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温放之所表现出来的怯懦,阳鹜还是比较满意,知道怕死就好,就可以施加恫吓。
可是温放之在听到这番话后,脸色顿时又是一变:“慕容万年真敢杀我?他、他就不怕……唉,可恨、可恨,慕容仁太过无能,费心为他营造机会,他竟不能……”
“弘祖,慎言!”
坐在中席的刘群听到这里,脸色登时一变,陡然发声厉喝打断温放之的话语。而温放之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忙不迭闭上了嘴巴。
但阳鹜又是什么人,温放之那无心失言再加上刘群如此激烈的反应,已经让他猜到许多,脸色同样大变:“你们、你们竟然想谋害大王?你、你们真是唯恐辽边不乱,要让此境血流成河才甘心!”
刘群一脸的尴尬,有心要解释几句,张张嘴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而温放之则是年轻冲动,闻言后索性直接摊手说道:“此前慕容万年迫我出面邀慕容仁会谈,我确有联结慕容仁杀他之心,可惜慕容仁太无能,反被万年所杀。谋既不成,那也无惧人知,万年将我拘此日久,更有背叛行台之恶迹,我要杀他,有何不可?”
“既然言及于此,我也不怕明告阳公。慕容皝此贼奸诈厉胆,大将军早有密令,一俟抓住机会便要将之除杀,辽边若在此等豺狼之手,久则必为大患。且之后接掌辽边事务者,大将军也有属意人选,便是慕容部质子慕容恪。慕容玄恭与我良友相善,我为他夺势于此,日后他归掌部族,自会与我通力合作,共稳辽境。”
听到温放之主动道出此谋,阳鹜已是忍不住大抽凉气,他没想到南国行台对于辽边事务已经谋算如此深远,甚至慕容皝已经上了行台必杀的名单!
虽然温放之其人手段拙劣,且乏甚城府可言,但这当中透露出行台的态度,也让阳鹜意识到他所属意的那种局面,是根本不可能达成了。行台对慕容皝如此防备,又怎么可能任由他们在辽边作态,达于那种内外两重的局面。
温放之仍是一副理所当然状:“永嘉以来,社稷每受胡祸,慕容皝之流虽然目下只是区区边荒虏酋,但旧年石世龙又是什么生来显贵之种?此等贼首,奸诈狡黠,如今次万年反叛行台复归羯贼,察其心迹,无非是意图效法世龙旧事,伺机噬主自肥而已。这样的人,岂能允之一二从容,必须要从弱小铲除!”
听到这话,阳鹜更是惊得险从席中跃起,对于温放之的感官又有变化。原本以为对方不过是自恃门第得纨绔罢了,但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语道破慕容皝的谋算,又怎么会是俗流!
况且其人言中,更将慕容皝比作石世龙,这无疑更加阐明必杀其人的决心。
一时间,阳鹜心中涌起强烈冲动,要拔足飞走,归告慕容皝,请他速杀温放之。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旋即阳鹜便觉得冥冥中似有千钧重担压身,让他丝毫动弹不得。
首先,若果如温放之所言,南国行台除杀慕容皝的念头甚坚,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备选。那么,就算是在此境杀掉温放之也无阻于事,反而会让南国报复更加猛烈。
其次,他若是归奏慕容皝请杀温放之,的确是对慕容皝尽忠了,但却是对他整个宗族的不负责任。自此之后,他家将永远绑在慕容部这艘破船上,再也没有了别谋后路的可能,最起码南国不会再接纳他们。
而且,此前慕容皝与他那一场私密谈话,他虽然还不能完全洞悉到慕容皝的意图,但也隐隐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的确追从这样一位心机深重又狡黠多变的主公,实在是太危险。站在阳鹜的角度来看,南国这种必除慕容皝的态度的确是非常明智。
可是,如果慕容皝已经不是南国再作对话的对象,那么他们阳家又要何去何从?
