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黑夜已至。庾怿并没有等到沈充的接见,甚至连那孩童沈哲子都不见人影。这让他隐隐有些不满,认为沈充此举有前恭后倨之嫌。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庾怿耐心渐渐消磨,在营房外徘徊不定。忽然远远看到此前一路随行的那个兵尉刘猛正带领一群甲士簇拥一个高冠士人进了营,那刘猛似乎往这里看了一眼,而后便改道绕开这里。
庾怿看到这一幕,心沉吟片刻,唤过一名仆从,吩咐道:“你去讨要一些盥洗器具,顺便打探一下刚才那人是何来历。”
过了一会儿,仆从归来,附在庾怿耳边耳语片刻。庾怿脸色一变,勃然怒起,顿足喝道:“无信貉奴,出尔反尔好一个食言而肥的沈士居,竟敢如此戏弄我”
他心情已是恼怒至极,倒忘了由始至终沈充都不曾给过他什么承诺,甚至连见都没见过他。
正坐在营房愤怒之际,那一天不曾露面的沈哲子出现在门外,庾怿看到这将自己诳来的少年,心怒火更炽,指着沈哲子喝问道:“你父亲在哪里?是不是已经没有面目来见我?”
沈哲子低眉顺眼走进营房,先是一言不发长揖到地,然后才神情惨淡道:“请明府来到这里,全是我自己孟浪行事,家父并不知情。明府暂请息怒,小民这送您离开。得罪之处,以后若有再见之日,当负荆顿首请罪。”
“哼将罪责推给小儿,却不敢见我一面,我对你父亲实在失望到了极点”庾怿自然不会轻易释怀,闻言后恨恨说道。
沈哲子满脸激愤状,欲言又止,一副有苦难言的表情。
庾怿看到少年纠结的神情,心羞愤稍减,下意识问道:“这当是否有什么隐情,你不方便向我透露?”
沈哲子听到这话,突然掩面悲泣:“王氏军小败,屡番遣使催我父亲出兵……家父自知无颜再见明府,只让我即刻送明府您离开军营……”
庾怿听到王军小败,先是一喜,继而见沈哲子戚戚状,便又沉吟起来,说道:“这么说,你父亲是打算出兵从逆了?”
“我不知道,家父不让我询问更多,只是让我向明府谢罪。”
沈哲子摸摸眼泪,又说道:“小子无状,让明府见笑了。趁着天色尚早,我这送您离开。”
庾怿沉默不语,心却是翻腾不已,思绪快速流转,低头走到营房门口,脚步却蓦地一顿,抚着前额说道:“我身体忽然有点不适,且先在营休息一晚,你明早再来吧。”
“明府身患何病?我马让军医师过来。”沈哲子听到这话,连忙说道。
“不必了,只是劳累过甚,休息一下好。”庾怿摆摆手说道,又吩咐沈哲子道:“只是小恙,你也不必劳烦你父亲,免得他怪责你。”
沈哲子颔首道:“那明府您好好休息,我明早再来送您离开。”
沈哲子离开不久,又有军卒送来一箱物,庾怿让仆从打开,看到里面装满了画图籍珍玩之类雅物,似乎是以此赔礼。
“主人,这沈充将行悖逆,咱们正应该尽快离开,为什么又要留下来?”一名奴仆忧心忡忡道。
庾怿坐回去,沉默稍许才叹息道:“此前王氏势大,沈充却犹豫不决,不敢行事。而今其军新败,他反而要举兵响应。凭其智谋,难道不知妄动则死,安坐得活?所谓恩义相结,进退失据,其心焦灼,实在难与人言。”
“家兄说我目量尚浅,先前我还多有不忿。如今看来,正是如此了。”
庾怿感慨道:“早先我对沈士居误解,听到这沈家小郎道出隐情,才明白沈充乃是真正长于忠义,拙于谋身的信人。王敦结恩义于他,势大则离,势衰则附。古人云,得千金,不如得季布一诺,沈充是这样的义士啊”
讲到这里,庾怿眼透出湛湛精光:“我既然适逢其会,怎么能坐视忠骨轻抛、义血错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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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时分,营地忽然有哗动蔓延。
沈充戎甲披身,在亲卫簇拥下冲向骚乱的源头,到达现场后借着燃烧的火炬熊熊之光,看到营房前一袭白衣、大衫溅血的庾怿卓然而立,身后两名勇武仆从持剑护持,脚下则横卧着两具鲜血淋漓的尸体,正是王含派来的信使。
