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脚小你就扭上了,你怎么不说拍电影都没有这么刺激啊?”
“我不需要这么刺激行不行?”
“可是读者需要啊,我也没办法。”
“洪泽,我看你都快堕落成黑社会老大了。”
“娱乐圈不就是黑社会吗?暴力、血腥、悬疑、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外加一个大结局。你以为你搞政法新闻不是黑社会?仔细想想吧,还是这些元素啊。”
“那你说我们当年追求的东西……”
“别跟我提当年,我虽然不至于为今天的我而感到骄傲,但也绝不会留恋天真烂漫的过去。那时候我们懂什么?!以为有爱心就能治白血病。”
医生说断了肋骨并没有什么可治疗的,只有在家静养。
当洪泽扶着呼延鹏走下医院门诊部大门的楼梯时,天已经全黑了,两个人没吃成川莱,正在讨论到粥城去喝点粥。这时一个女人微低着头匆匆地上台阶,眼都没抬地直奔住院部而去,等她旋风一般刮了过去之后,洪泽才说:“好像是槐凝。”
呼延鹏一看可不是嘛,便连叫了好几声:“槐凝!槐凝!”
但是很奇怪,槐凝好像没听见有人喊她似的,毫不减速地消失在住院部大门口。
呼延鹏在家卧床休息时,透透买了好多东西来看他,并且一边削苹果皮一边骂洪泽不是人。呼延鹏说,你还没老吧,怎么这么唠叨?!透透说,交朋友也要带眼识人,宗柏青那才是高质量的朋友,洪泽这样的人能交朋友吗?他是能把自己都当脏水泼出去的人。呼延鹏看着自己的红颜知己,Jb想她怎么说话越来越有水平了。随后又想,其实女人有脑才是最可爱的。
呼延鹏跟透透提起在医院碰到槐凝的事,透透说,她不理你这太正常了,最近好像是她先生得了什么病,住在医院里,你也知道他们是怎么恩爱的,所以她一点心情都没有,连他们组的人见到她她都跟没看见似的。呼延鹏心想,槐凝是一个挺经事的人,怎么这回一下子失去主心骨了,便问透透槐凝的先生到底得了什么病。透透想了想也说不大清楚,呼延鹏说那我们真应该一块去看看她。透透说行。
躺了一个星期左右,呼延鹏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多了,于是一天傍晚,他跟透透约好一块去看槐凝,结果那天透透分身乏术,呼延鹏便自己去了。他拎了一些营养品,敲开了槐凝家的门。还好,槐凝不仅在家,而且看上去心情不错。槐凝说,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她先生的病有了很大的好转,她那天其实也听见了呼延鹏叫她,但她实在没有心情一遍一遍重复先生的病,所以她没有理他,请他原谅。
这段时间,槐凝的孩子一直在奶奶家,槐凝说等到先生的病情稳定一些了,就把孩子接回来。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呼延鹏就起身告辞了。临走时,呼延鹏说,那我就不问你先生的病情了,省得你烦,但是你也不要想太多,生命有时会很脆弱,但有时也会很坚强。没想到这两句话却让槐凝的眼圈红了,她看着地板说,谢谢。
呼延鹏回到住处时,有两个陌生的男人在门口等他。进屋以后,他们说他们是公安局的,随后告诉了呼延鹏一个惊人的消息。
其中一个微胖的警官对呼延鹏说,昨天下午,法学院院长屠兰亭在家中自杀身亡。他留下一封绝命书,其中最重要的内容是他认为呼延鹏发表在报纸上的报道《司法界还有没有“净土”?》一文是对他的人身攻击,他将以死讨回清白与公道。另一个警官插话说,屠兰亭的家属已经正式向法院提起自诉,要求其追究呼延鹏的刑事责任。如果呼延鹏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自己写的报道属实,便有间接杀人罪的嫌疑。
毕竟是人命关天,呼延鹏当即就被吓傻了。
