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集在信都周边的那些河北民众,其实并不仅仅只是晋民,还包括有众多的杂胡底层人众。究竟是要明辨胡夏、只救晋人,还是一体赈济?
在集结一众僚属商讨一番之后,沈牧还是决定目下不宜再强调华夷之别,凡来投之众一体视之,尽数给粮。
因为民众溃逃本就乏甚组织,胡人、晋人早已经融合混杂,在这个时候若还强硬划分,那些生机无望的胡人绝望之际,必然会发生垂死的疯狂,暴乱一旦糜烂开,生民将死伤无算,那么所谓的赈济也将没有了意义,惨死于暴乱中的肯定要比得到救助的要多得多。
而且河北胡人众多已经是一个事实,行台未来广有天下,这个问题需要正视但不可求切。妄求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完全消灭河北的胡人,那么河北从速入治将全无希望。内夷则以教化,边夷则必伐灭!
未来该要如何降服且解决国中诸夷的问题,那是大将军要头疼的事情。而眼下,沈牧只能确保尽可能多的救助这些生民。
还有就是赈济的方式,也决不可仅仅只是给粮救饥那么简单。而且东武城的储备也难以维持太久,眼下还仅仅只是一部分难民向这个方向溃逃,一旦王师赈济消息传开,其他方向难民必然也会蜂拥而来,会令赈济压力陡增数倍。
因此在赈济的过程中,既需要实实在在的供给,还要注意给人以生的希望,给这些适乱年久的民众灌输制度的概念与认知,尽可能将难民群体疏散开。这样即便是一时粮用不济,所造成的混乱以及发生暴动的可能也会被控制在有限的范围内。
当做出这一决定之后,沈牧所率那一万军众已经行在前往枣强的半途,就近择地驻扎下来,就此设立赈济收抚的最前线,之后东武城方向继续向北运输物资,沿途设立赈济据点,通过这一个个赈济地点将难民往冀南清河、平原等地疏导。
那些地方已经形成了初步的秩序,对于难民的赈济与安置经验与手段肯定要比东武城王师丰富得多。而且通过这种难民流动给食的赈济方式,也能更好的控制耗用,以有限的资粮救助更多的人众。
确定了赈济的思路之后,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流民内部自成组织的抱团问题。这几乎是一个与赈济难民同等重要且遗害深远的问题,别的不说,单单在永嘉南渡、淮泗之间所形成的众多流民帅问题,便足以为鉴。
像是早年对江东朝局产生深刻影响的那些流民帅,如郗鉴、刘遐、苏峻等人,就是在南迁的过程中,或是通过个人的道德感召、或是通过武力的兼并,从而得以壮大起来,给江东的秩序不断带来冲击。无论所造成的结果是好是坏,这些流民帅所拥有的人势都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
虽然如今徐州流民帅的问题已经得到了很完美的解决,但这当中的曲折也实在不能尽书。而沈牧所考虑的则更简单,为了救助这些逃窜的河北难民,他甚至放弃抢攻信都的机会,痛舍殊功,为的就是在流民当中树立起行台恩威,因是绝对不容许那些乡野豪强门户窃此自肥!
一谷一米,都是行台惠赠,一丝一缕,俱为大将军仁恩普济。谁若在这方面生出什么贪婪念想,妄施手脚,伸出多少,就要斩断多少!
因此在开始赈济之前,沈牧便先招身在东武城大营的河北乡贤时流,各自给他们加委临时的职事,并明告这些人,所以得用,在于行台尚贤,而他们履新之后,也必须要深念行台章制恩威,要为行台负责,凡有暗沽私誉、明为乡愿者,杀无赦!
当然,仅仅只是严厉训告,仍然不能杜绝乡愿窃德的风气。在这些河北时流各赴地方之后,沈牧又安排一批亲信卒众分别赶往不同的赈济地点,这些人的任务很简单,就是在河北难民行此接受赈济的时候,向他们询问人物。
一旦某一个名字频频出现于这些流民称颂的言语中,那必是乡愿德贼无疑,即刻收押论罪!你们担任的是行台职事,负责行台安排的赈济事宜,行台自有禄养功赏,结果流民不夸行台惠政,反赞乡士贤良,不是暗亏大义、私养伪德又是什么!
