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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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 第9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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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兴以来,权臣频出,往往会与皇权以及依傍皇权的世家产生摩擦与碰撞,王敦、庾亮包括因擅作废立逆谋而伏诛的诸葛恢,但他们无一能够达成沈大将军当下这一局面。沈大将军对于皇权已经不再是抵触或者僭越,而是完全的囊括、包容。

    崔卢二人虽然归国未久,但通过近来与时流的交谈,对行台目下这种状况也渐渐有所了解。而随着他们了解的越深入,对于沈大将军的忌惮或者说钦佩就越深。

    由古至今,生人种种权力,父亲对儿女、丈夫对妻子、师长对门生等等,当中最高无疑是君王对臣民。但是在南国则不然,所谓行台不行、明堂黯淡,君王的权力已经萎靡到了极点,而臣子之权力与威望却达到前所未有之高。

    之所以会有这种局面,自然还是由江东特殊的时局所造成的。可以说中兴以来,皇权便始终不振,王与马共天下、庾与马共天下,虽然是立足于互惠的分享上,但对皇权始终是一种残害。

    而在沈与马共天下的局面达成前,以沈大将军为首的北伐派由于在北方已经可以说开拓出一条复兴之路,然而以琅琊诸葛氏、王氏为首的越府余孽却仍贼心不死,垂死反扑。

    这一次逆乱虽然被成功镇压下来,但却透露出来一个很深层次的问题,那就是旧年以皇权为基础的这种统治构架已经不再稳固。皇帝已经没有了再去统合各方力量复兴社稷的威望,沈大将军却拥有。对于世道而言,皇帝可以没有,但沈大将军却决不可缺。

    当然皇权羸弱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王业客寄。三国乱世一统于中朝,江东归治最迟,兼之中朝统一太短,东吴在常人的观念中仍是所谓的异国。甚至就连元帝司马睿在世时,都常常忧叹寄人篱下,全无君实。

    至于沈大将军所以威望登极,还不在于江东朝廷内部的权斗博弈,而在于北伐的外功。君王所居,乃是强臣庭院,旧业光复,俱为强臣勇争。皇权垂下,自然就是一个必然的结果。

    从这一点而言,沈大将军目下所达功业,已经超过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魏武曹操。曹操还是难免窃汉自肥,幽持君王的指摘,毕竟曹操也是出身世受皇恩的三公门户,而中朝之于江东吴兴沈氏,或有覆其旧国之仇隙,却少恩幸之殊加。

    在了解南国时局种种之后,崔悦、卢谌等人也隐隐有猜测,或许他们被行台传召归国,便是沈大将军这最后一步的其中一个环节。行台素来用事刚猛锐取,少在人情方面过多依赖,对于北方这些旧姓门户也都乏甚关照,敢忤逆者如弘农杨氏更是屠其满门。

    虽然眼下行台也不乏旧姓世族子弟任事,但这些人却是各凭才力、事迹而进用,如他们两人这样能够乍一回归便以尊位相授的情况,虽然仅仅只是虚荣而无实权,但也是绝无仅有了。

    事之有妖,则必求非份。不过心中虽然有了这些猜测,他们却也不敢轻易吐露,最起码在沈大将军有确凿的意向暗示之前,他们也只能谨慎自持,不敢贸然争先。

    沈哲子倒不知崔卢二人心中已经有了这么多的遐想,他将二人礼请归国,一方面自然是出于温放之的建议,另一方面也是自有打算,但也的确没有想得如崔卢二人私下联想得那么晦深。

    抛开现实种种不谈,对于永嘉之后的北方名臣如祖逖、刘琨等人,沈哲子都是心存一份敬意的。在有合适的机会与条件,也都愿意善待这些人并其追从者们,比如李矩的旧部郭诵,甚至包括苏峻的那些旧部,如果这些人还有力求上进的心气,沈哲子都愿意给他们充分的机会。

    永嘉之祸、五胡乱华,这是世道之大崩坏,不可罪咎某几个具体的人。这些留守北方的名臣们,才力或是各有参差,但也都通过自己的努力做出坚持,哪怕最后结果不如人意,但也自有值得歌颂之处。