案情进入凋查阶段,呼延鹏首先想到的还是徐彤,但是这一回徐彤又找不到了,他的手机虽未报停,但始终没有人接听。而法学院里在耶丽亚台风登陆那一天见过呼延鹏的人,说话全部变换了口气。学院组织部贾部长说他接待呼延鹏只是正常接待,除了介绍学院概况之外,并没有提供有关院长屠兰亭的任何私人资料。监狱法系系主任胡教授说,他是跟呼延鹏说过自己曾经送书给屠院长,但他强调他当时已经做过解释,那就是他送书时已表示连同书里的内容——并送给了屠院长,也就是说如果屠院长自己的著作中引用过他的若干观点的话,他是完全认可的。
海归派高矛则是一个情绪化的人,他说呼延鹏他以为他是谁?为什么都不采防我就把我的事登了出去?我跟屠院长联名发表学术论文关他屁事?他有什么权利说三道四?我回国来的时间不长,在法学界毫无根基,身体不好患有慢性肝病,老婆又没有工作。屠院长虽说对我没有提携之恩但也算是处处照顾。他的死让我深感内疚。
办案人员还走访了其他相关人士,他们对屠兰亭的评价总的来说还是褒多于贬。也有人说得很实在,他们说即便是有人为屠兰亭做枪手,那也是心甘情愿的,因为每个人都面临着职称、职位、分房等一系列的问题,而屠兰亭处理这类问题算是尽了力,现在人都死了,谁还会去追究这些是非恩怨,也绝不会有人出面为呼延鹏做什么证人。然而,法律是讲证据的,没有人为呼延鹏说话,那他就真的是很麻烦。
这样一来,呼延鹏便把最后的一点希望寄托在徐彤身上,他这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即便徐彤本能地想推卸责任,至少他可以证明是他为呼延鹏提供了采访线索。
但是徐彤始终都找不到,似乎再一次人间蒸发。
最后,办案人员通过徐彤的手机号码找到了他,徐彤表示他在相当长的——段时间压根就没见过呼延鹏,根本就不可能跟他谈到任何人的情况。至于呼延鹏打着他的旗号去法学院采访一事,也许是出于记者的职业习惯,他不想评价。说到屠兰亭的新书《当代中外行刑制度比较研究》中有他论文的影子,徐彤的解释是这样的:该著作属于公共教材,既然是教材,那就有一个资源共享的问题,而且以屠兰亭法学院院长的位置出版这本书,会显得更有权威性。
呼延鹏在得知这一说法之后,惊愕得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徐彤的形象终于在他的面前轰然坍塌,而且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他掉进了一个被人精心设计的陷阱里。
他反复跟办案人员说,他的确跟徐彤见过面,是在帽峰山补天阁。办案人员说你们文人就是大话多.又不是谈恋爱,哪有两个大男人跑到那里谈事的?你说出个茶馆酒楼来我倒相信。所以呼延鹏说的细节越多,人家越认为他在那里瞎编,呼延鹏说徐彤当时开一辆红色的切诺基,办案人员说我们分明看到他开一辆黑色的蓝鸟,徐彤说他一直开这辆车,从来没换过。总之办案人员的印象就是呼延鹏在讲故事,神乎其神。但徐彤给他们的印象很好,很稳重,又是资深的律师,每句话都显得很有分量。
而且办案人员说谁看见你们在一块了?呼延鹏说你们可以去电信局查我们的通话记录,至少这可以说明徐彤在撒谎。办案人员说我们为什么要去查通话记录,难道你还教我们办案子不成?退一万步说,就算你们通过电话也不能说明你们见过面,见过面也不能保证说过什么没说过什么。令呼延鹏一时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徐彤要兜那么大的圈子把他装进去?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此时此刻,没有人想知道呼延鹏的内心感受是什么,也没有人想跟他一起破译他心中的种种疑团。现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屠兰停在他寓所的洗手间内割腕自杀身亡。还有比人命关天更大的事吗?!
