皝也是大感欢畅,抚着慕容儁的背大笑道:“我儿才力英壮,可驭虎狼,此一去名成中国,家门大幸!”
慕容儁表现仍是恭谨谦逊,只是言辞恳切道:“以父送子,虽是非礼。但此去前程迷茫,归期未定,儿恳请能再踵父迹携行一程,以缓离别之伤情彷徨。”
对于这样一个小小请求,慕容皝也不疑有他,当即便点头答应下来,率先上马,身后数百骑跟从,与慕容儁之军并驰而行,一直送出紫蒙川大营外十数里之遥。
之后父子下马,于道左再诉别情,在慕容儁请求之下,慕容皝解下腰际佩刀塞入儿子怀中:“宝刀赐壮儿,为我窥中国。父子并力,天下何难!”
慕容儁持刀在手,将那刀身微微抽出,阳光照耀下只见寒芒闪烁,同样忍不住赞叹一声:“好刀!”
说罢,他手臂一展,一柄战刀便脱鞘而出,持凶在手,眉目狰狞,之后愤然怒吼一声,战刀便向面前劈去!
父子两人此际对面而立,相距不过咫尺,慕容皝做梦也没想到眼前这一幕,眼睁睁看着那一抹刀芒斩在了自己身上,之后颈间血箭飙射,撕裂的疼痛还未彻底爆发,整个人便已经向身后仰去,视线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中。
慕容儁挥刀出鞘之际,其身后亲兵近百也早已经持刀在手,怒冲向前,其中十数人迅速将慕容儁拉回他们的保护圈中,另外数十人则挥舞着战刀直向此际同样惶恐惊愕的慕容皝亲兵冲杀而去。
慕容儁亲手斩杀其父,脸上却没有什么更特殊表情,他低声吩咐兵众务必先将其父尸体收回,而后在数人簇拥下跨上战马,面向己部同样不乏惶恐混乱的那两千多名甲士吼叫道:“大王不仁,强驱我等前往穷势羯国必死之地!我与袍泽,血肉深情,性命相守,随我回国掌势,不向辽西送死!富贵只在吾乡,边远只有死路!”
虽然绝大多数战卒们都不知慕容儁的图谋,但分散在部伍中自然不乏他的心腹之众,此际也都纷纷响应吼叫道:“大王暴虐,不惜卒命。殿下仁勇,辽东英主!暴主已死,归国掌势,富贵共享!”
此处距离紫蒙川大营十数里,拱卫慕容皝至此者不过区区数百卒众,变故发乎猝然,慕容皝的那些亲兵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早被慕容儁那数十心腹给冲散阵型。
之后慕容儁身后那两千余精卒同样被鼓噪而动,顺势而上,很快便将这几百人或擒或杀,结束战斗。慕容儁则须臾都不拖延,结束此间战斗之后,随即便向紫蒙川大营回冲。
紫蒙川大营前,先前送行的仪仗还没有尽数撤去,远处突然传来军士鼓噪声,军阵还未闯入眼帘,已经有猩红大旗拔地而起,迎风烈烈。
此际在场其余人众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什么,原本气度安闲立于群众之内的阳鹜猛地眸光透亮,向人群中摆手大吼道:“夺门,恭迎殿下归国!”
