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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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 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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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内便有些无法接受对方对自己的无视。

    他神情变了一变,蓦地跃下石槽,以示不受非礼之恩,站在草地凝声道:“南来门户,岂独王葛?阁下目高人顶,原是我不当与你并立”

    听到这话,沈哲子才回过神来,确是没想到桓温自尊心如此强烈,自己不过反应稍慢了半拍,对方已经忿色溢于言表。眼见桓温又气哼哼返回梨树底下费力往攀爬,沈哲子便笑道:“我是讷于与人交际,桓兄何必如此察察不能相容?令尊桓宣城之名,我亦早有耳闻,高贤子弟,果然不同凡响。”

    听到沈哲子的声音,少年桓温动作顿了一顿,继而转过头来,似是仍然有些难以释怀,以少年倔强眼神审视着沈哲子,站在那里问道:“那你又叫什么?”

    “吴兴沈哲子。”

    沈哲子站在石槽,居高临下遥遥拱手,又对桓温作邀请状请其再石槽。

    “吴兴沈哲子?你是那个前日被人刺杀,而后又轻信旁人纵走凶徒那一个……”

    讲到这里,桓温才意识到这事似乎不怎么光彩,话语一顿,转而笑语道:“沈郎诗作,我亦有拜读,确是不错。没想到今次在此相见,真是幸会了。”

    说着,他便又跃了石槽,只不过显然对沈哲子兴趣不是很大,注意力很快放在了竹台,却因为耽误了颇久时间,并不能接此前所听的内容,便有些尴尬的望向沈哲子,讪讪笑问道:“沈郎不曾落地,可闻王阿奴言何?”

    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坐在羊忱左手边那个年纪稍小的年轻人。

    阿奴本为时人惯用爱称,不乏人将之作为子侄小字称之,单听这个称呼,沈哲子倒猜不出那年轻人身份。听到桓温的问题,便随口回答道:“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

    强行将周政在鲁地推行,好像推着船在陆地行走,不只不会有功绩,反而还会遭受殃害。因为彼此谈锋越发激烈,这个年纪稍小的王阿奴已经渐有词穷难支之势,引用的这个语出《庄子》的经句虽然吻合自己的论点,但是过于着力露痕,在清谈当并不算第一等的谈锋。

    然而桓温听到这话,却忍不住拍手叫好:“正应此言以论,发我未及之意,王阿奴清谈之功确是不俗。”

    听到桓温这么说,沈哲子笑着微微摇头,原来他见这家伙对竹台的清谈那么心,还以为功力应该不错,原来也是马马虎虎。不过这倒也情有可原,桓彝虽然名列江左八达,乃是时下名气不小的名士,但其实并不以清谈而见长,没有这种家学渊源,桓温自然不可能对此道有多深的研究。

    沈哲子本身清谈本领也是马马虎虎,只在训练族叔沈沛之的时候有所接触,试着论过几次,人前并不曾显露过。清谈尚不同于后世的辩论,除了要辩赢对方之外,谈锋更要清丽玄虚,一个观点要反反复复打磨论述,一语道死不留余地,哪怕是胜了,也并不能算是好的清谈。

    桓温眼下对清谈的理解,显然尚停留在胜负这一表象,听到自己心内支持的对手有力的阐述自己的观点,便喜眉梢,但却看不出那位王阿奴已经距离败阵不远了。

    见沈哲子这神态似乎不怎么认可自己的看法,桓温便有些不悦,皱眉道:“倒要闻沈郎吴清音,不知能否有幸?”

    见这家伙观旁人清谈渐有技痒姿态,居然想要在场外与自己论一场,沈哲子笑着摆摆手道:“大音希声,至仁尚矣,言必有缺,我还是不要献丑了吧。”

    桓温听到这话,眸微露思索之色,继而在口喃喃念叨几句,眼色却是渐渐发亮,继而指着竹台那些人笑语道:“大音希声,至仁尚矣,原来都是等而下之之语,哈。”

    说着,他眸子转向沈哲子,便显出一丝热切亲近之意,对其低声道:“这种话,沈郎可不要在旁人面前随意说起。”

