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石宣贸然前进,已经与真正的中军脱离了节奏,晋军若能抓住这一点机会,各部尽发,完全有可能将石宣所部抢先歼灭于河南,以小挫之始勇得先捷。
“不过,渤海公既然也来了,只怕还会有变数”
久在羯国为将任事,对于黑旗龙骧军是一支怎样的队伍,张坦自然不陌生,不过转念一想,这正是体现他价值所在的地方,于是心情便更加笃定安稳。
历城派出接收俘虏的乃是一个看起来很年轻、未及而立的儒士模样的参军,其人自陈名为谢曜。
这也让张坦更加放心一些,毕竟无论他有着怎样的底气与笃定,终究是一个临阵投敌的败军之将,一旦晋人派来接收的是一个粗豪武人,言谈难免肆无忌惮,对他多有羞辱也是难免的。
“张君能够晓知大义,弃暗投明,也实在难能可贵。”
那个参军谢曜言谈气度也如风姿一样的和蔼,对张坦更是没有什么冷嘲热讽,甚至还让人准备时服衣袍、让张坦得以换下身上那略具羞辱的囚服。
换下这一身囚服后,张坦心态更放松,他自然也不敢在这年轻人面前托大,之后迅速绕出对谢曜长揖到地,语调中既有惭愧、又不乏悔恨:“败军之将、适乱余辜,实在难当礼下。”
谢曜淡然一笑,亲自将张坦送入尚还有些空旷的战俘营中,对他说道:“张君家门,乃是河北冠带表率,本不该如此怠慢。只是目下戎务繁多,实在无暇余顾,还望张君暂作忍耐。”
张坦又连忙揖礼道不敢,他心中还在转动思绪,思忖该要如何将话题引到他体现自己价值的方面,却不料谢曜将他送入简陋的营舍后,便转身告辞。
张坦见状不免有些方寸失据,但他也不愿拉住谢曜竹筒倒豆子一样将所知羯军情报尽数倾诉,毕竟身为一个阶下之囚,该有的自谋思量还是要有的。
“失序之民,侥存敌邦,偷生已是为耻,更以无奈之身受挟以攻父母邦国,实在大罪难赎。如今幸蒙王师不弃,暂予苟且生机,感激涕零,无以为报,恳请参军能够稍予纸笔,允许罪人自陈所知河北事务种种,若能稍助当下边困,也能让罪人略得安心。”
张坦也并不奢望他来到历城便能第一时间见到沈牧这个南面重将,毕竟他价值还未显露端倪,加上目下正是两军交战之际,沈牧大概也没有心情第一时间迎见他这个敌方降将。
谢曜闻言后便笑了起来,又赞几句张坦迷途知返、不负高义,随后便让人将纸笔送来,并当着张坦的面吩咐营卒,之后一应饮食事宜都不要怠慢了,这才又匆匆离去。
于是张坦便在这历城营地中住了下来,也用营士提供的纸笔开始录写他心中所知的河北事务。这其中许多都与当下军事无关,但也绝对是晋国的斥候谍报轻易不能搜罗涉及的羯国内部或人事或风物,每天写完之后,便恭敬请营卒送入中军。
倒不是说张坦自以奇货可居,而是他如今身为阶下囚,生死不由自己掌控,也并不知沈牧其人究竟品性如何,若将他的价值过早坦露消耗,之后被人一刀收斩,他才真是无处诉冤。
如今既能彰显出他的价值,又不将真正的核心过早透露,于人于己都留有极大的斡旋空间。他们东武张氏,能够在遍地腥膻的河北羯国得以立足,谋身的智慧也实在不乏。
可是让张坦失望的是,虽然这三天时间里他始终不曾间断招供,所涉内容也由浅及深,算是充分体现出了他的诚意与价值所在,但却迟迟没有等到营中主将沈牧的召见。
这不免让张坦焦躁不已,笃定不再,要知道他价值所在,大半还是体现在当下这一场南北的战事中,能够及时给晋军提供羯军种种情报、得以料敌先机,一旦错过这一重要时机,或者外界的战事又发生莫大的变数,他所掌握的情报便难免过期,价值也要大打折扣。
他如今被拘禁在这一简陋营地中,所见虽只方寸,但也能够看到周遭营舍中晋军将士出入更加频密,一副大战即将展开的凝重氛围,也让他更感时不我待。
沈牧虽然迟迟没有召见张坦,但是那个参军谢曜倒是来过几次,也留下来与张坦谈论许多,内容主要是围绕张坦所交代的那些河北风物种种,竟也少涉当下的战事。
终于在第三天的傍晚,张坦实在忍耐不住,更兼通过这几日的接触,他对谢曜这个年轻人也有了一些了解,于是在谢曜到来的时候,他便望着对方说道:“谢参军,不知沈都督可曾批阅我所陈述事宜?”