1391 余波汹涌()
紫蒙川上,乱象并未持续太久,慕容率领两千余众返回大营之后,当即便在阳鹜等人的配合之下,将一部分原本属于其父慕容的嫡系兵长们控制起来,让他们没有机会煽动士卒作乱。
入夜之后,紫蒙川大营内外仍是火光冲天,除了慕容的士卒们内外巡弋之外,其他任何人等此际都不准游荡在外。
慕容在返回营地之后,并没有入主慕容原本的大帐,而是留在了他原本的营帐中,此时大凡亲近他或是支持他政变的部族中人都集中在此。
“目下紫蒙川大营内外,集结甲众一万三千余数,整编之后可得战卒约在九千。另龙城诸事罢止,可得卒力一万七千余数。营储物械,甲械三千六百余副、粮在一万四千余斛……”
阳鹜翻看籍册,一桩桩的向慕容进行汇报。
慕容认真倾听阳鹜汇报的内容,心中也忍不住感慨,这一次若是没有阳鹜对他的支持,他也不敢如此贸。然发动。以阳氏为代表的这些晋人士流们,他们的力量并不体现在对甲兵的控制,而在于对人力、物力的各种渗透与掌控。
只有这些人对自己表示支持,那么慕容才能在最短时间内、得以最大限度的接掌部族的种种储备。
当然眼下帐内众人也并非全如阳鹜一般,能够这么快反应过来,继而表示对慕容的效忠。变故发生实在太快,有许多人至今还不敢相信慕容已经身死。
特别慕容亲自提拔选用的一些臣子如韩寿、王寓、宋晃之流,更是直接表达了对慕容弑父恶行的不齿。除了对于慕容这个旧年主公的忠诚之外,更在于慕容的这种悖逆行径大大有悖于他们的价值观。
其实如果不是没有办法,慕容也实在不愿亲手解决掉他的父亲。他心中自然明白,无论是出于怎样的原因,或者有怎样的说辞掩饰,这种行为都会成为他毕生污点。
“晋国久为宗主,我祖辈数代承惠恭奉。可恨羯逆奸诈狡猾,强势威逼、势位相诱,使我父失于把持,屈身事贼。父慈子孝,虽是人伦正义,但守正辟邪、尊王诛恶更是人间大义。我虽出身边伧之地,但幼来久承阳公等人间楷模惠教,忠义坚贞不逊中国人士,今次忍痛归义、取大舍小,我、我……”
讲到这里,慕容已是语调哽咽,讲不下去,伏案悲哭起来。
“殿下坚贞忠义,我等自是深知,否则不会执念追从……”
阳鹜开口安慰几声,慕容却又抬头打断他的话语,说道:“王制种种,都是羯贼强加之僭行,切切不可再持。令宗国大使温弘祖等人,千万不要怠慢,不要因我部内扰喧闹惊吓到他们。”
其实早在归营之际,慕容便想去见温放之等人。他所以弑父,最大的借口就是慕容背叛南国而投靠羯国,于道义大大有亏,所以自然想要在第一时间获得晋国使者的认可。
但是眼下,晋国的使者仍在慕容疆等人的控制之中,前往交涉并不顺利。
加上阳鹜也在劝告他,目下部族逢此大变,并不适宜这么早接触晋国的使者,慕容最起码要表现出一些对于部族整体的控制力,在于晋国使者交涉时才能获得更多主动权。
一旦晋国的使者在这个过程中表现出太强的影响力,那么未来极有可能慕容会渐渐沦为晋国的傀儡。
阳鹜这样劝告慕容,自然也是有其私心。他心里很清楚,慕容部发生这样的内乱,是晋国使者所乐见,他们也一定希望能够趁此继续加大对辽边的渗透影响。
但阳鹜处心积虑、冒着不小的风险促成当下这种局面,自然不是要让温放之、刘群等人出来摘桃子。他必须先确立自家在二者之间进行沟通这样一个局面,才会让慕容与温放之他们有实际的接触。
慕容虽然临于大事能有决断,但毕竟历练尚浅,加上眼下也有不得不倚重阳鹜之处,因是便听从了阳鹜的劝告,并没有急于将温放之等人控制在手。
杀掉慕容只是一个开始,至于慕容能否真正获取到他父亲的权位,又或者能够继承几分,还要看之后的事态发展,以及眼下分散在外的那些实力派的态度如何。