民众们是淳朴的,一旦感觉接受了某些人的恩惠,铭记不忘乃是人之常情,他们也愿意宣扬这样的德声。可是随着沈牧采取这种强硬措施之后,原本最为乡流门户喜爱的乡人赞誉,便成了紧紧勒在他们颈间的绳索。
而这次需要赈济的生民范围之广、规模之大,也让这种乡声采集具有了很高的公正性,不枉纵、不错杀。
一时间,这些河北乡流也是人人自危,叫苦不迭,唯恐为旧誉所累。如今的他们,也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羯国崩亡在即,生民大量出逃已是眼见的事实。唯有行台、唯有王师才能给这些濒危的民众们提供生机活路,他们即便是再想借助乡声誉望而兴风作浪,也完全做不到。
将这些赈济事宜安排妥当之后,沈牧才具书详录,着人呈送给后路的大将军。
当这一份奏书送到大将军手中时,已经时入三月,而大将军也早已经离开了邺城抵达广宗,将此书信展开细览之后,大将军已是喜形于色,并忍不住向左右赞叹道:“我家这位兄长,已经颇得社稷大器之风采!”
1466 社稷清白()
无论是眼下的北伐,还是之后整个天下的归治,乃至于社稷的复兴,毫无疑问,河北都是最重要的地区。
相应的,河北在这一轮胡虏侵害中受创也最严重,特别是羯主石虎长达数年的暴政施虐,令得河北人穷物尽,满目疮痍。而就算是羯国被攻灭,胡患有所削弱之后,河北的入治也将要困难重重。
此境久为天下精华区域之一,也因此出现许多传承悠久的世家旧族。在这一点上,甚至南渡之后一度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在河北一众世家面前,都不过只是后起之秀罢了。
除了这些世家旧族之外,常年的混乱也令河北各地豪强滋生,他们作为单一的个体,虽然并不具备抗衡、挑战王师威严的实力,但类似的境域与诉求却使得一旦行台政令与他们的利益发生冲突后,他们之间便会有着串联呼应的可能。
羯胡兵患、世族残余、豪强势力,再加上河北早已经萎靡至极的民生以及随处可见的流民,诸多因素累加起来,还有在羯胡统治之下众多胡部人口的内迁,便造成河北如今复杂至极又棘手无比的现状。
沈大将军心内很清楚,北伐进行到最后阶段,必然要面对这一系列的问题,军事上消灭敌人只是一个前提,而之后的诸多问题,一旦处理不当,都将会糜烂成灾,即便不是在眼前,也将在不远的将来颠覆北伐的成果。
这些问题,单一一个已经足够令人头疼,偏偏又彼此掺杂、互相纠葛,触碰任何一点,都有可能牵动全局的变化。而在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又不能循照军事上敌弱我强这种简单的思维去看待。如果也将此归为战斗之类,那么这个战场要比实际的北伐作战复杂数倍!
因此,对于行台而言,军事上消灭羯国只是第一步,完成这一步之后,才会面对世道所施加的真正考验。
势大一时的行台,究竟会否昙花一现一如中朝,还是能够稳稳把控天下局势、将北伐的战果彻底巩固消化,将未来诸多分分合合的隐患与趋势消弭于无形之中?
这一场考验,沈哲子同样没有笃定必胜的信心,唯迎难而上而已。幸在如今的他而立未久,仍是年富力强,神气不曾消磨,志力仍然锋锐,往后余生都将为此而战。
正是因为河北如此复杂的情况,行台为此准备也最是充分。除了正面战场上远胜往次攻伐、多达几十万的王师动员,还组织大量秘阁少贤入此历练,包括沈哲子自身从这一场北伐作战开始便一直坐镇河北,可谓人物尽用于此!
