些妙龄女孩在跳水上芭蕾,一个个出水芙蓉般水灵。让人联想到现在的人做生意,手段无奇不有,所以这个酒吧也是晚晚爆满。
两个人要了两扎生啤,喝到微微上头的时候,呼延鹏道:“洪泽,你真的决定去北京了?真的不怕沙尘暴吗?”
洪泽盯着呼延鹏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叹道:“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废话。”
“我是不想看见我喜欢的女人跟别人一块唱‘梁祝’。”
“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别装了呼延鹏,实话告诉你我其实在贡嘎机场就是撒了一泡尿,当时就知道槐凝已被直升飞机送了回来,所以我买了张机票就往回赶。那天我从机场出来,家都没回就赶到医院,我全都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你们俩抱在一块哭。”
“那能说明什么?我跟她的感情是超越爱情和友谊的,你根本不可能理解。”
“没有哪一种感情是难以理解的,而且呼延,这件事我也不怨你,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一滴眼泪都没掉过,为什么见到你就哇哇大哭?这道理太不深奥了,我懂。”然而说到这时,洪泽的眼角还是湿润了,他不无伤感道,“我一点也不恨你,只是我暗恋多年的女人被你轻易得到,你是一定要付出代价的。”
“什么代价?”
“我再也不会是你的朋友,我们各走各的路。”
“你不是说女人永远不是主题吗?”
洪泽无言。
呼延鹏叹道:“……我们三个人最终也没逃出‘一怒为红颜’的下场,还是为了女人而分手。女人当然不是主题,但是主宰了我们。”
这个晚上,洪泽和呼延鹏都喝得酩酊大醉,他们在沿江路上手拉着手,摇摇晃晃地边走边唱,引起了路边情侣和游人的侧目,但是他们越唱越大声,越唱越尽兴。他们唱的是臧天朔的《朋友》。
几天之后,呼延鹏在他的信箱里发现了一张明信片,看得出来它是经过长途跋涉走遍千山万水奇迹般地来到他这里的,因为它早已失去了印刷品早期的光鲜,而呈现出历经磨难的样子。明信片的正面是峻美的雪域高原,喜马拉雅岩石与积雪的峰峦风起云涌,苍茫如海。背面是槐凝草草地写下的几个字,估计当时她已经进入生命的倒计时,可能就躺在达巴兵站简陋的床上,也可能靠在开往临时机场的汽车里,她拚命地喘息但仍透不过气来,曾经无数次地与死神相会。
她写道:冬天需要寒冷,生命需要忍耐。永远坚强,内心宁静。
呼延鹏的鼻子发酸,他想,槐凝是怎样一个奇女子?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情感可以跨越生命?
后来,槐凝说,同行的人打来问候的电话,并且告诉她,经过那个恐怖狰狞的死亡之夜,次日一大清早,人们终于看清了自己所处的方位和周围地貌,车已经接近山顶,在前方不足十米远的地方,道路急转直上,左边的路面已被经年山洪冲垮成自然沟壑,深至谷底。也就是说,车再开出去十米,所有的人将万劫不复。
后怕至良久,他们的目光终于相遇,槐凝还是那么自然,平静,而呼延鹏的内心却荡开层层漪涟。他想,苍天有眼,该不是这个世界上有我,便让她命不该绝吧。
翁海燕那个晚上一夜未归。
所有打出去联络她的电话都是有去无回,而且跟她比较贴心的几个朋友也都不知道她的去向。第二天中午,呼延鹏对翁远行说,再也不能等下去了,我们报案吧。于是他们到派出所报告了翁海燕失踪的消息。
仅仅过了半个月,西樵山附近采石镇的一个村民到山上捡柴,当她拨开一堆杂草,顿时惊得魂飞魄散,一具无头尸骨露了出来。提取死者的肌肉做DNA鉴定,警方认定女尸即为翁海燕。六个月以后,在离采石镇八百多公里的茅岭乡,有个村民在虾塘旁边发现一颗头骨。这时,翁海燕被谋杀分尸一案逐渐清晰。
随着公安机关调查的深入,并没有人怀疑到沈孤鸿,反倒是沈世冬进入了办案人员的视野,因为有目击者亲眼看见当天晚上下班回家的翁海燕上了他的警车,而且居然有好事者记住了这辆警车的车号。
更重要的是沈世冬在这段时间显得格外失魂落魄,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又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同时言不及义。他的反常表现使他被请进了刑警队长的办公室。
沈世冬还没开口,已经大汗淋漓。他说,他根本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当时沈孤鸿找他帮忙,也是说只是找到翁海燕问一点事情。于是他还是和颜悦色地把翁海燕请到车上。但是当车门关上时,翁海燕发现了坐在里面的沈孤鸿,她本能地要下车,被沈孤鸿大力按住,沈孤鸿说,你给我坐下。
这时候车已经开了,翁海燕也只好坐下。沈世冬问去哪里?沈孤鸿说随便开,反正离开市区就行了。
这时候沈孤鸿又恶狠狠地对翁海燕说,你他*的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你是有意接近我的。翁海燕说是的,我当时为了救我哥,红酒卞又赶尽杀绝让我丢了工作,此后我找一个工作他就派人搅黄一个,我只能做小姐,你以为我就那么爱做小姐?我是没有别的路可走了。沈孤鸿说,你救你哥是没错,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也不能把我置于死地是不是?!翁海燕说,因为你不是什么好人,你会为了钱不顾人的性命,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是谁?我不但要利用你挣钱,把我和我哥的损失都从你身上捞回来,而且我还觉得你根本不配坐在这个位子上。
翁海燕还说,你如果想要你没有的东西,你可以去杀去抢去当黑社会老大,可是你穿着法官袍,那老百姓还有什么指望?!
