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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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 第8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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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抚事宜。

    慕容皝身为辽边大豪,对温放之这个大放厥辞的狂妄少进不乏讥讽,辽地局面若是那么容易就能打破,他何至于困顿经年。抱着看热闹的想法答应了温放之,然而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却令慕容皝大吃一惊!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出手打破辽边局面的,竟然是那个沉寂年久、寄人篱下的死鬼刘琨的儿子刘群!

    虽然慕容部趁于此次变故而大收利好,但每每想到刘群等人在当中做起到的巨大作用,他便觉寝食不安,心中更是充满了不甘并不忿。他身为辽边长久以来的胡酋豪强,在关键时刻所发挥出的作用、对辽地局势的影响与推动,竟然还比不上刘群这样一个失家之犬!

    之后温放之又旧事重提,希望慕容皝能够遵守约定,允许他在辽边行走,招募分散在辽边各地的晋人亡户。

    当时的慕容皝,还没有下定决心是否要背叛行台而投靠羯国,便也答应了温放之的要求。

    于是接下来,告令刚刚放出,便有众多晋人亡户予以相应,甚至包括依附于他们慕容部几十年之久的那些诸夏流人,哪怕已经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竟也抛弃过往这些年在辽边置办的家业,拖家带口的响应温放之的号召。

    眼见此一幕,慕容皝不禁惊怒交加,他总算深刻意识到什么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们慕容部这些年,不乏含辛茹苦、仁义礼教为这些晋人亡户支张一片免于覆亡、休养生息的天地,慕容皝也常常以此自美,觉得经过这些年的经营积累,他们慕容部应该也算是颇得人心。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那些晋人伧寒用实际行动向他说明了,辽东的慕容部只是他们途穷之际的无奈之选,一旦有了任何更好的选择,他们便会毫不犹豫的弃之而去,丝毫眷恋都不愿施予!

    “辽边绝非长久养士之地,唯入中国,才是前程所在!”

    亡父遗言又在耳边响起,这一次慕容皝才体会到他父亲是怎样的高瞻远瞩,也意识到他如果再与南国保持这种若即若离、似分似合的暧昧关系,最终只会被沈维周那个南貉不费刀兵、连皮带骨的吞没掉!

    于是他当机立断的拘押温放之并刘群等人,同时严令治下生民不可擅离居宿地,违令者杀无赦!

    尽管事态得到了控制,但慕容皝心中仍然不敢松懈。如今南国对辽边渗透之深,已经不是在短时间内能够清扫一空的。

    特别随着双方商贸开展这数年,南国器物多入辽边士庶人家,那些晋人亡户本就难耐辽边之苦寒,再用其这些来自中国故土之器物,那简直就是日常的说服他们要回归乡土!若是突然得知辽东与南国彻底决裂,他们归乡之路就此断绝,天知道会引发多大的动荡!

    之前他与儿子讨论局势时,嘲笑沈维周背负晋统大义而行北伐事务,又要受缚于此,但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些晋人亡户,旧年曾经是他们慕容部得于壮大的契机,如今则又成为将会予他反噬的隐患。

    所以尽管他表面上已经接受了羯国的封授,看似将要与晋国一刀两断,但这一刀是绝对不能斩下去的。否则伤到的不会是还未正式入治辽地的南国,真正血流不止的只会是他。这就是势弱于人,不得不依附于下的代价。

    至于如何修复与晋国的关系,或者说最起码拿出一个安抚辽地这些流人士庶的说辞,在经过几日权衡之后,慕容皝也渐渐有了一些想法。

    生于乱世之中,无论是善是恶,都不可过于纯粹。纯粹的善,纯粹的恶,往往都难得善终。

    比如羯主石虎,其实在慕容皝看来,石虎其人唯一可惧者便是羯国先主石勒打下的家业足够大,原本一份足够传及后世的基业,被石虎一代挥霍而空。除此之外,单论才器的话,石虎真是无一可夸。