    最高境界的道德是用来瞻仰体悟的,无论言语怎样描述都是有所欠缺。在这样的场合说这种话,确是有几分看不起清谈之士的意思。

    听到桓温这么叮嘱自己,沈哲子心内便不禁有些好笑,他哪里又用得着桓温提醒。但听桓温这么说,对其内心真实想法,沈哲子倒也是有点了解。

    看桓温此前那么热情要听台的清谈,大概心内也谈不有多钟爱,应该只是少年人觉得这种行为逼格颇高,因而有瞻仰敬佩的情愫。沈哲子这么一说,倒让其心内有所触动,找到了正当鄙视清谈的理论依据,可见他天性不好此道,如沈哲子一样,附庸风雅而已。

    有了鄙视清谈的理由,桓温再听台那些人清谈辩论,便没有了早先那一股痴迷狂热,注意力渐渐转移到台人的衣着动作去,偶或因某个人稍显夸张的动作而偶或发笑。

    沈哲子见状,便笑问道:“台那几人,桓兄可都识得?”

    这话似是满足到桓温一点自尊心,当即便热心的对沈哲子介绍起来:“左边那一个,乃是太原王濛王阿奴,右边那一个则是陈郡殷浩,至于录言那一个,乃是沛国刘惔。沈郎你见这两人辩理激烈,其实往常家父曾言,王濛貌清,刘惔神清,论及清谈,这刘惔反而要胜于座内那两人。”

    沈哲子虽然早知台几人应是不凡,但听桓温介绍,心内还是不禁感慨一声,这场清谈还真是所谓的全明星赛,桓温所言这三人,便是日后江南最为清名卓著之人。

    太原王濛世家出身,太原王氏时下虽然不如琅琊王氏远甚,但也将要崛起。淝水之战后东晋的时局,便围绕太原王氏王濛这一支,还有王述那一支,两支彼此攻伐,可谓一家独大。

    沛国刘惔,号称永和风流之宗,乃是东晋期首屈一指的名士。沈哲子依稀记得庾条那一群资友便有一个沛国刘氏族人,应是这个刘惔的族兄。

    至于殷浩则更不得了,原本历史便是桓温的小冤家,隐居十年不出,名望日渐隆厚,随着桓温强势崛起而被引入朝执政以制衡桓温。

    得知竹台众人身份后,沈哲子再望向桓温的眼神便有几分古怪。台那几人与桓温可算是一代人,年纪轻轻已有令誉,众目睽睽下登台清谈受人瞻仰,可怜这位桓大司马非但没能台崭露头角,甚至连前排的座席都没分到一个,还要爬到树去瞻仰同辈人的风采,这么一想,还真是蛮可怜的。

    沈哲子看看桓温,再看看台那几人,便不免有些恶趣味想到,日后桓温与这几人产生交集,心内应该不少阴影。历史论及殷浩,桓温言辞间便颇多不屑,言道与殷浩幼时玩伴,自己丢弃的竹马玩具,殷浩还捡起来喜孜孜的玩,大概应是别有意蕴的污蔑之词了。

    殷浩足足桓温大了将近十岁,幼年即有聪慧之名,怎么可能跟在小屁孩后面捡玩具玩?还要不要脸了?

    不过一想到台那几人虽然名气不小,但几个人绑起来再乘几倍,对时局的影响和所作出的功业也绝对不桓温,可见世事无常。只是不知自己如今进入到这个时代,桓温还有没有机会做出原本所做的功业?最起码,那位兴男公主是没机会再发“我见犹怜”之叹了。

    见桓温望向台,神色间颇有几分抑郁之色,可见心内也是略感吃味的。沈哲子笑了笑拍拍他肩膀,继而指向河对岸那广阔山林,说道:“生而为丈夫,岂恋青竹台。若欲即鹿,引弦跨马而逐鹿亡林间,何忧无虞?袖手侃侃而谈,能饮者鹿尘而已”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桓温哈哈一笑,眉目间复有神采,对沈哲子拱拱手,却不多说什么。

    突然,任球在下方喊道:“郎君且望向后,那不是庾君苦寻不见之人?”