虽然身处重兵环围之,庾怿却浑如未见,看到一员儒将龙行虎步而来,猜知便是沈充。他站在原地遥遥拱手,大笑道:“吾从班定远,为君解两难。沈将军请我来此,岂能过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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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6 胆气万仞,气度如渊()
最好的骗局,是让人当之后还有成感,哪怕事后被人拆穿,入局者仍然信之不疑。
看到庾怿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的模样,沈充忽然有一种冲动,很想告诉这家伙眼下这局面早经过他们父子的精心推敲,否则这主仆三人怎么可能悄无声息靠近王含的使者。
不过,算说了,大概对方也只会以为只是自己事后的遮羞之词。
尽管心情跌宕,事态发展总算有了突破。
沈充保持着冷峻的神情,手提利剑一步步缓缓逼近庾怿主仆,脚步仿佛有千钧之重。
庾怿站在血泊当,心跳恍如擂鼓,倒不是因为惊惧,而是精神亢奋所致。只是脸还维持着平静的表情,不卑不亢平视沈充近乎喷火的目光。
“庾君,佩服先前多有怠慢,充在此致歉。”
凝望对方良久,沈充缓缓抱拳,语调略显沙哑。
庾怿矜持一笑,飒然回礼:“客随主便,沈将军庶务缠身,我并不怪你。不过,现在难决之事已经解决,将军可愿与我把臂畅谈?”
锵
沈充作勃然大怒状,抽出剑来遥指对方,低吼道:“庾叔预,安敢如此陷我世间岂有如此恶客,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杀或不杀,全凭将军自裁。我只是不愿见将军耽于孤忠,却损于忠义大节。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王氏悖逆之门,沈将军难道真要为其区区小惠而自损于世?”
庾怿双目炯炯,并不因刀兵加身而自屈气势。
沈充默然良久,垂首低眉望着地那两具尸体,半晌后徐徐叹息一声,收剑换鞘,转身不再面对庾怿:“我亦非化外蛮邦,何用班超之勇?罢了,壮节之士,杀之不祥。来人,送庾君回营帐,不可轻待了他。”
庾怿洒然一笑,气度卓然,在甲士引领下昂首离开这里。
沈充带着一干亲卫返回军大帐,待其他人都退下,只剩心腹宗亲幕僚时,他才蓦地抚掌大笑起来:“庾叔预果然有任侠之气,北伧少有的胆壮之人。”
帐几人或还有些疑惑,只有从头参与到尾的虞奋深知内情。在看到庾怿手刃王氏使者后,他心之震撼无以复加,他是亲眼看着庾怿从一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被一步步诳入局来,到现在再想抽身已经绝无可能。
将这过程再回味一遍,虞奋心只剩五体投地的佩服,对沈充说道:“明公深谋远虑,算尽人心,让人钦佩,实为当世之贾诩贾和。”
“我又做了什么,全靠我儿青雀……”
沈充讲到这里,话语蓦地一顿,不想外人知道这计策全是儿子一人筹划。这倒不是为了保全自己的颜面,而是沈哲子年方八岁,若负诡谋之名,于长远计,有害无益。
虞奋却不知内情,闻言后也感慨道:“小郎君以冲龄之年,行此周密之策,细微处的把控,某不如也。”
沈充笑笑,不多做解释,心里却是喜忧参半。儿子在此事显露出来的特质,以他这为父者看来,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不免又担心早慧夭寿,心里暗暗决定,等到渡过眼前难关,无论花费什么代价,都要让儿子强健起来。
“对了,怎么不见青雀?”沈充环顾一周后问道,对于后续的计划,他还想征询下沈哲子的意见。
“小郎君还在酣睡。”兵尉刘猛前禀告道。