    南国沈维周,奸诈阴毒,表面笑嘻嘻,背后探刀子,虽然才力以论,是要远胜过石虎,但却欠于开创之主那种堂皇大气。因是慕容皝虽然深受其害,但却看不起他,视对手为玩物,少有堂皇决胜的事迹,不是真英雄,自然也不会获得对手由衷的钦佩。

    但是话说回来,若有机会弄死对手,慕容皝自然也会千方百计去做。大权我自得揽,尊位我自独享,道左枯骨钦佩与否,与我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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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4 龙城难筑() 
紫蒙川乃是早年鲜卑宇文部的老巢所在,相对于辽边其他地方,环境是要优越一些。并没有太过险峻的山岭,也多有平坦沃土,林野河渠不乏,非常适合渔猎谋生。

    如今慕容部并其义从卒众,大量集结于紫蒙川。但是真正待在营地里的人反而不多,田野冻土已经可见翻耕身影,而更多的人则出没于山野河泽,樵采渔猎增补给用。

    这也是慕容皝的困扰之一,辽荒实在太过贫瘠,物产匮乏,哪怕他这样的首领人物,能够享受到的物质都非常有限,更不要说其他普通民众。慕容评等短见族人不忍舍去与南国的商贸惠利,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新年之际几轮用兵,已经消耗掉慕容部为数不多的储备物资,如果不是在辽西的令支略得增补,加上慕容皝当机立断决定投靠羯国、而在幽州得到的一些物货援助,甚至已经不足维持众多族众集聚于此。

    对于一个满怀壮志的人而言,现实的这种困境简直就是一种折磨。尽管羯国国势已经岌岌可危,但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物资,都能让整个慕容部大受其惠。

    更不要说南国,据说单单完全脱产的职业甲士便达几十万之众,这种强大,某种程度上甚至已经超出了慕容皝的认知极限。

    慕容皝心心念念想要兴筑的龙城,便位于紫蒙川的西南方向,傍山临水的一处高坡。早年这里已经不乏营建基础,但被幽州羯军攻掠此境时尽数破坏,眼下只能从头再来。

    目下虽然已经时入晚春,但此境仍是冻土深厚,并不适宜于大兴土木。可是慕容皝希望在盛夏到来之前,最起码能够搭建起一个城池的框架,用以在约定于七月举行的紫蒙川会盟中彰显慕容部之强大。

    而且,有了这样一座新城作为统治核心,对于之后迎接中国之大变故,无论是招揽羯国的残余力量,又或者抵抗或许会有的侵扰,都有极大的意义。

    因是慕容皝严令,必须要不计代价的追赶工期,哪怕在辽西令支收取的部落族众尽数消耗于此,都在所不惜。

    除了处理部族日常事务之外,慕容皝几乎每天都要亲自来此督察工程进度,今天自然也不例外。为了避免遭到那些苦役卒众的反抗骚扰,慕容皝凡至龙城巡察,前前后后护从的兵众最起码都有千数骑。

    龙城所在高岗,旧名已不可查,如今则命名为龙首陂。眼下整个龙首陂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衣衫褴褛、神情麻木的劳役卒众。周遭山野开采出来的山石巨木也都杂乱的堆在坡下左近,以待取用。

    目下的慕容部本部族众尚且乏于衣食,更加不会优待满足这些役卒,因是这些苦役们真的是全凭一口气吊着在劳作,伤寒疾病、累死饿死者数不胜数。而位于龙首陂西侧的一处深沟中,已经不知有多少条人命填入其中。

    “慢,还是太慢了。有没有别的法子可以再作追工?南国频有兴筑大事,他们有无巧妙方法可供借鉴?”