谢曜闻言后便笑语道:“张君所涉种种,包罗河北事务良多,我等任事者岂敢怠慢,俱都即时呈献都督帐下。但都督是否批阅,确非我能所知了。”
张坦听到谢曜模棱两可的回答,神态间的失落也是毫不掩饰的流露出来,他深吸一口气,语调诚挚道:“我如今待罪阶下,若言必称忠义而无自计,想必参军也要笑我虚伪。旧年患于乡危身困,不得不屈身事贼,这实在是见污世道、羞辱门庭的罪迹,我不敢审辨。今次南来,临阵自缚归义,虽然半在无奈,但也实在是想要投效王事。如今虽然身在监下,更见王师豪壮种种,想要凭我一知薄能得于立身求进,这一点心迹炽热难耐,相处数日,参军可有知我?”
“大将军风骨擎天,行台势大壮威,大凡耳目聪明寻常之流,奋身投于大将军麾下求用,这是人之常情,并无可疑。”
听到谢曜这么说,张坦松一口气,而后又说道:“我旧日身在敌营,不敢自晦隐恶,也的确是手执权柄,深悉机宜,当中种种,都督若能兼听采纳,必能助益当下军事。而我急于洗罪立功,凡有所问,也绝对不敢隐瞒包庇。这一点心迹,还请参军待我坦陈沈都督帐下!”
讲到这里,他又担心谢曜年轻不敢担责任而不会为了自己尽力奔走,于是便又说道:“譬如当下,便有一谋,参军礼待我良多,我也无以为报,便以此策尽告,求于惠人惠己。”
说话间,他便讲起羯国近年来所经营的兴国渠并临清城种种,这都是在他家郡境之内的事务,讲起来自然翔实无比。更兼他今次作为石宣的前锋副将南来,对于这场战事中兴国渠和临清城能够发挥出的战略意义也有一个极为深刻的认识。
“临清所在,便是石贼今次资秣集散重点。”
他讲到这里,担心谢曜不通军务、认识不到这当中的意义之大,便又加了一句:“譬如后汉末年袁本初之乌巢,乃是羯国名门所在。早前因有羯国精军龙骧戍守,此地自然难以撼动,但如今龙骧军已经过河南来,而羯主石虎所率中军方抵信都,南来还有一段时间。若能抓住这一点空当,以奇兵突袭临清,羯国虽千万之众,也不得不无功而返!”
为了让自己的处境有改善,张坦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他又说道:“清河是我乡郡所在,临清督守文武官属,其中不乏我张氏子弟义故。谢参军若能将此谋进献,而沈都督又采用此谋,我必泣血痛书以说家众义故,为王师助阵扬威!”
谢曜听到这里,脸色便也凝重起来,他在席中小坐沉吟片刻,而后便起身道:“此事关乎重大,非我区区能决。还请张君于此暂候,成或不成,我必给张君回信!”
眼见谢曜疾行而出,张坦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心情也是忐忑无比。他也能够明白,凭他一介降将,临敌纵有陈献,也实在让人不敢尽信。所以眼下他也是在赌,赌那个沈牧有没有胆略豪气采纳他的计谋,成此奇功。
谢曜离去后便没了声息,整整一夜张坦几乎都没有合眼,一直到了第二天的清晨,谢曜才又出现在这个简陋的营舍中,脸色也是明显的疲惫。
“如何了?”
张坦心忧前程处境,这会儿也没有心情再作虚礼,上前一步抓住谢曜的手腕颤声问道。
谢曜倒也不卖关子,对张坦说道:“张君此策,昨夜我已经陈于帐下,都督听过之后,也嘱我一定要致谢张君高义。”
听到这话,张坦狂跳的心总算落定,全身更生出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感,但他此刻也不敢松懈,即刻便说道:“我这便打理仪容,随谢参军同往敬拜沈都督。”
“这、这倒是不必,都督虽然喜于张君高义,但之后攻伐如何,军中已有定计,倒是不必”
听到谢曜这么说,张坦顿时又愣在当场,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又听谢曜说道:“不过张君你小作梳洗也正合适,稍后大军便要开拔回攻,张君少不了也要随军出行。”
之后种种,张坦已经有些模糊,浑浑噩噩被谢曜引领离开战俘营,头脑始终混沌。
此刻整个历城大营俱都分外热闹,诸多人马整理戎装,将要奔赴战场,人马虽然势众,但却始终闹中有序,不显杂乱。
但这会儿张坦已经没有心情感慨于此,他想不明白,明明只要奇袭临清得手之后,便能腰斩羯军后续的诸多谋划,至于轻进河南的石宣并石韬所部敌军,在后路无援的情况下,自可从容围剿镇杀。如此妙计舍而不用,那个沈牧又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他昏昏沉沉跟随于谢曜身后,不知不觉行入一处武贲标立所在,在一众悍气外露的兵众们簇拥之下,一名蓄着短须、年富力强的将领骑乘战马,居高临下以马鞭点了点张坦,之后便笑道:“你就是降将张坦?你此前进策,谢明翰已经道我,好得很,性命算是保住了。之后随军出行,安分些,保你不死。”
听到这话,张坦哪怕再怎么迟钝也知晓其人身份,他连忙上前一步,跪在尘埃中说道:“奇袭临清,却敌佳策,还请都督再作权衡”
沈牧听到这话后,便哈哈大笑起来:“我王师用事,积累至今,岂赖区区奇谋险策才得立功?你这谋算也是不错,但还是小了些,我正要扫荡冀南,痛击羯军,季龙若因此失胆怯不来,数万虎狼之士,大功何处摘取?”