沈孤鸿是在他办公室的大班台前看到呼延鹏被刑事拘留的消息的,消息登在报纸的神州隙望版上,标题是醒目的黑体字,并配有呼延鹏的一张三寸的正面免冠照片,照片下是关于他的简介。
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在他大学毕业之后就发展得一路顺风,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工作岗位都是一个精彩并且得宠的人物。在他的新闻生涯中也一直是以正面、积极、正义的形象出现的。
可以说,呼延鹏被拘留的消息让许多人无比震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口无遮拦必然会导致祸从口出,这对于他来说是个很大的教训,或者对于他的成长也会很有帮助。
对于沈孤鸿来说,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他只是对着这一张年轻的面孑L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道:“你终于可以闭嘴了。”沈孤鸿把报纸扔在桌子上,他想,这件事发生得天衣无缝,自然天成,而且跟翁远行一案毫无瓜葛,就算是呼延鹏明白这是有意坑他,他又能说出什么来呢?!谁叫他这么容易就跳进陷阱的。
其实,徐彤跟他沈孤鸿之间是没有任何交易的。只不过徐彤是个明白人,他在法学院所过的憋憋屈屈的日子才是他真正的人生导师。为什么低调几乎是所有成功人士的座右铭?那就是因为任何好处包括名利在内的一切好处都喜欢闷声不响的人,这是常识。当年在翁远行的案子上,徐彤的风头也太强劲了一点,所以他付出了外人所不知道的代价。就算他无怨无悔,那种受人接济的日子他也过够了。所以当沈孤鸿派人去把徐彤的律师证还给他时,他就知道他应该怎么做了。
据说呼延鹏目前被关押在本市条件最差的一个看守所,沈孤鸿心想,这绝对不是他所能做到的,他还远不是一个一手遮天的人。要怪也只能怪现在的治安案件有回升的趋势,尤其是抢劫和黄赌黑案,抓了一大批人总得有地方安置他们。所以这回呼延鹏可能会受点罪,不过年轻人受点罪真的是没有什么坏处。
就在沈孤鸿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松了一口气的当口,徐彤也在他的律师事务所的落地窗前看到了呼延鹏被捕的消息,尽管是在意料之中,但他仍然感觉到他的心被什么东西用力地刺了一下。
他的新的律师事务所设在大都会大厦的八楼,这是本市价格最贵的写字楼之一。冲南的一面落地玻璃窗外是难得的一片绿地和一道气势磅礴的水墙,绿草茵茵,水流不息,虽然都是人造景观,但还是相当的有气势,同样令人心旷神怡。新公司的业务业绩不错,经他细致挑选的七八个专业律师在业务上都挺拔尖,可以说这种久违的生活是他向往已久的。
那是一个寻常的下午,他的一个老同学到学院来看他,指点迷津地对他说,关于你律师执照的事,不如求一下中院的沈院长,他在这类事情上说话总是方便一些,关系也直接一点。徐彤自然听得出老同学的话外之音,但普天下也没有不要钱的午餐。他被晾了这么长时间,不可能突然有人发善心,像老员外搭救落难公子一样地来搭救他。
老同学当然看得出来他心中的疑虑,便主动跟他交了底牌。老同学说,当年翁远行的案子是你经手的,现在此案翻了过来,又被媒体炒得甚嚣尘上,但就看这些现炒现卖的东西,便知道徐彤你出言谨慎,懂得不该说的就不乱说的道理。而且你也完全有能力让某些人安静下来。
徐彤考虑了一个晚上,他想,这也许是他改变现状的最后一个机会了。
终于,他尝到了苦尽甘来的滋味。他在高尚小区买的房子,当然还是分期付款,但他已经有底气挑选自己满意的户型。他挑了临江的一套房子,也就是说,在家中的任何一间屋子里只要推开窗户,便可见到婉蜒而来的滔滔江水,如诗如画。尤其到了夜晚,不仅长长的江畔灯火通明,就连游江的渡轮也是霓虹耀眼,在江中独领风骚。
他的女儿也顺利地去了英国留学。