紫蒙川上斩首顺利只是一个开始,眼下慕容需要解决的便是辽西的慕舆根、留守大棘城并远镇辽东的部族力量。至于同在紫蒙川上的慕容疆、慕容评等人,他们此际正一味要抱紧晋国大腿,倒也没有直接对此有什么鲜明反应,暂时可以忽略不计。
这几路需要解决的力量,被慕容摆在首位的便是大棘城。
一则大棘城乃是慕容部长久以来的统治中心,对族众人心的统合远非还在营建的龙城可比。如果不能掌握大棘城,那么慕容此次发难可以说失败了一半。二则大棘城也距离紫蒙川最近,快马兼程两天多的时间便可返回。
大棘城目下由将军兰勃与奉常裴开留守,守卒五千余人。虽然兰勃将要出为辽东太守,是直接诱使慕容决定弑父的原因之一。
但是如今形势又有不同,早先慕容忌惮于此是因为担心他的父亲慕容趁他不在国中之际而大肆扶植他的几个兄弟、继而威胁到他,可如今他的目标却是要成为辽地新的霸主,对于兰勃这种长久统兵作战且拥有一部分自己部众私曲的大将,自然还是要拉拢为主。
当然,前提是兰勃不会糊涂到拥戴慕容其他的儿子以抗拒慕容。只要没有这种根本立场的冲突,慕容还是希望能够将兰勃收入麾下。
而兰勃历事经年,相信也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虽然慕容有弑父这种大逆不道的恶行,但眼下实际的情况就是慕容诸子之中,还真没有谁能够拥有抗衡慕容的势力。
慕容霸当然也不行,他只是诸子之中近年涌现出的少壮,主要还在于慕容的喜爱,并没有获得部众们广泛的拥戴。
至于奉常裴开,本身便是一个文臣,无典兵之职,加上阳鹜也保证他会出面说动裴开不要抗拒。
所以对于回归大棘城,慕容还是比较有信心的。他唯一担心的一个变数,就是目下留在大棘城的伯父慕容翰。慕容翰其人,就连其父慕容在世时对其都是提防有加,如果其人此际站出来反对慕容,一定会给他带来非常大的麻烦。
因是接下来的两天时间,慕容在阳鹜、慕容彪等人的辅佐之下,快速整合紫蒙川周遭力量,剔除一些不稳定的因素之后,共收卒力三万余众,浩浩荡荡杀回大棘城。
同时在途中,慕容便派出使者沟通守将兰勃,允其辽东太守之职,许诺东面事务尽数委之,而条件只是让兰勃杀掉慕容翰。
此际的大棘城中,对于紫蒙川发生的变故还仅仅只是得于模糊大概,并没有确知详情。慕容猝然发难,加上得到阳鹜等人的通力配合,仅仅只有一些散卒游荡返回了大棘城,这些人本身就难得机密,能够讲出的也只是一些道听途说之言,自是混乱不堪。
所以眼下的大棘城,也根本不知该要如何应变。倒是慕容霸,新抵大棘城未久,很快后方便传来骚乱声讯,恐于其父安危,当即便要率部返回紫蒙川,却被兰勃给出面阻止了。
“大王遣返平辽,自有任用。目下只是群庶杂说,大棘城形势究竟如何还未可知。阿郎贸然回返,祸福难测……”
兰勃的劝说,慕容霸听不进去:“我父若在紫蒙川安好,野中何至于有此骚乱?我率部回返,若是果真生乱,当尽力营救我父,若一切安好,无非违令受责。将军此际阻我,绝对不算良声!”
兰勃征战良久,观势之能又远非慕容霸能及。他心底里自然清楚,如今国势正是大好,大王声势也达极高,此际野中爆发骚乱,已经根本不必再作更多猜测,大变必然确凿发生。他强阻慕容霸返回,正是不愿意这个多多少少有些亲缘的少年人无辜送命罢了。
慕容霸少年急躁,又哪里会听兰勃的劝告。到最后兰勃索性直接将之拘押在营,一方面下令全城戒严,一方面则通知辽东方面准备应变,眼下大棘城卒力不足,若能得于辽东呼应,才有定乱可能。
这种混乱并未持续太久,很快慕容的使者便抵达了大棘城,而兰勃在确知慕容已经身死且慕容开出的条件之后,已是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贺赖跋狼子贼心,弑父乱国,还妄想权位诱我,驱我从贼,将我兰勃目为何人!”