    对于崔卢二人,同样如此,他们或是不能如郭诵、韩晃等人可以凭着才力杀胡建功,但在颠沛流离二十多年中尚能保持几分真粹不失,没有彻底沦为胡虏爪牙,乱世之中这点坚持或是卑微得可怜,但也实在珍贵。

    如今他们愿意归走行台,沈哲子也没有不加以礼待的道理。适逢近年来旧人泰半凋零,他们的归来正好也是一种补充,沈哲子也不寄望他们还能有什么实际的功业创建,他们的归顺本身便有着不低的表率意义,也会让之后行台于河北的制度改革变得更加顺畅。

    这些用心倒也不必直接宣之于口,共事日久之后,自然各自都能有所体会。眼下沈哲子接见二人,主要还是询问一下辽边形势的变化,虽然温放之的奏报已经非常详实,但终究不比身临其境者面授机宜。

    听完辽事最新的变化,沈哲子也忍不住笑起来。

    辽东慕容氏几代人才辈出,这一点就连他都羡慕有加,但人才太多未必尽是好事,特别在行台多年前便已经开始别有用心的干涉之下,人人不甘心屈居人后。

    而慕容氏在真正将爪牙探出辽地、伸入中国之前,那微薄的基础根本就经不起这种程度的内耗。形成眼下这样一个四分五裂的局面,其实也并不奇怪。

    后世人多妄论中国之士多擅内斗,如此认识也真是浅陋不堪,人皆好利、人皆趋利,这一点内外皆同。中朝八王之乱诚是可恨,但慕容氏包括其他胡族内斗之凶残,又哪逊中国多少。父子互噬、手足相残,数不胜数,罄竹难书。

    当然言虽如此,刘群、温放之等在关键时刻所发挥出的关键作用也不可就此抹杀。至于之后辽边的经营计划,温放之早有专奏送来,崔卢二人也都细述进程,沈哲子对此同样颇感满意。还是那一句话,经过长达十数年的磨练,行台真正能够担当方面的人才已经越来越多。

    “眼下阵前不乏简陋,也难款待二公。王业大进之年,诸事也应从宜,二公俱是雅量在怀,当中怠慢之处,我也就不再赘言。稍后我会安排兵士护送二公前往行台,也盼二公能及早受职就任,胜用久蓄之才力,勇与后进贤流争辉。”

    一番谈话用去一个多时辰,之后沈哲子又留二人于帐内草草用餐,并请陈逵为他们讲述一下行台章程制度有异于中朝的地方,然后便将他们礼送出帐。

    如是会面一番,崔卢二人诚是得于近赏大将军风采卓然,但就这么简单结束,也让他们有些费解,彼此对望一眼,各自眼中都有几分疑窦,但也不得不说确是松了一口气。

    若是沈大将军直接抛出暗示,要让他们于那最后一步稍作助推,他们虽然始终未曾受过琅琊王一脉恩惠,对此认同也是乏乏,但若擅为逆乱之始,不得不说心中是不乏道义上的压力,左右为难。

    毕竟晋统即便祸于天下,却未有辜负世族旧人,他们若是答应的太顺遂,即便是暂和新主之心意,久后也必会被视作凉薄。家门骸骨多受晋惠,假大义而拥从,趁时势谋禅代,若连一点内心的自责都无,又怎么能奢求能得于新朝推心置腹的恩用。

    沈哲子倒不知这二人内心一点小情绪,即便是察觉到也不过一笑而已。送走二人后,他倒来不及休息,又传召侍从询问辽东的质子慕容恪眼下何在,尽快安排前来三台拜见。

1407 君父恩重() 
几天之后,原本还在洛阳的慕容恪被行台留守官吏安排,匆匆过河北上,进入了三台大营。

    重阳越来越近,王师新一波的攻势已经开始进入准备阶段,三台大营的兵众们也都次第北上进入前线各处营地,因此便显得有些空旷。

    慕容恪运气还算不错,他若再晚来一两天,沈大将军便应该不在三台了,赶巧到达之后,便被安排觐见。

    大帐中诸多随军参谋正在忙碌的处理军伍,沈哲子便在旁侧小帐中接见了慕容恪。只是慕容恪被亲兵引入帐中后,沈哲子都不免微微一愣。

    虽然见面次数不多,但沈哲子对慕容恪印象还是挺深的。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其人原本历史上的形象,绝对是这个时代中首屈一指的人杰,另一方面则是这个年轻人本身便有一种令人高看一眼的特质。