    沈哲子闻言,转过身来,便看到后方十数丈外一座松亭正有一个人影拾阶而,那衣衫鲜艳如花,正是此前庾条跟丢了的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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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58 仁祖妖冶() 
0158 仁祖妖冶

    魏晋时人,审美意趣最为强烈,对美好的事物往往抱有极大好感。 因而这一个时期对历史人物的描述,容貌往往都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衡量标准。

    譬如《晋。庾亮传》,开篇便是美姿容,容貌俊美,然后才是善谈论。南渡移鼎以来,庾亮能够带领整个家族快速崛起,终结琅琊王氏执政局面,除了本身帝戚之家外,其个人的素质同样至关重要。俊美的容貌,优良的谈吐,深厚的经义造诣,使其能在江左快速扬名,成为仅次于王导的名士。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看长相的年代。沈哲子虽然年龄所限还未长开,但相貌仪态已经不俗,加之远胜于同龄人的谈吐,因而被纪瞻看重收为弟子,继而成为扬名吴的开始。

    若他本身长得有碍观瞻,哪怕谈吐再如何清,纪瞻也未必会动念收他为弟子,日后一切言行所产生的效果则不免要打一个折扣。

    在沈哲子身边便有一个明显的反面案例,桓温相貌虽然不算丑,但也远远归不到美姿容那一类,因为眼珠微微激凸,双眼炯炯有光,虽然限于年龄未养足气势,但被这么一双眼睛盯着,总让人心里略感发毛。

    否则,谯国桓氏虽然不列高门之,但凭其父厮混半生挣得一个“江左八达”的名士头衔,桓温多多少少都会受惠分享一点薄名,而不会像现在这样籍籍无名。至于后世言道桓温襁褓便被温峤赏识盛赞,继而以“温”为名,则有些穿凿附会。

    温峤扬名还要在渡江之后,朝以前与桓氏素无交际。而等到温峤名气大到称赞一个婴儿都会被人津津乐道的时候,桓温都已经能出门买盐打酱油了,怎么还会等着用温峤之姓做自己的名字。

    因为长得不够俊美,不能让人眼前一亮,所以同龄人在竹台受人瞻仰,桓温只能蹲在树杈,这是以貌取人啊。

    眼下在沈哲子视野,那个缓缓登松亭的花衣年轻人便有几分让人眼前一亮的美态。其人拾阶而,与周遭郁郁葱葱的园林景色融为一体,仿佛万绿丛一点红,分外夺人眼球。

    这年轻人仪态沉静,头顶一个玄色小冠,花色招展、色彩绚丽的衣衫并未喧宾夺主,反而更衬托出年轻人俊逸不凡的相貌,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难以言述的从容飘逸。当其行至松亭内室,一阵微风凑兴卷来,更将其衣袍撩起,仿佛陡然盛开一般。

    这是一个深谙装逼之道,同时又能恰如其分表达出来的人

    看着那年轻人坐在了松亭内,沈哲子不禁微微颔首,觉得自己以后不能只专注于嘴炮,仪态也要留意起来,要时时刻刻保持一种自己乃是众人瞩目焦点的觉悟,把这种风姿仪态融入到生活的点点滴滴,举手投足都要保持一种赏心悦目韵味。

    随着那花衣年轻人登松亭,周遭不乏人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一时间连围观竹台清谈的一些观众都转身望向松亭,偶或有人感慨道:“如此玉人,非是尘埃该有的姿态啊”

    那年轻人在松亭内坐了片刻,似是与松亭内伶人笑语几句,而后一名伶人便将手琵琶递给了年轻人。年轻人站起来,背靠在松亭栏杆,挥手轻轻一撩,便有泠泠仿佛清泉流水一般的乐声自其指端荡漾开来,于是便有更多人被吸引了过来,驻足松亭之下翘首以望。

    沈哲子也跃下了石槽,行至那松亭外。到了近前看清楚年轻人相貌,才发现这年轻人虽然也俊美,但较之庾条那位挚爱南二郎终究气质相异,没有南二郎那种矫揉姿态,更仿佛本身便有一股令人忍不住驻足围观的韵致。

