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勋不愿搭理谢万,一副老司机的架势指点谢府家人日常养护车架的事项。
谢万见状便也不凑过去,只是对阿秀稍作解释:“若只我行途受扰,也不至于肝火躁动,为难后进。只是今次护送家嫂、幼姝往龙门道观祈福,归途日短择行荒径,也就难免小有失态。”
阿秀在亲人并同窗之间,自是喜怒随意,但是在外人面前,也如他父亲一样,不太惯于将心情全然摆在脸上。听到谢万的解释,他还只是做羞愧歉意状,待知车驾上乘坐的是谢奕的妻女,便又表示该要再作致歉。
谢万似是想到了什么,拉住阿秀行到坡上围屏所在,靠近围屏的时候,阿秀便顿住足,立在围屏外长揖到地,恭声道:“学童浪戏,惊扰谢府阿媪、阿妹,实在羞愧难当。野中郊途不敢面犯,择日必登门再表歉意。”
围屏中还没有回应,谢万已经上前拉起阿秀,笑道:“你我两家自是通家世交,无须拘于世道俗礼。家中幼姝也是简居枯燥,常思旧日与幼少世兄并日嬉戏的欢乐,道左偶遇,不妨一见。”
阿秀听到这话,眸子倒是闪了一闪,但终究还是没有迈步。而此时,围屏内也有一名仆妇行出,将一柄绣扇递给阿秀。阿秀翻过扇面,见其上自有娟秀小字,未及细览,却见旁侧谢万眼神向此飘来,便将绣扇收入袖内,又对谢万歉意一笑,转又行回同窗之中。
待到学子寻来车配,又有沈氏护卫寻找至此,帮手将车架修好,天色还未大暗,这件事总算得于了结。阿秀吩咐沈家护卫帮忙护送谢府家人回家,他又与同窗告别,而后才跟沈勋他们上车返家。
之后谢府家人归途,谢万屏退车夫,亲自驾车而行。
谢裒去世之前曾有遗嘱,言是生不能尽力壮复社稷,死则希望能够近览海内一统、告慰亡灵,既不愿葬于旧年沈氏帮助在吴乡兴设的新家,也不愿归葬故籍,而是希望葬在天中。又因去年战事频密,北邙军防严谨,因是便葬在了龙门附近,而谢家居丧一众家人,自然也结庐在此。
这种用心,追其深意,只是不愿自己的死让家门子弟远离行台中心,错过之后的壮阔波澜。世道同于此情者不乏,谢家如此,倒也并不突兀。
谢万虽然也悲伤于父亲之不寿,但也深知今年开始便是世道再作壮进的大年景,而他又恰是年富力强、志气高远的年纪,却不得不拘于礼法而丧居草庐,尽管行台也有夺情起用,但所针对的是他兄长谢奕那样的高级督将,自不会下及他这种下层的幢主兵长之类,不得不说是有几分失落。
归途中,谢万终究还是没忍住,侧首向车厢内低语道:“嫂子,我是久在西边,不知家门世交情谊如何。但阿兄他于大将军,微时久从,恩遇良多,非得大将军嘉赏,世道激进之际,我家未必能享此从容境地。此中深情,不宜怠慢,儿女辈若能愉戏情生,咱们也应该乐于其成……”
平稳行驶的车厢内,谢奕的夫人阮氏听到自家叔子絮絮叨叨、渐近不堪的言语,眉头隐隐皱起,但也并不发声。
而她身畔则居坐着一名素绢襦裙的小女郎,小女郎肌肤皓白,眉眼清澈,凝脂一般的脸颊微显圆润,灵秀的五官已经透出一股难掩的娇态。
只是此时小女郎的神态却谈不上温婉,贝齿都隐隐错咬起来。
谢万不知车厢内情形如何,仍在自顾自言道:“阿秀小郎君,往年我是少有亲近,但今日所见,虽然仍是幼少体格,但姿容风采、举止神情,都已深得大将军真髓。此等灵秀玉种,时流多少企望,我家幼姝虽也……”
突然后方车厢里传来一声闷响,小女郎已经忍耐不住,不顾其母拉阻,膝行上前拉开车门望着自家叔父道:“稚女庸劣,不知何得招惹阿叔这般厌弃?此身幼小,幸在父母不弃无用之物,兄弟能容芽幼之躯,才于家门短作容身。家门居哀,玉屑尚且不敢微颤逾礼,阿叔门庭柱石,此种邪论,怎可坦白天地之间?”