    在沈哲子的印象中,慕容恪虽然少年失意、寄人篱下,或是不乏落魄,但哪怕身处逆境之中,都有一种哀而不伤的谨慎自守。

    以至于就连他都不得不感慨,辽东的慕容部在这个时期真是有一种天命眷顾的味道,如果不是因为对慕容氏反复无常的逆乱形象太深刻,若只言爱才,他都愿意给这个年轻人一些机会彰显才力。

    可是眼前座下拜伏的慕容恪,形象与记忆中却已经大为不同。其人衰服在身,形容憔悴近乎枯槁,明明仍是二十多岁的壮年,但鬓发却已经隐有灰白之色,透出一股未老先衰的颓废。

    “慕容玄恭何以形毁至此?乐而不纵,悲而不湎,情欲适度,这都是修身的浅显道理。”

    看到慕容恪这幅模样,沈哲子也忍不住开口劝了一句。

    慕容恪听到这话后,神情变幻几番,复又垂首涩声道:“生人不能近伦理,行迹不能守道义,此等秽户厌物,生不如死。入国十载,幸受大将军仁义施庇,茕茕苟活,惊闻家门丑事,羞惭欲死,禽兽体质,岂敢再作自饰欺人……”

    听到慕容恪的回答,沈哲子一时间也是默然,联想慕容恪的处境与辽东慕容氏这段时间种种变故,也不免多有喟叹。

    他之所以想起召见慕容恪,除了崔卢等人送来的辽东慕容儁的奏书中言涉慕容恪之外,其实也想看一看这个年轻人在如此处境之下会有怎样的表现,现在看来,倒是有几分满意。

    过去这段时间里,慕容皝叛晋投羯,慕容儁大逆弑父,慕容遵怙恶恋位,桩桩种种的事迹,可以说是将人世大恶种种体现的淋漓尽致。至于慕容恪,虽然入质中国年久,与这些逆乱事迹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但他出身于此类门户,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在这样的情况下,面对行台问责的时候,慕容恪会有怎样的反应,能否匹配他原本史上那种形象,沈哲子也是不乏好奇。或者说不乏恶趣,他也想看一看身在这样的处境下,慕容恪能否表现出超越寻常人的特质?

    政治中人物,心思较之常人难免会更加的深晦。沈哲子相信,慕容恪眼下所表现出的这种状态,当中肯定有故意作态示人的成分。所谓不敢再自饰欺人,坦诚对于政治人物而言,都是一种作态。

    至于慕容恪,眼下其心情自然也并非如外表那样痛不欲生,更多的是一种惶恐。

    他年未及冠便入质中国,老实说这么多年下来,对于部族以及那个生性凉薄、轻易便放弃他的父亲慕容皝感情已经非常的淡薄,特别随着行台近年越发壮盛,也越来越感觉到他背后的部族非但不是其助力,反而是他融入行台的一大障碍,乃至于立足天中的巨大隐患。

    果然,今年新年之后所发生的种种,使得慕容恪过往所担心的一切都彻底爆发出来。其父慕容皝反复无常,根本就不考虑还有一个远在中国为质的儿子安全问题,也让慕容恪对于部族更加绝望。

    行台当时精力主要还在筹备河北大战,对于辽地边远问题关注不够高,也并没有即刻问责慕容恪并慕容运。但慕容恪过得同样不轻松,官方的问责虽然迟迟不止,但是民间的声讨已经如巨浪涌来。

    慕容恪入质年久,加上本身风采不俗,这些年在天中也颇积人脉。但是随着慕容部的反叛,过往那些交情深厚的友人们俱都与他割席断交、不再往来,更有甚者还有人直接当面斥骂,痛斥慕容部狼子野心,劣性难除。