他直接将慕容的使者驱离大棘城,并将城外人众驱赶入城,摆出一副顽抗的架势。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一味孤忠要为慕容报仇,若是果真有此念,眼下最佳应对之策应该是请慕容翰出面主持大棘城,同时将慕容霸推出来再号召辽东之众勤王定乱。
可是身在这样波诡云谲的动荡中,唯有当下所有才是立命所在,一旦将慕容翰放出,凭其人长久以来的誉望,架空兰勃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一旦丧失了主动权,无论之后事态走向如何,兰勃都只能受大势裹挟而不能自主。
所以他在全城戒备的同时,更将慕容翰彻底控制起来收监于军中,不让其人与外界有任何的接触。
慕容的军队到来很快,一俟抵达大棘城,便将外城攻占,数万大军将大棘城内城团团围住。于此同时,随军的阳鹜等人也积极联络城内那些晋人士流,接下来短短两三天的时间内,大棘城便发生数起民众越城出逃的情况,其中就包括奉常裴开。
这些人的出逃对大棘城的防守力量影响有限,但对人心的败坏却是巨大的。而更让兰勃感觉局势失控的,则是辽东的慕容军等人在得知国中发生变故之后,非但没有急于归来成其助力,反而自号平州刺史、辽东公,并招引高句丽、扶余等国势力,打算在辽东重复慕容仁局面。
万般无奈之下,兰勃只能率众出降,使得慕容得以入主大棘城。
与此同时,一支船队自青州乐安出发,于马石津登陆,来自行台的两千王师甲士正式踏族于辽东的土地上。
1392 勇作贪功()
虽然成功夺下了大棘城,但慕容儁的心情却没有一丝好转,反而变得更加恶劣,因为局势的发展较之他想象中还要更加恶劣。
慕容儁所以决定先平定东面,不仅仅只是因为辽东是他们慕容部长久以来的族地,也在于这个方向的对手要更加容易解决一些。无论是镇守大棘城的兰勃,还是辽东的慕容军等人,他们都没有足够的底气和力量来抗衡自己。
而坐镇辽西的,则是大将慕舆根并慕容儁的庶弟慕容遵。而且因为辽西地近幽州羯军所在的徐无,那里留驻的兵力要更多一些,单单慕容部本部卒力便有一万余众,再加上兼并辽西那些部族势力,一旦开战,慕容儁所拥有的兵力并不能占据绝对优势。
慕容儁原本的思路是先易后难,解决了大棘城与辽东郡,然后再快速回击辽西,逼迫慕舆根向他投诚。如此一来,他便能最大程度保留和继承他父亲慕容皝所经营起来的势力。
但计划虽然不错,一旦真正实施起来,还是困难多多。首先便是大棘城这里,兰勃并没有如慕容儁想象中那样即刻投诚,负隅顽抗几日虽然最终还是交出了城池,但却耽误了最宝贵的时间,以至于慕容儁没能及时扑入辽东。
如今辽东的慕容军等人已经有了警觉,并且做出了应对,勾结高句丽等外部势力企图割据辽东,很明显不通过用兵已经很难解决这一危患。
这一步意图没有达成,所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目下的慕容部分裂成为三个部分,除了慕容儁目下所控制大棘城所在的昌黎郡之外,两侧的辽西和辽东俱都不在他控制中,以至于眼下的他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
慕容儁也明白,他最大的劣势就在于背负了弑父这样大逆不道的罪名,类似兰勃这种将领,哪怕仅仅只是表面上的作态,也必须要稍作抗拒,否则必将为人不齿。同样的,这一个罪名也是东西两侧的对手用以讨伐他的最大理由。
如此一个后果,慕容儁不是没有想到。但当时的他,如果不这么做又有什么办法?他父亲有多可怕,慕容儁自然清楚,如果不由他自己亲自动手,假手于旁人、能够成事的可能微乎其微。
兰勃自缚出城投降,慕容儁虽然心里恨极了这个打乱他后续计划的将领,但也还是不得不强自按捺住兰勃,并且表示之前的约定仍然作准。
除了交出大棘城之外,被兰勃收监在军中的慕容翰并慕容霸也一并落在了慕容儁的手中。
对于慕容翰,慕容儁心里是非常的复杂,他自然清楚这个伯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