沈世冬说,后来他们就吵了起来,而且越吵越凶,最后干脆动起手来了。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沈孤鸿死死地掐住翁海燕的脖子,我当时吓得一路飙车,直到后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当我看见翁海燕的身体软绵绵地倒在车上,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一个急刹车把车停了下来。这时沈孤鸿在后面骂了一句,慌什么?!还有我呢。
后来他们连夜把车开到了西樵山,趁着月黑风高肢解了尸体,并且身首各异地扔在了两个地方。
刑警们到沈孤鸿家抓人,他已经服毒自尽,他服的毒药是“三步倒”。
沈孤鸿的家中出人意料的干净,称得上窗明几净,但是家具普通,家中的装潢也很普通,绝对称不上豪华甚至殷实。在他家中的沙发和床垫里也没有找到什么成叠的现金,同时也没有什么贵重礼品,包括金器、珠宝、高级补品、名酒或者名烟,所有人们可以在贪官家查到的东西这里都没有。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但同时也能感觉到他在失去家庭温暖之后的清寂。其实他的生活也是被财富扭曲的,如果他不与别人攀比不把孩子送出国,不让妻子去到千里之外发财致富,或许他就不会遇到青青,至少不至于栽在她手上。可是说这一切都太迟了,无论他怎样算计,他最终走上的就是这条死亡飞速临近的路,极具讽刺的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直以为他在求生。
经查,沈孤鸿并非身负惊天大案,早在三年前,他已经跟白韵琴办理了正式离婚的全部文件。尽管人们会对这一举动持高度怀疑的态度,但是理论上白韵琴以及她公司的事已与沈孤鸿毫无关系。至于他跟翁海燕也就是三陪女青青的爱恨情仇,皆因两个人都已故去而留下无数的谜团。
而沈世冬由于犯“帮助毁灭、伪造证据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并且永远开除出司法队伍。
根据沈孤鸿的案子,呼延鹏写了一篇报道,这也是一篇终极报道,题目是《法网孤鸿》。报道刊出之后便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他再一次成了抢手货。当然,他还是选择了回《芒果日报》上班。
他的办公桌一直空着,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就仿佛一个灰头土脸的爱人在等待着他的心上人归来。第一天上班,呼延鹏就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戴晓明,想起了最初在北京跟他谈话时的心潮澎湃。戴晓明说,人的——辈子就是一个抵御各种欲望和诱惑的过程。这句话一直让呼延鹏难以忘怀,但是说这话的人却已经被欲望和诱惑绊倒,这不能不让人感到这句话又多了一层黑色幽默的味道。
也就是在这一天,呼延鹏去了模范看守所,隔着一道铁栅栏,两个一无所有的男人终于赤诚相见了。
戴晓明虽说有些两鬓斑白,但是他的精神还算饱满,一种不为人察的气势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正如有人形容高官之死,走前还与即将为他行刑的人一一握手,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习惯,没有对错之分。
戴晓明说:“……权力既迷人又可怕,迷人在于它难以窥探的秘密,它总是能吸引人臣服、折腰、谄媚奉迎和顶礼膜拜,可怕的是在于它要统治一切的本性……有人说权力可以使掌权者丧失理智和人性,而权力丧失后,往往可以恢复人性,接近真理。”
呼延鹏说:“我也是觉得,当一个人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最接近真理。”
戴晓明说:“在一切可以改变人的因素中,最强烈的是酒,其次是女人,再次是强权,最后才是真理。”
说到这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