    在龙首陂上巡望一番之后,眼见到过去这么长的时间,甚至连基本得城池地基都还没能完工,这样的进度,自然令慕容皝大感不满,于是便向左近随员征求意见。

    真正负责龙城督建事宜的,乃是右北平阳鹜。慕容部这些年招揽的中朝士流虽然不少,但真正全族投靠而来的,数量却也不多,随着渤海封氏被灭族之后,北平阳氏已经是慕容部内屈指可数的士流门户。

    不同于渤海封氏的高调,北平阳氏在辽地并不怎么显山露水,但自从慕容廆时期,阳鹜的父亲阳耽便追随任事,深得慕容廆的信赖倚重。

    到如今,北平阳氏在辽地也是根深叶茂,影响极大。如阳鹜旧年便担任执法司隶,而慕容皝在受封燕王之后,又将之任命为燕王府左长史,诸多事务一应付之,可谓信重有加。

    听到主上发问,阳鹜上前一步垂首道:“南国有无巧技尚未可知,但目下工期困扰最深便是土层冻结深厚,坚逾顽石,若能缓施月余,则能顺畅得多。”

    阳鹜这么说也并不是在推诿责任,目下龙首陂上用工虽然不少,但连最基本的工具都有些匮乏。土层浅挖之后,便冻得无从凿掘,甚至需要大锅沸水浇下释冻。如此不独大费周折,对人力物力的虚耗也更加巨大。

    “缓施月余?不妨就此罢工可好?生民就此席地,外敌侵扰来时血肉当之?”

    听到阳鹜这句废话,慕容皝脸色登时一沉,眼见主上动了真怒,阳鹜等人连忙下叩请罪。

    虽然心中不悦,但慕容皝在稍作发泄后,还是弯腰拉起了阳鹜。

    他自有倚重其人之处,部族微小时,尚可凭着躬身勤勉并亲众帮扶,可是强大如慕容部,事务自是千头万绪、繁杂异常,想要得于从容梳理,只能求诉于章制。而这方面便远非部族勇士能够胜任,只能倚重阳鹜这些士流良才。

    包括整个龙城的规划结构,甚至都是阳鹜已故的堂兄阳裕完成。而眼前的统筹营建,如果没有阳鹜的坐镇统筹,也根本就无从展开。

    “目下我国看似锐势,但也诸多困扰让人不能安心。孤难免心烦,偶作厉态,也请长史不要怨我。”

    慕容皝态度复又变得和蔼起来,阳鹜则连忙再拜言是不敢。

    他是真的不敢,且不说慕容皝旧年顺水推舟、族灭封氏的狠辣,就在不久之前,阳鹜还亲眼见证,慕容仁兵败被擒后是遭受了怎样的折磨才惨死,自然深知慕容皝这看似宽宏的皮囊里包藏着的,是比冻土还要坚冷的心肠。

    慕容皝不再言及筑城事务,他示意阳鹜跟随上来,漫步行走片刻,他才长叹一声,转身望向阳鹜:“南国是我国旧年宗主,如今又是锐盛大势,于情于理,孤于此际转投羯主,总是难免使人非议……”

    听到慕容皝讲起如此敏感话题,阳鹜已觉心惊肉跳,不知该要如何表态回应,索性垂首闭口不言。

    “南国沈维周数年来如何薄我,长史自然也是有见。即便抛开我个人荣辱不提,辽地几十万寒苦族众并流人士庶生死祸福,俱都系我一身。生民托命于我,我又怎么能穷逞私欲。这一点苦心,即便旁人不明,长史应该知我?”

    感受到慕容皝逼人视线的注视,阳鹜不敢再沉默以对,只能开口道:“大王心意良苦,臣等自然深知。南国纵是势大,于我边中苦寒助益乏甚,追前及后、审时度势,若无大王苦心庇护,余等劫余流亡,安有寸土安乐可享……”

    虽然阳鹜回答的态度恭谨有加,但慕容皝仍是有些不满,没有从其人口中听到对自己投羯的附和评价。可见在其人心目中,同样不怎么认可他的选择。

    换了旁人,自然不值得慕容皝如此耐心说服,但且不说阳鹜本身才力便是他不可或缺的助力,单单目下阳氏已经可以说是辽边流人领袖,如果不能得到阳鹜真心认可的配合,他也很难从容控御那数量众多的晋人亡户。

    “羯主石季龙曾与臣下有论,言是无论南人穷攻如何,即便失于天下,其人尚可退王河朔,而麾下士庶之众,若是不能依附雄主,流落南人手中,还能再有尊荣势位可守?亡国之余,节义俱失,敢望人会以礼相待?可笑!”