沈充听到这话,不免哑然,他可是提心吊胆大半夜,唯恐事态不向预划发展,却没想到那小子却是睡得酣畅。半晌后才感慨道:“我儿沉静雅量,实在让我羞愧。”
沈哲子倒没想到老爹会这么评价自己,他何尝不担心,实在精力不济。早起来听到这个消息,乐得一窜三尺多高,旋即心里便懊恼没能实时看到庾怿的风采。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其实已经没有什么疑难,沈家可以说已经彻底从王敦之乱的动荡抽身出来。接下来的事情,要靠颍川庾家在朝廷下运作了。
无论庾氏愿不愿意,其实庾怿的举动都提前让他们与琅琊王氏对立起来。算没有了王敦,琅琊王家当下掌握的力量也绝非颍川庾氏能够匹敌。而今沈充所掌握的力量,便成了他们唯一的武力强援。
对于自己祸水东引的做法,沈哲子并不觉得内疚,所谓的门阀政治,终东晋一朝,无非是一家强一家起,他不过是提前推动庾氏与王氏争锋。
保存自家的力量,还能在未来几年后的兵祸有所作为,为江南之地多保留一些元气。
沈哲子走进军大帐,看到老爹还在跟一干手下谋划不停,双眼隐有血丝,显然是一夜没睡。
“青雀来了,昨晚睡得可好?”
沈充见儿子走进来,起身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局势发展总算有了转机,因此他精神很是亢奋,摆摆手让众人先回去休息,而后才征询沈哲子的意见:“庾怿现在已经是泥足深陷,接下来咱们还要做些什么?”
以沈充对时局的认识,心里未必没有一个腹案,只是见识到沈哲子的手段,没有儿子的认可,他信心难免有些不足。
享受片刻老爹隐含钦佩的态度,沈哲子笑道:“当下应该着急的不是咱们,而是庾怿。究竟把父亲摆在什么位置才能对时局最有影响,庾氏肯定更有见解。”
“唉,北伧当国,终究还是身不由己。”沈充忍不住叹息一声,心里还是有些介怀没能争取到更大的主动,但能达成当下的局面,已经远远好于此前吉凶莫测的混沌。
对于老爹急于自立的想法,沈哲子也颇有体会。他虽然选择庾氏破局,但从未想过要跟庾家一条道走到黑,庾家起势迅猛,衰落得也快,烜赫一时后却不能换来家族长久的兴盛,这与庾氏兄弟的一些性格和做法关系很大。相对于晚年行愦愦之政的王导,庾家兄弟对时局的把控还是略有逊色。
只不过,沈哲子也不方便说让老爹安心蛰伏几年的话,他能谋求这个局面已属罕见,若说还能洞悉到几年后的兵祸,那太过骇人听闻了。
与沈充一样夙夜未眠的还有庾怿,一时冲动后待心里的亢奋稍微冷却下来,他不得不考虑后续将要面对的问题。
当然眼下于他而言,最重要的还是人身安全问题。他嘴里说着要学班超班定远,但班超敢为此事那是因为背后有一个强盛的大汉帝国在撑腰,可是对于自家的权势能否震慑住沈充,他心里其实是抱有怀疑的。
眼下这个局面,最好的发展自然是因使者之死彻底斩断沈充与琅琊王氏的联系,从而将之彻底拉进自家阵营来。
但眼下明面的局势却是,王家除了台省内的王导之外,宗亲数人都在外镇执掌一方。可是庾家如今除了他兄长庾亮一人之外,值得称道的力量再也没有。
所以说,沈充完全有可能押住自己这个杀人凶手,前往王家认错。若真出现这种情况,算他兄长庾亮也救不了他,自身遭难不止,还要连累家族遭受打击。
庾怿蓦地发现,算他行险一搏,主动权仍然不在自己手。虽然有些后怕,但是沈家所掌握的力量又实在令他垂涎。
沈家所拥有的,并不只有江东豪首的部曲私兵,还有庞大的财力,以及深植乡里的宗族力量。这些力量对于无根浮萍一样的颍川庾家而言,都具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在庾怿看来,王敦前次作乱能够进行的那么顺利,除了他们这些侨姓保持缄默之外,江东本地士人的支持功不可没。毕竟刘隗、刁协施政伤害利益最大的,还是这些江东本地士族。
这么一想,内察自心,庾怿觉得他这次冒险还是值得的,眼下最担心的还是沈充的选择。
所以,当沈哲子出现在他营房的时候,庾怿已经不复最初的意气风发,略带焦虑道:“哲子小郎君,你父亲可是有了决断?”