糯声自具威慑,被自家侄女当面驳理,谢万先是愣了一愣,继而便低下头,不敢去看那灵秀清澈但此际却自有凛然的眼眸,片刻后他却笑了起来:“幼姝早慧,威言喝我,可知素囊怀秀,我是杞人忧天了!”
听到谢万这双关戏言,小女郎更觉气恼,还来不及再说什么,已经被其母拉回车厢揽入怀内,抬手轻掩其口,作笑斥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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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9 陕北贼定()
馆院斗勇成风,但无论再怎么热闹,终究只是学童游戏罢了。而真正的战争,又较之他们想象中要残酷百倍有余。
三月下旬,去年秋日开始的陕北战事暂告段落,与此同时,战报种种也都呈送行台。
此役,行台投用兵力包括有老牌的劲旅弘武军、关西精锐新组镇武军以及关陇并河东军府将士,另有数量不菲的氐、羌等胡部义从,如是累加,达七万之巨。
当然由于这一次作战乃是被动应敌,加上陕北所在荒治年久,乏于现成可用的关塞防线,为了避免这些南来塞胡流窜入境、肆虐为患,陕北各境域不得不备置重兵构架防线,因是真正投用正面战场、可以灵活反击杀敌的兵力便锐减,尚不足三万之众。
此一役战果可谓辉煌,共剿杀斩首南侵之塞胡合近两万之数,其中甚至还包括铁弗刘务桓这样的塞胡酋长人物。
而较之斩首意义更加重大的,则是王师在击溃南侵塞胡之后,更衔尾追击,再取河套之河南地并兵复朔方、五原等塞上故郡,兵锋所指,几近阴山。
当然这只是对外公开的战报情况,作为此役前线督将,萧元东另有战报细则入送行台,所述便要更加细致翔实得多。
此番南侵之塞胡,以匈奴铁弗、高车、丁零等胡部为主体,总兵力约在万数之众,另有套区河南包括上郡、西河等各边胡部也趁此作乱,王师真正迎战的敌人,大约数在三万之间。
而这将近两万的斩首数目,真正属于南侵之塞胡的约莫在四五千之间,其余更多,则主要还是陕北本土那些不安分的杂胡隐患。
有此情况,其实也在情理之中,目下的塞胡,并不属于特别强势的力量。特别汉赵刘氏作乱于中朝之际,已经收取了塞上一部分胡虏力量为用,而其他的塞胡力量,要么本身势力微小,不敢轻涉中国,要么牧地偏远,少知中国事情。
比如作为南侵主力的匈奴铁弗部,在匈奴之中本也不是大势部族,较之久为匈奴王族的屠各部更是差之远甚。
这一次塞胡南来,主要是因为羯主石虎的鼓动诱惑,将套区河南之地许于塞胡,再加上塞上的气候等生存环境越发恶劣,这些塞胡也有再择栖息之地的需求。
但就算是如此,真正敢将这想法付诸实现的胡虏也不多。而且就算是那些斗胆南来者,心中也是多存迟疑。当他们抵达河南地,兼并当地已有的杂胡部族过程非常顺利,几乎没有阻碍,这才又贼心壮大,继续南来。
萧元东所率弘武军,率先在陕北迎战塞胡的联军,一役便攻杀斩首塞胡两千余众。如此伤亡数目,在动辄数万乃至数十万大军会战的诸夏故地,自然算不上是什么。但对于那些穷困年久的塞胡而言,则已经算是一个大部族所有能战之众。
经此惨败之后,南侵的塞胡主力便回撤河南,不敢再继续前进。之后关西镇武军北上担当正面应敌,萧元东则自率弘武军转攻因塞胡南来而蠢蠢欲动的西河郡匈奴刘昌明,将刘昌明所部尽数击溃,溃众走散于并州。
之后双方于陕北对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期间南侵的塞胡也曾试图化整为零,绕过王师防线游击于关中腹地,但多在北地等境域便被驻守当地的府兵所驱逐。