    讲到这里,慕容皝上前一步,拉住阳鹜的手,不乏真挚道:“我与士秋,言则主从,实则良友。所谓庇护,其实也是经年的互扶。今次背晋入赵,常人尚且可见不是良选,我难道不知?南国大势定胜,并不需我辽边旗鼓声援。而我却能趁于羯国危困,得于求索更多,补益边荒。说到底,是为我辽边苦众谋福,并不只一人尊荣与否。”

    慕容皝突然如此感性的表达,让阳鹜颇有猝不及防之感,只能作满脸惶恐感恩状。

    慕容皝拉着阳鹜,转身望向西方,又是一声长叹:“辽边绝非士流安养良在,旧年我与士秋等,自也不乏相约共进中国大愿。但如今南国王业蒸腾凌人,旧年这约进大愿,已经成了逆乱之谋,思之痛心,更有不甘,此心士秋是否与我相近?”

    阳鹜听到这里,也真是由衷的点头。他家几代人耕耘辽荒,追从慕容氏,的确可以说辽边是其功业所在,内心而言,又何尝不希望主上能够争雄于中国,也让这些追从者水涨船高,成其势力。

    但是大势不遂人愿,南国的壮兴也让他们这些辽边流亡士人陷入了情理两难。一方面欣喜于故国之复兴,另一方面则是失落于雄心之失势。他们出身于中国,更知中国一旦崛起雄主,绝非慕容皝这种边豪能作力争。

    慕容皝投羯,私心以论,是罔顾他们这些流亡士人的情怀。实际看来,在某种程度上也断绝了他们重归故国的道路。没有了那种允进允退的从容,将家业前程俱系辽边,这是非常不明智的谋身策略。

    而且南国一旦将慕容部视为逆乱贼众,作为下一个要攻伐的目标。他们就算满腔忠义追随慕容皝保全辽边,君臣之间还能否全无间隙隔阂?

    目下羯主石虎正在大肆施虐于那些国中河北士流,诸多残暴就连他们辽边都有闻。一旦未来慕容部作为敌国直面南国之后,他们这些人或许也要步上那些河北士流的旧路,生死两难。

1385 前程共勉() 
慕容皝之所以主动讲起这个话题,自然不只是简单的择一二知己互诉衷肠、发泄牢骚。这样的人,大凡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俱都是自有目的。

    他之所以讲起羯主石季龙的话,也是在向阳鹜点明强调,其家门所以在辽地得享超然,那是由于他这个做主公的赐予的,离开了他,阳家就要被打落原形,甚至于处境更加恶劣。

    直接表明自己已经没有了争雄于中国的野心,看似一种势弱,实则也是对阳鹜的安抚,我并不会裹挟着你们再作那些希望渺茫的奋斗,以免招惹覆亡之祸。

    “世事无常啊!谁能想到,多少中国名流,饮恨而亡,埋没于祸患之中,反倒是一个南国的吴貉后来发力,反居于上。”

    你们也不要对南国寄望太多,那个沈大将军可不是什么中国故人,一个旧吴余孽罢了,肯于善待你们这些中国士流的可能微乎其微。

    见阳鹜只是垂首默然,慕容皝继续说道:“终究天眷浅薄,使我不能大进为中国之主,也辜负了士秋你等贤良年久辅佐的苦心。如今的我,不敢妄想势力进益,只盼望能够相得始终。世事流转,一旦羯国覆亡,中国复归秩序,以辽地之寒苦,也难再长系士流困居于此……”

    “大王,我等……”

    阳鹜刚待要表态忠诚,却被慕容皝摆手制止,他有些萧索的笑了一笑:“乐安求富,人之常情。若非仍有部族人众牵绊,就连我都想入居中国,安享富贵。我与士秋,相逢于动荡,共事于危乱,挟恩勒求,反伤旧情。”

    “更何况,未来此身安否仍未可知,强留旧人于畔,是福是祸也难预料。如今的我,因背投事宜,想必已是见恶南国,吴貉日后未必会善待及我。因于此困,我倒希望士秋等能够走入故国,与我再续内外扶助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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