    虽然被众人围观,那年轻人却恍如未见,只抱着琵琶从容而弹,那种旁若无人的姿态更让人不忍打扰。

    沈哲子本身便没有欣赏音乐的雅致情调,并不觉得年轻人的技艺有多高超。他在松亭下略一转目四顾,便看到庾条并几名资友从远处疾行而来。

    庾条脸带着一丝狂热欣喜神情,似乎唯恐一转眼对方又不见了踪迹,甚至懒于回避行人,直接让人将围观者推搡开,径直行到了松亭之下,仰着头两眼痴痴望向方那个年轻人。

    看到庾条那熠熠生辉的神采,沈哲子顿感一阵恶寒,这家伙哪里是对南二郎旧情仍炽,分明是对松亭那年轻人移情别恋。

    看到这一幕,沈哲子原本还想学那年轻人姿态卖弄技艺吸引眼球的心情顿时冷却下来,想想假使有一天自己被一个躲在暗处的龌龊男人任意歪歪,那也是颇让人不寒而栗的。

    年轻人一曲终了,松亭下便爆发出一阵连绵不绝的喝彩声,甚至有人还高声要求这年轻人再弹一曲。听到这些需求呼声,年轻人倒也并不故作高冷,便又接回了琵琶再弹一曲,只是这一曲要一曲短一些,乐调也明快了一些。

    等到再一曲完结,那年轻人却不再理会旁人呼声,将琵琶交还回去,自己则准备由另一侧行下松亭。

    沈哲子听到身旁许多人发出颇为失望的叹息声,再转头才发现桓温已经不知何时立在他身后,望着年轻人的身影感叹道:“谢仁祖才情绝伦,风姿不类凡人,实在让人心生倾慕,久观不厌。”

    沈哲子略一沉吟,才想起来那年轻人身份,乃是同为江左八达之一的谢鲲之子谢尚。得知对方身份后,对其先前那一番做派倒也没有了疑惑。

    谢尚素来有妖冶之称,放达率性之处并不逊于其父谢鲲。这个年代能够兼顾外表和内里的名士不多,因谢尚之故陈郡谢氏得以位列方伯,出将入相,能够引人瞩目,倒也在情理之。同为江左八达名士之子,单单在眼下的仪态和风度来看,桓温是要远逊于谢尚的。

    “如谢仁祖这等风流人物,沈郎于吴应是不曾多见吧?”

    桓温笑吟吟对沈哲子说道。

    听到这家伙在自己面前秀地域的优越感,沈哲子也是有点无语,略一转念然后回答道:“神态优雅恣意,谢仁祖确是自得其乐。但若讲到壮节咏志,如我家二兄那种慷慨而歌,侨门应该也是绝少。意趣不同,确是不好一概而论。”

    被沈哲子一句话怼回去,桓温神态颇有讪讪。若非沈哲子此前言谈颇契他之心意,这会儿已经不好再谈下去。他倒也并无轻视南人之心,其本身便是在江左长大,只是从小所接触皆为侨人,南北之隔阂潜移默化的稍受影响。

    沉默片刻后似是为了证明什么,桓温在沈哲子身边低语道:“我等自有乡土,有生之年定当挥戈北行,岂能老死江左异乡之地”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会心一笑,刚待要开口回一句,便听到不远处另一方向庾条呼喊自己的声音。他笑着应一声,然后转头问桓温:“我几位有人在那里相聚,桓兄可愿与我同往结识一番?”

    桓温笑着摆摆手:“我自有相伴同来,稍后便去寻找,沈郎请自便吧。”

    沈哲子闻言便也不再勉强,示意随从递给桓温一个自己的名帖,说道:“我尚要在都暂留些时日,若得桓兄不弃,闲暇时可来我家为客,必扫榻相迎。”

    桓温收起名帖,彼此拱手为别,然后便转身行向别处。沈哲子站在原地片刻,看到桓温身影消失在人流,然后才举步行向庾条那里。

    今次能见到桓温,确是一个意外之喜,虽然限于年纪尚未显露峥嵘,但也没什么可失望的。一个人才具气势养成总需要一个时间的积累,这样的人格局一成,自会在这世道脱颖而出,不会泯与众人之。

    侨门二代出色的人才本不多,像这样注定不平凡的人,沈哲子倒也未想过预先去打压人之锋芒。不过如今兴男公主沈哲子已是势在必得,桓温未来的崛起只怕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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