久劳无功,资粮匮乏,到了这一阶段,南侵的塞胡其实已经无以为继,因是便有了回撤的迹象。
但萧元东却明白,只要贼众仍存,便会贼心不死,塞胡这一次南侵,仅仅只是一次尝试性的出兵,若任由这些已经对陕北局势有所了解的塞胡退回塞上,之后的侵略之举自会陆续而来,陕北也将永无宁日。
所以接下来,便是王师反击的时刻,沿秦直道一路北行,直至兵抵朔方、九原等故址。
但老实说,这一次的反击战果并不漂亮,一则是王师对于塞边情形多有陌生,远不及常年活动于此的塞胡熟悉地边局势,特别王师反攻的时间选错了,正是塞上最为酷寒之际。
塞胡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虽然也是艰苦,但毕竟也有了一定的适应力,而王师却乏于这方面的准备,更兼补给线拉长,也让后补乏力,兵士大量冻伤乃至于冻死。
因是在这一次的追击过程中,除了习惯于艰苦作战的弘武军之外,其他几路人马几乎没有给敌军造成有效的杀伤。
特别当萧元东率众抵达朔方、九原等地之后,发现地域早已经荒废多年,根本难以凭此形成有效镇戍。因是也只能树碑为界,标示塞上诸胡敢越此境者杀无赦,之后便引部退回了河南地,就地休整。
而在这个过程中,值得一说的则是河东军府薛涛不幸战死塞外,也成为北伐用事以来,为数不多战场牺牲的高级督将。
薛涛的死,既是一场意外,也是一个疏忽。当时萧元东所部弘武军自九原而过,刚刚抄了铁弗部族地老巢,并好不容易追踪到铁弗残部流窜轨迹,因是传令驻守于河南几路人马渡河包抄设阻,打算全歼铁弗部这南侵主犯。
薛涛所部河东府兵,自在征调之列,于是自套区向东北而动。而在沿途发现铁弗残部踪迹之后,薛涛却并没有按照原定计划就地设阻,而是选择了主动的出击。
双方鏖战过程中,突然东路出现一部拓拔代国骑兵,与铁弗部众合力进攻河东府兵,是役,河东府兵三千余众一战尽没,将主薛涛同样死战当场。而此战也成了陕北这场战役,王师单场战斗损失最大的一场。
在传回的战报中,萧元东也详细论述此战。这一场战斗虽然直接原因是薛涛的轻敌冒进,但在当时意图全歼铁弗部也是王师各部所达成的共识,且塞边地势辽阔,极易迷途,王师的指挥系统在这样的环境中,其实是非常滞后。
薛涛当时决定出击虽有冒进之嫌,但若当时不攻,则极有可能再次失去铁弗部的踪迹。而此战也反应出王师对于塞胡各部族之间的关系认识仍然不够深刻,他们此前根本没有意识到拓拔代国会出兵干涉王师针对铁弗部的围杀,也因此没有足够的准备。
如果不是代国突然出兵干涉,薛涛那次阻敌即便不能得于全胜,也能阻止铁弗部的溃逃,给后路弘武军争取追敌的时间。
当然,薛涛的死也不是没有价值,最起码给逃窜的铁弗部造成了一定的阻挠,使后路的弘武军得于在后续成功狙杀羯主石虎所册封的匈奴左贤王刘务桓,至于其他铁弗残部,则被鲜卑代国顺势包庇下来。
“塞边诸情,殊异华夏。虽贼胡之众伧寒简陋,不足为患,然此边地理、天时实为习战边塞日浅之王师大患。末将斗胆诫议,无久习之部伍,无通畅之辎途,尚不宜大用塞边……”
战报末尾,萧元东检讨过失之余,也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在行台,素来都是以无畏浪战而著名,否则也难频有殊功加身。但就连萧元东这样的性格都这么说了,也足见塞上这一新的战场,对眼下的王师而言的确是有现实的诸多刁难。
沈哲子在批阅完萧元东的战报之后,心中倒也没有太大的波澜。其实这一次的陕北作战,从策划之初便不乏勉强,更直接导致了黄河下游础x这一要塞的失守,虽然之后局势又转劣为优,但这当中的凶险如今思来也让人颇感后怕。
对于萧元东所提出的意见,沈哲子是比较赞同。强汉威边灭远诚是可羡,但那是建立在汉初七十年的休养生息基础上,哪怕汉高祖得国之后大征匈奴,都要遭受平城之厄。