沈哲子略带抱怨道:“明府欺我年幼,谎言诈我。您哪里是身有小恙,原来是要做这种事情。家父怪我没早送您出营,令他节义难保,如果不是家人苦劝,眼下要杀我祭旗了。家父说若早知道您心有胆气万仞,敢于千军之弄险,不该请您入营,如今悔之晚矣。”
“哈哈,我与你父亲虽然相交尚浅,但却早知他卓尔不群,引为知己。否则,我也不敢犯险。我这万仞胆气,也要遇你父亲这种如渊气度,才能相得益彰啊”
听到沈哲子的话,庾怿已经明白沈充的选择,心彷徨尽消,几乎要忍不住引吭长啸。一时无法控制情绪,他对沈哲子作揖笑道:“哲子小郎君,昨天是我有心瞒你,在这里向你道歉。你父亲若还怪罪,我替你一力承担”
“不敢不敢。”
沈哲子连忙欠身道,又对庾怿说:“您胆略过人,孤身入营,迫得万众卸甲,必将名显当时,举世敬仰。营诸多不便,家父只能略备薄酒,着我请您赴宴。”
听到这话,庾怿更是大喜过望。
在当下,名声绝对是权势对人还要重要的东西,他孤身一人解万众之兵,绝对是震惊世人的壮举。行险一搏,名利俱收,实在是平生未有之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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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7 币重言甘()
营帐,沈充与庾怿各据一案,相对而坐,沈哲子垂手侍立在一边。
沈充脸挂着一丝在沈哲子看来有些做作的苦涩,庾怿则是一副正襟危坐、暗爽不已的表情。这画面在沈哲子看来,好像嫖客撒尽千金成功入幕,窑姐儿还要半推半故作矜持。
虽然这么想对老爹多有不恭,但事到如今,在沈哲子看来还有什么可废话,撸起袖子是干不过在这世风雅致的东晋时代,却要讲究一个前戏做足。
“士居,昨夜之事是我冒犯。但若非如此,咱们两人难有对面倾谈的机会。”
庾怿一副知交口吻,率先开口,一俟得知沈充的决定,他的心理优势便建立起来。
沈充长叹一声,摆手道:“叔预才略过人,冠绝当时,我却以常人待你。是我眼量不足,与你无尤。只是念及辜负王公恩义,心实抱憾,情难面对。”
“士居此言差矣王公窃名器,以权柄结恩义于你,下士之礼以匹国士之才,这何尝不是对你的轻视。我却明白士居你志趣高洁,不忍见你见诬于世人。”庾怿作苦口婆心状,对沈充说道。
沈哲子见这两个人脸不红心不跳的互相吹捧,不让古人专美于前,便也插口道:“王公之知父亲,止于功禄,与其无损。庾公之知父亲,事若不成,伏尸见诛。”
沈充听到这话,面容一敛,避席而拜。既然要捧人,不妨做得彻底一点。
庾怿却不敢受礼,同样避席:“士居何至于此你我结识,始于相知相容。我知你能容我,才敢为犯颜直谏。”
沈充这才起身,再请庾怿一同入席,彼此杯觥交错,气氛渐酣。
等气氛到了一个合适的程度,庾怿双眼略显迷离,望着沈充说道:“不知士居此后有何打算?”
听到这问题,沈充沉吟半晌,才叹息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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