沈牧这一次在东路种种措施,对沈哲子而言,称为惊艳都不为过!如今的他位高权重,越来越习惯了颐指气使,已经很少再有能够令他喜形于色的事情,就算前路王师禀报已经生擒羯主石虎,在他看来也只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事情。
可是这一次,他却因为沈牧汇报的内容而动容,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甚至直夸沈牧为社稷大器,那种掩饰不住的自豪尤甚于此前听闻沈云奇袭攻破襄国,这不免也让随驾诸人心中倍感好奇。
“莫非沈侯已经兵逼信都,虏廷已经暴露刀兵之下?”
眼见大将军如此喜色,胡润也好奇发问道。此前他也收到沈牧的传书并派遣一部分兵众驰援东武城,只是因为需要在此等待大将军驾临没有亲自率兵前往,但对东武城的动态也不陌生,此刻心中暗忖,能让大将军欣喜若此的事情,必然是东武城方面有了大的功获。
此刻在广宗城内这座府邸中的,还有谢尚等司职转勋的礼官,并如桓伊这一类已经得任的秘阁少贤,还有行台治下各方抽调而来、等待就任河北的纪况、范汪、袁乔等人。几十人并在厅中,一个个也都充满了好奇与期待。
“季龙垂死病兽,又哪值得闻殃心喜。”
沈哲子目下心情正是舒畅,指着胡润笑语回道,同时也并未让众人等待太久,抬手示意陈逵将沈牧的奏书传示厅内众人,神态之间竟有几分卖弄与炫耀。
众人依次阅览这一份奏书,同时也都给出了神态各异的反应,并在心中暗忖奏书中哪一项内容值得大将军如此欣喜。
胡润作为一个武人,思绪相对单纯一些,看完之后便叹息道:“季龙暴虐,陷我几十万河北生民于垂死,如此绝弃人性,实在自掘坟穴!沈侯高义,为活河北黎庶,竟能痛舍殊功,实在是我等甲众楷模!”
沈哲子微笑颔首,倒也不因胡润没有洞悉真髓而失望,毕竟就连沈牧做到这一步都令他倍感惊喜,自也不奢望麾下众将俱都有此格局眼光。
从馨士馆这一比较单纯的学术地转入仕途的范汪在稍作沉吟后,则开口说道:“由乱入治,必以重典。沈侯严刑乡愿,诚是当然。但以民声取咎入罪,则不免略失刑威……”
沈牧用的非常方法,有人提出质疑,沈哲子并不感到意外。特别范汪久为儒学宗师,缺乏实际的权衡机宜,虽然赞同打压乡愿,但却觉得将庶民之声作为量刑凭证有些欠妥,应该说内心里还是有几分清高,对民声乏于足够正视,又觉得因赞誉得罪,不利于河北民风入纯入朴。
一件事物,不同的人有不同看法,这一点沈哲子并不抵触,所谓集思广益,只要基本的路线无冲突违背,他也自有纳谏的包容。
不过沈哲子还未开口,谢尚已经发声反驳:“范公自是河洛儒宗,言思俱都法古尚贤。然乡愿所以可恨,即在于是非混淆,德与非德趋于混沌。仲尼所以厌之,即在于此。媚俗而趋势,惑民而欺君,云泥之间,成其乐土,天恩不能沐下,下疾不达天听。沈侯执此机变,使天听复清,使民疾曝白,恩威得于清白,世道焉能不治?”