    之后辽边局势再生变化,慕容儁弑杀其父,慕容部整体分裂。当时慕容恪人脉尽毁,能够得悉的消息也十分有限,可以说是整日忧心忡忡,掐指待死。备受煎熬之下,眼下这一副形容枯槁的憔悴模样倒也并非完全作伪。

    这一次突然大将军召见,慕容恪也明白决定他命运的时刻到来。所以对于该以何种姿态入见,这一路行来他也多有谋思。

    行台对于慕容部敌意最深,自然是慕容皝的反叛劣迹。想要求于免责,与慕容部划清界限自然是最直接有效的作法。可是这条路已经有人走了,而且走的还很彻底,他的兄长非但与其父划清界限,更甚至大义灭亲。

    而且慕容恪也根本就不具备这种资格,他只是寄人篱下的砧板鱼肉而已,以子谤父同样是大悖人伦,同样要遭到时流声讨。眼下他身在这样一个微妙处境,任何一点时论非议都足以要他性命。

    认罪不申,自毁伤形,是他眼下能够想到、能够做到的最稳妥的态度表达。至于迎接他的究竟是怎样命运,已经不是他能够自主的了。

    其实慕容恪也不是没有奢望过,经由其父反叛之后,行台对于慕容部整体已经是信任缺失的状态,哪怕其兄弑父求附,也未必就能获得行台的信任与扶持。

    而且眼下主持辽事的温放之,慕容恪与之交情匪浅,深知其人绝非权门纨绔,了解甚深,应该不会满足于慕容儁代替慕容皝执掌辽东的局面。

    行台眼下应该还没有全面建制辽边的计划,选择扶植一个傀儡稍作过渡是基于现实的稳妥考虑。慕容恪久在中国,相对于慕容儁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但慕容恪对于行台的底蕴与实力、包括沈大将军个人行事风格都有一定的了解,也明白就算得于行台扶植而返回故乡,不过是暂且续命而已,一旦行台诸事准备妥当,他则必死无疑!

    心中虽然惶恐几近绝望,但是听到大将军开口,慕容恪内心还是颇有感激,意识到最起码眼下大将军并没有杀他之心,否则也不必对他这个待死之人说什么修身云云。

    老实说,慕容恪是真的羡慕行台这些任事之众。身处一个积极向上、人心振奋的环境中,难免会深受影响,对于自身也会有所期许,希望能够加入其中。

    但慕容恪也明白,他的出身决定了他很难完全融入行台之中。倒不是说沈大将军欠缺那种博大襟怀,而是大将军立足实际,并不妄求非分,在本身实力并未强大到足以包容所有的情况下,不会强行作态。

    如果沈大将军能够听到慕容恪这一心声,对于其人评价肯定更高,甚至引为知己都未可知。

    强大和包容,本身就是一个相辅相成的关系,唯有自身强大,才具有包容的资格,能够宽宏包容,也能让自身变得更加强大。强汉盛唐,莫不如此。

    六夷鹰狼之卒,如中朝那些作乱的宗王们,玩个麻雀土狗尚且勉强,强行驾驭这些凶悍的鹰狼,不遭反噬那才是真正的见了鬼。

    譬如今次将崔卢等中朝名臣引入行台尊位相授,这在行台创设最初是绝不可能的。在没有确立自己绝对朝野第一人的权威之前,不要说崔卢,哪怕是刘琨本身若还活着,沈哲子大概也要效法王敦,想方设法的弄死,不可轻易招来给自己添麻烦。

    慕容恪情况还不同于崔卢,沈哲子是真的有些爱惜其才力,当年之所以要求慕容部以其入质,未尝没有熬鹰的想法,眼下则就要看一看火候如何了。

    “生机在前,无暇回望。旧事种种,我也不再与玄恭多论。今日召你来见,也是有一事难决。”

    话讲到这里,沈哲子便示意亲兵将书案上一份书信交到慕容恪手中。

    慕容恪垂首一览,脸色又是变幻不定,片刻后又掩面深拜泣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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