原本阳鹜来到这里,便是满怀心事,在听到温放之的表态之后,这份烦躁又陡增数倍,以至于呼吸都变得杂浊起来,脸色更是青白不定。
如此心境之下,还有什么可谈的。阳鹜摇摇晃晃起身,草草施礼便告辞离去,关于他的来意种种,更是提都没有提。他历经动乱,但也平生没有遇到如此令人焦灼纠结的局面,一时间已经完全没有了主见。
待到目送阳鹜离开营地,温放之望着其人车驾远去方向,不乏担心的说道:“老伧这一去,我等性命便不由自主了……”
刘群站在另一侧不乏笃定道:“放心,能活辽边此世者,最是不乏精明。他将此事密告慕容万年,与之实在有害无益。当然,也不可过分乐观,慕容万年称豪辽边年久,不是能够轻易除杀的。”
“这些旧族门户,也真是有不得不死的理由啊。别有怀抱,私谋杂多,一旦遭遇事端,哪能奢望他们肯同心共力啊。王业振兴事宜,全赖大将军才力,结果江东旧年还有逆乱,自寻死路!”
听到温放之这么说,刘群呵呵一笑:“王业振兴?只是不知振的谁家山河啊。”
“社稷待英主,有德自居之。那些旧族若真是忠义无双,王业何至于飘零江左?无非才力不及于人,不敢争于先,只敢乱于后,早已经辱没了家门先声风骨,活在世道之中,只是一场笑话罢了。”
听到温放之这么说,刘群翻个白眼,相处日久也熟稔起来,他抬手一敲温放之后背,笑骂道:“总觉你小子是在讥我!”
温放之哈哈一笑:“表叔肯与我并守此处,以性命修补前错,即便难免一死,也是风骨玉质,谁人敢笑啊!”
他们两人刚才接待阳鹜,虽然言辞多有作态,但有一句话却是事实。那就是辽边这次局势大变,慕容皝这反骨仔突然逆投羯国,的确是出乎温放之所料。
此前为了能够在辽西成事,他答应帮忙解决慕容部的分裂问题,而也正是因为温放之的作保,令得慕容仁放松了警惕,这才被慕容皝轻松除杀。
辽东原本小心维持的平衡就此被打破,就连自己等人都被反复无常的慕容皝扣押,这也让温放之郁闷不已,受困这段时间,与刘群等人诸多商讨,遂定下这样一条策略,希望能将局面再次逆转过来。
对于他们而言,最大的优势便是身后的行台。虽然眼下行台还不能给他们提供直接实际的助益,但那种大势所趋的局面,也让辽边这些人不敢小觑他们。在此投鼠忌器的情况之下,才给了他们施谋的余地。
这一次阳鹜的拜访,温放之主要就是传递给他一个明确信号,那就是行台彻底放弃与慕容皝交涉,更将其人列为必除对象。换言之,他们这些流人领袖们再想依靠慕容皝这样一个渠道在行台获取到什么利益或者许诺,那是做梦。
他们这些人,如果不想丧失与行台对话的机会,就此与慕容部死死相守于辽东,那么就必须要选择一个新的代言人。
之所以选择阳鹜进行挑拨,而不是表面上对他们更加亲近的慕容评等人,则是出于刘群等人的建议。眼下辽边,看似慕容氏为主,但这些流人所拥有的势力委实不小。而且阳鹜其人久掌辽东机要,且老谋深算,一旦其人意动,成事的机会要比慕容评等家门庸类高得多。
而且对于这些中朝旧宗门户立身方略,刘群他们简直就如观掌纹,也更清楚怎样才能将之煽动起来。
至于让慕容恪归来执掌部落,只是温放之随口打出的一个幌子罢了,以示行台早有备案。这些人如果不想未来全无商榷余地,那么就必须抢在行台有实际行动之前而作筹划。
一旦慕容恪被遣送回乡,作为带路党帮助王师讨伐其父,那么这些流人门户们在当中能够发挥出的作用便非常有限了。
“不弄死这个老小子,难消心头愤懑啊!幸在北行之前,家中已留嗣血,否则稍后横死此乡,真是黄泉之下无颜叩见老父。”
温放之也知此事成功机会不大,所以在制定这策略的时候,也是用性命来做赌注。当然,也需要有刘群这些深知辽边人情事务的老人们拾遗补漏,完善细节,否则温放之纵有想法,也难实施下去。
“显达或横死,临身再喟叹。我只希望那几个小子能留下几只荷叶鸡供我果腹。”
刘群抚摸着肚皮,大步行往屋舍。
温放之在后方则连连叹息,他是在大将军府家宴品尝过这种荷叶包裹、外敷泥巴烘烤肉食的做法,近来受困于此也无事可做,便小作闲戏,结果刘群这群没见过市面的穷亲戚大乐于此,每天都吃不腻。
想想他老子在江东位极人臣、也算养尊处优,但却难得长寿。刘群这些家伙流落辽荒,生活艰难,反而能苟活至今,大概也与这种没心没肺的豁达有关。
感慨间,他已经渐渐反超了刘群,只听刘群于后大喝道:“小子不知敬老,劣态尤甚乃父!”