然而,平衡又一次被打破了,先是屠兰亭自杀身亡,这是徐彤始料不及的。他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决绝,尽管很多人都知道屠兰亭这个人心胸狭窄,对于这样揭短的事肯定不会善罢干休,但至多也就是一个诽谤罪吧,就足够教训呼延鹏了。想不到屠兰亭会走得这么远。这让徐彤的心中充满悔意。
屠兰亭毕竟是帮助过他的人,尽管的确拿走过他的学术观点,但仍然是有恩于他的。屠兰亭火化的那一天,徐彤没有到殡仪馆去,只是独自一人在江边徘徊到半夜,心情非常沉重,但比心情更沉重的是他无法面对自己的伪善。
现在,由于屠兰亭事件的脱轨,呼延鹏又进了看守所。本来,他并不想做得那么绝,但是利益二字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已经完全主宰了他。
徐彤的失眠症是在去了法学院以后落下的,他本以为逃离了法学院开始新生活以后,他的失眠症会不治而愈,但事实是症状加重了,他现在不吃药简直就无法入睡。
有时候徐彤也会安慰自己,他觉得呼延鹏也太不听劝了,真是的,他以为他是谁?!
徐彤回到自己的办公台前,但他心里乱糟糟的,根本没办法集中思路,进人工作状态。他不知道这是一场恶梦的结束还是刚刚开始。
南方的天气会无缘无故地返潮,返潮的天气就像女人翻脸一样,原本是一颦一笑总关情,陡然间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闹得面目全非。遇到这样的天气哪儿都是潮乎乎的,空气中不仅能攥出水来,还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让人的心里长草一般地发毛。
呼延鹏从来没有觉着夜晚会这么长,长得让他心里没底,长得让他感到这个世界其实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虚无得很,只有时间是一个格外具体的,同时也凌驾于万物之上的神灵。它可以变得那么长,那么让人没有指望,而且也足可以摧毁一个人的世界观。以往他加夜班、写稿子,不知不觉天边就翻起了鱼肚白。但是现在他站在看守所七号监仓的厕所里,在微弱的灯光下靠墙站着。
一个蹲式的茅坑是他白天反复冲洗过的,但是那么多大老爷们要上厕所,加上返潮的天气,气味可以想象。
夜已经很深了,他的胸部还在隐隐作痛,断了的两根肋骨并没有好利索,但他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休息。七号监仓不到二十平米,住着二十五个犯人,也就是说平均一个人还不到一平米,所以睡觉一定是轮流的,监头是个抢劫犯,他不参加轮流,剩下的人无一例外地排队,每人三个小时换班睡,旧人可以站在监仓里,新人只有站到厕所去。
呼延鹏忍不住对监头说,不是说看守所的环境已经大为改观了吗?其实他自己也做过这方面的报道。监头说报纸上说的话你也信?修两间供人参观照相的看守所,你以为你就能住得进去?
呼延鹏刚进来的时候,无数双恶狠狠的眼光都盯着他,他想这回他死定了,肯定全部的肋骨被人打断,还不知道能不能保全性命。这里是另外一个世界,是一个他完全不了解不知晓的世界,而且他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落到这样一个境地。在对峙了将近一分钟以后,监头问他犯了什么事?他把情况简单说了一下。监头说看你是个书生的份上,打就不要打了,但是规矩还是要讲的,那就是负责里里外外的卫生,干最苦最累的活儿。
站着的夜晚是绵绵无期的,厕所的夜晚是臭气熏天的,但更重要的是呼延鹏内心的夜晚可以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他是从云端落人谷底的,这之中什么先兆也没有。他进看守所的那个下午,天气因为下不出雨来很有几分闷热,闷热是坏心情的源头。他被带到一间四面见光的铁笼子里,全身脱光,前后检查,直到自己扒开肛门让管教看里面有没有藏东西。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