沈哲子之所以对谢尚颇感满意,就在于其人的灵活与复杂。江东旧年侨门执政,他以清雅妖异能为王葛座上宾客,待到沈氏骤大,大将军霸府执法用事,他又以恭劳事庶而著称,既可以编修礼法,又能主持勋功改革,可以说任何方面的才能或许不能达于顶峰,但也都能做到上流。
若再加上原本历史上其人执掌豫州,成为陈郡谢氏出掌方伯的起点,为陈郡谢氏之后的崛起奠定下深厚的基础,谢尚这个人简直就是全才,是世族子弟之中第一流的人才代表。甚至于陈郡谢氏之后的谢安、谢玄,都只是谢尚某一个侧面的进一步发挥。
历史上陈郡谢氏能够成为南渡之后江东四大高门之一,谢尚这个近乎全才的领头人实在是功不可没。
就像眼下,令大将军倍感欣喜的、由沈牧所提出的除杀乡愿,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谢尚便能洞悉真髓,所陈述虽然较之大将军心中所想还有出入,但已经相差不大。
乡愿,在儒家的经义体系中,最初是作为一个道德概念被提出。但若大而广之推及到普世层面,则就有着更大的意义。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王莽这个人,在儒家传统概念中,乃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巨奸,但察其一生行事,更像是一个儒家治世思想的狂想家与践行者。
但若是将乡愿引入古代统治层面,王莽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乡愿,也代表了乡愿对世道伤害之大。
当然,对于乡愿这样一个存在,沈大将军也有更加浅显直白的认知,他们就是一群把持上下沟通渠道、赚取差价的中间商。而所谓的杀乡愿,就是消灭中间商。
乡愿从道德上讲是伪君子,乱德之贼,而扩及到中古统治生态中,世家与豪强,他们便是一群乡愿。把持经义而宣私说,盗持君权而营私誉,挟持乡民而治私业,忝官尸禄,欺上罔下。
沈牧所提出除杀乡愿的口号,之所以能够得到沈哲子激赞,就在于已经触及到社稷能否长治久安的根本。秦之编户齐民、隋之科举取士,都是削除中间环节、加强集权效率的壮举,惠及后世。
其实就算没有沈牧的提出,年前年后、乃至于更早前,沈哲子就一直在考虑该要以何种方式去化解这一个社会问题。早在淮南都督府时期,他便打压豪强,尤其西征关中的时候对弘农杨氏挥起屠刀,更将行台在这方面的强硬姿态彰显无遗。
但这种手段单一、姿态强硬的清除,也给行台带来很多的负面影响,最直接表现就是行台尽管大势已成,但是由于恶名太盛,在北伐过程中如果不是避无可避、真正主动投靠行台的乡流门户其实并不多。
而且未来的新朝,作为一个统一的政权,最起码要在表面上做到团结与包容,如果对某一特定群体表现出十足的恶意,那么在将其彻底消灭之前,便很难构建一个稳定的统治。可是世家悠久,豪强滋生,甚至本身就是行台重要的构成部分,哪能说割舍就割舍掉!
但是,沈牧所提出的这个斗争概念,能够很巧妙的避开正面的冲突,同时兼收实际的效果。杀你,并不是因为你是世族旧姓又或强宗土豪,而是因为你是乡愿德贼,你在道德上有瑕疵!
至于这个口号的提出,同样也很巧妙,卡在晋祚朝廷将死未死、新朝将立未立的微妙时刻,新的时代呼之欲出,已经是大势难阻。而等到世道正式跨出这一步,杀乡愿这一个斗争思路自然而然便会成为新朝的基本政策之一。
乡愿其实很难彻底消灭掉,这源于人性中的利己属性。而且涉及道德层面的思辨,其实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准则。但是眼下用来作为定点清除世族、豪强残余,最起码要将他们压制在一个新世道能够包容的范围内,却是再好不过的一个口号。
这一口号,同样也能获得行台上上下下的认可共识。北伐杀胡、收复神州,是行台上下戮力共进的结果,任何不属于行台序列的某一家某一人,若想在行台壮功之下做什么动作,那就是在侵夺行台霸府的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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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7 心境旷达()
抛开就连沈大将军都颇感惊艳的“杀乡愿”,沈牧所安排的一系列赈济事宜也已经非常周详稳妥,即便是由大将军亲自主持处理,无非是将赈济的规模更作扩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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