1387 竖子平辽()
三四月间,辽地尚是一副春寒料峭的荒凉景象,可是随着时入五月,天地之间骤然回暖,直接便步入了炎夏。
午间的时候尚是艳阳高照,突然间却是大雨倾盆。行走于山野之间招募力卒的慕容一行人,被这突来的大雨堵在了山道上。
兵卒们手忙脚乱砍伐竹木,很快便在山道左近搭建起一座简陋的茅棚用作避雨。
“这见鬼的天气!”
慕容步入茅棚中,换掉雨水打湿的衣袍,直接坦露上身立在茅棚中。
慕容部别号白虏,肤色相貌都不同于中国人士,慕容自然也不例外,精壮躯干如白玉雕琢,虽不修边幅但也不乏风采。幼年时其祖父慕容便常夸小儿骨相奇异,当壮家门,及至chéngrén,也是英伟不凡。
只是此刻慕容脸色却算不上多好,一股烦躁萦绕眉宇之间。他之所以心烦,还不只是因为暴雨骤降而耽误行程,最主要的原因,则是近来招募力卒的过程很不顺利。
早前慕容答应父亲慕容要前往羯国为质,慕容给他开出五千随众的名额,且直接道明这五千兵众直接归为他的私曲。
慕容之所以答应前往羯国,父亲的威逼是一方面,而这利诱的许诺也让慕容颇为心动。慕容嗣位早定,像他父亲许诺待他功成归来后、会在去世之前将势位传给他,也并不怎么让慕容动容,这只是当然之事,算不上是什么报酬。
可是整整五千精勇私曲,便不得不让慕容动心了。他身在这样的门户之中,要更加清楚手中的实力才是最大的依仗。若他全无自己的人马班底,就算得享父亲的势位也未必坐得稳,如他叔父慕容仁长达数年的叛乱。
慕容的嗣选位置,早在他祖父慕容在世时便确立下来。这么多年过去,他身边也早已经集聚起一群拥戴他的卒众。特别在段氏鲜卑覆灭后,慕容因为母族便是段氏的缘故,也分得相当数量的段氏残余力量。
这些依附他的族众,除了必要的生产于不足为战的老弱妇孺,慕容真正掌握的私曲兵力也足有两千余众。这在整个部族中,除了他的父亲慕容以及宗族耆老如慕容运之流,鲜有人能达到这样的私曲规模。
若能借着今次入质羯国的机会再得五千人马,即便不考虑此行羯国有无收获,慕容可以说是直接坐拥近万卒力,到时候他父亲就算不想传位给他都不可能,而他那些兄弟们,也将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所以对于这件事,慕容是非常的重视,像是挑选卒众这样的琐事,都要亲力亲为。
【m】 他并没有直接在父亲所直领的族众当中挑选,表面上的说辞自然是父亲春秋正盛兼需要管制整个辽边,贤子不谋壮父。而真正的原因,则是慕容不愿这一部独属于自己的私曲力量里面掺杂太多他父亲的耳目。
所以这段时间里,慕容主要是奔波于周边那些部落之间,在这些零散族众当中挑选壮卒。
对于这一点,慕容也并不反对,此行本就凶险诸多,不乏全员覆亡的危局,而他麾下这些壮卒乃是他控制整个辽边的基础,也不太舍得直接拨付慕容太多去犯险。
父子两个各有心计,但都不点破,倒也算是一种默契。
如今慕容部独大辽边,过去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慕容倒也成果卓著,合共招募到卒众三千余人。这当中既有来自慕容部本身,如他的叔父慕容彪便率领五百余卒众跟随于他,也有在周遭大大小小的部族中挑选出来的壮卒。
但是随着时入五月,气候转暖,慕容的招募工作便陷入了停滞。