虽然目下的塞胡各部势力远逊于当年势大一时的匈奴,可行台目下的处境也差之汉祖当时远甚,甚至连最基本的南北一统都还没有做到。在当下这种情况下便想威慑边远,本就不乏幻想。
陕北此役,能够达成当下这种局面,已经令沈哲子颇感满意。成功阻击塞胡的南来,并成功收复朔方、五原等秦汉故郡,虽然仅仅只是形式上,但也不得不说,这一次的陕北保卫包括后继的反击,的确是取得了可称辉煌的成功。经此一战后,塞胡大受重创,陕北数年之内可以无患。
特别是在当下这种大战即将展开的情况下,行台用实际的战果向世道彰显其强大,不独独能够讨伐内乱,更能够威杀边贼,这对人心之整合与鼓舞,意义重大。
至于萧元东内录细节种种,包括薛涛战死之功过如何,沈哲子都不打算公布于外。当下的世道,需要的是振奋、振奋、再振奋!在这样的形势下,什么样的异声都不该有。
勇战捐躯,便是人间英雄!入葬诰园,哀荣盛大,都是应有之义。而那些更入细微的审辨,且留后代于盛世作磨牙之论。
在行台接到陕西战报之后,很快批复抵边,告令陕北各路人马,除留戍套区河南镇守边邑之必备人马之外,余者如弘武、镇武等各路悉入西河郡进行休整,待命配合王师之河北战事,随时入攻并州。
至于鲜卑代国干涉王师杀敌之仇,则暂且按下不论。代主什翼犍虽然狼子野心,但当下其存在还是给羯国带来极大困扰,待攻灭羯国之后,又岂容索头猖獗日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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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0 东胡反复()
四月下旬,陕北献俘人员归洛。为了迎接这些远征将士的代表们归国,行台特意罢事一日,自沈大将军以降,俱都出洛相迎。
毕竟,这应该算是行台创建以来,第一次威远伏边,得胜归师。之前无论是陇右,又或者辽地,那都是诸夏故壤,是收复而非开创。
这一日,也有众多洛阳城池内外周边民众相扶观礼,急切想要欣赏这些马踏阴山的勇士们是怎样英姿。
但这一点,民众们便要失望了,因为出现在他们视野中的,并不是一支军容盛壮、趾高气扬的雄锐之师。
相反的,乍一望去,这支人数约在两千余众的队伍显得有几分颓丧,他们连基本的甲械都未有装备,只是寻常的麻衣袍,且不乏人或躺或卧于车驾上,即便是行走队列之内,也多有佝偻之态,使得队列更不整齐。
而且在这些将士们裸露在外的手、脸上,还分布着众多的疮疤,望去显得不乏恐怖。如是整支队伍所透露出来的气息,更近似一支流民队伍,与人们期待中那种王师该有的雄壮英姿相去甚远。特别队伍前前后后还有着百数辆的大车,有的载运着伤卒,有的则堆放着硕大箱笼,这更让杂乱行走其中的人众变得不再起眼。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王师塞边大胜,兴复朔方故郡?”
“这些军众多是伤患……”
围观人众自是议论纷纷,而早在旧洛军城外的广场上等候的沈大将军并行台文武们,在眼见这支队伍渐行渐近之际,更是起身离开了坐席,亲自趋行迎上。
行走在队伍最前方的,是一名十仈jiǔ岁弱冠少年兵长,他毕身素缟,手上、脸上同样分布着大片的冻疮遗留下来的伤疤,这少年兵长徒步扶住摆放在马车上的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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