辽边寒冬漫长,真正适宜耕作樵采的时间并不长,从五月开始一直到九月之间,乃是农事最繁忙的时段,需要在这短短四五个月的时间里积攒下足以渡过漫长冬日的储备。因是在这段时间里,民众们忙于生产,才不会响应战事。
特别最近这几天时间,随着紫蒙川周边已经游走差不多,几乎整日整日乏甚收获。就连一些此前已经约定好的小部落,当慕容真正前往收取卒力时,却发现整个部族都不见了踪迹。更让他恼火不已的,则是此前所征募的那些卒力,这段时间也频有出逃发生。
归根到底,慕容部只是辽边一个渔猎部族罢了,虽然从他的祖父开始便转入农耕、每学汉政,但真正对于部众的人身掌控,较之中原境域不可相提并论,且那些渐习农耕的族众们,也是直接由其父慕容掌控。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农时如火,谁又管你王图霸业!
慕容这里迟迟不能招募满员,幽州的羯军则频频在给慕容部压力,措辞越来越严厉,甚至徐无的张举几次派兵做出驱逐慕容部于令支兵众的举动。慕容也是不胜其扰,对慕容也频作驱令。
夏日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待到雨势稍缓,慕容便也不顾道途泥泞,继续上路。前方山野中有一个规模在千户左右的小部落,半个月前慕容便责令他们遴选三百名卒力入伍,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带走。
可是当慕容到达这个部落村邑时,不禁傻了眼,整个部落聚地早已经人去屋空,不知所踪。
“该死!”
这样的遭遇已经不是第一次,慕容嘴上咒骂着,又责令随员人众于左近搜索可有留下迁徙痕迹,但近来暴雨频频,纵有什么痕迹又能剩下多少,最终也只是无功。
慕容恨恨下令,让那些随员将这部落里那些简陋的屋舍统统拆毁,之后才满怀愤懑的返回紫蒙川。
归途中,慕容眉头深皱,他心里已经渐渐有了一些猜测,如此爽约**,近来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那些部落族众似乎是有了什么默契,宁可舍弃经营不易的聚地也不愿入伍,似乎是根本就不怕事后会遭到他的报复。
有人在对付他!
慕容心里有了这样的猜测,心情不免更加恶劣。他心里虽然已经有此怀疑,但却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就算是要求告到他父亲面前,他父亲眼下也只会催促他速速成行,未必会穷追到底。
至于谁在暗地里对他进行掣肘,那目标可就太多了,或者是他的兄弟们,不愿见到他继续独大之势。或者是那些反对他父亲投羯的人,希望阻挠他成行来破坏此事。更甚至于他父亲慕容不愿他脱离掌控,都有这样的动机与可能。
回到紫蒙川的时候,天色已经大暗,还没有走入营地,慕容便又见到父亲身边亲信前来询问进度如何,他随口敷衍过去,心情更加败坏,甚至连晚饭都不吃,回到自己居舍倒头便睡。
第二天天还未亮,慕容还没有起床,便听到外间营舍中传来哗噪声。
他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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