1314 调虎离山()
张坦仍然被安排跟随谢曜同行,只是谢曜前后奔走、忙得脚不沾地,也根本就无暇顾及他,因是绝大多数时间里,张坦都是独自待在一处,前后左右七八名武士将他环绕当中,一个个神情冷峻,似乎是他但凡敢有什么异动,这些武士便要即刻出手,将他劈杀。
张坦自然没有什么旁的心思,他也不敢有,只是失落于自己的献策不能被采纳。那位晋军都督沈牧虽然已经表态不会害他性命,但这自然不能让张坦满足。特别是晋军若不采用他的计策,他更加没有信心说动晋军前往他的乡土东武城,顺便将他家人乡徒接应南来。
那位沈都督在与张坦小谈几句后,便在武贲骑士们的簇拥下匆匆离开,去向不知。而张坦被监在行伍之中,就算心中还有什么疑惑,这会儿也根本就无人为他作答。
通过周遭营士的调动,张坦可以大约估算出晋军众在三四万之间,看来过去这三天时间里又有增兵,但这就是那位沈都督不采纳他的建议、甚至放言扫荡冀南、要与天王石虎所率大军鏖战的底气所在?
不够,远远不够!
虽然张坦也不得不承认,晋军无论是军纪还是精勇程度,都要略胜于河北的羯军。但他却深知,石虎为了筹措今次的战事,所动员的兵力达到二十万之巨!虽然其中会有相当一部分会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完全征发为战,但超过十万的战卒是绝对有的!
羯国虽有百困,但是身为河北的霸主,从来不乏悍不畏死的勇猛战卒,哪怕是晋军装备与军纪都要浅胜几分,但是想要以弱胜强、顽克羯军,几乎没有可能。
所谓扫荡冀南云云,张坦觉得多半是那位沈都督的夸言,他也不认为对方真的会将之后的军事谋划不作隐瞒的告知自己这个降将。所以他不免更加好奇,这位沈都督究竟有什么制胜良策,还是仅仅只是一个刚愎自用、志大才疏的莽撞之人?
数万营士开拔,哪怕以晋军之有条不紊的严明军纪,也不是短短一天时间内就能完成,特别还要区分前中后之类的阶梯军阵。轮到张坦他们这一营军士开拔时,时间已经到了傍晚,而真正离开营地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行走在肃穆的行伍中,张坦再次忍不住发出感慨,晋军强于羯军,真是方方面面的细节体现,别的不说,单单这漏夜行军,若是河北那群悍卒们,怎么可能保证如此行伍整齐?
譬如此前夜袭础x,明明是三万多军众南来,但其实当时在第一时间赶到战场的数量堪堪过半,否则大军重集催压之下,会打的更加顺利,伤亡也会大大降低。
明亮的北斗星垂挂天际,他们这一行人漏夜而行,夜中乃至,入驻一座简陋的营区小作休整。张坦昨夜便一夜无眠,今天又劳累竟日,这会儿也实在精神萎靡,来不及再有什么思量,一俟入营,便沉沉入睡。
第二天,队伍仍然北行,似乎是往大河方向而去。这不免让张坦心中一动,隐隐有所猜测。果然,当他们此夜再驻扎后,夜风已经变得潮润起来,且隐隐有着一些水流波涛声夹杂其中,看来是距离大河已经极近。
第三天天中时分,队伍便行入一处阔大的码头渡津所在,规模虽然不如础x水营,但也是非常的大了。此时营地中已经驻扎过半军众,看来在张坦他们行军的同时,其他各路也有晋军向此汇集。
张坦在入营之前,将周遭景象小作打量,他虽然并非常年任职与和晋军对峙的前线,但是对于河南一线一些重要的津渡码头也都有一定的了解,大体可以确定此处应该是础x下游的四渎津。
有了这样一个认识后,张坦便下意识转头望向河北岸偏东方的位置,在下游三十多里外的河对岸,也有一处津渡,乃是位于平原境内的平原津。而平原津,正是二十多天前张坦他们离岸上船,南向奔袭础x的发兵地点!
如今勉强算是故地重游,可张坦已经不再是那个羯国位高权重的前锋副督将,而是沦为了一个阶下囚,际遇之流转,让张坦一时间心情沉重且复杂,末了化作一声长叹。
夜中将要入宿之际,一直忙得抽不开身的谢曜来到张坦营舍,行入之后小作寒暄,而后便说道:“明日军伍便要登船西向础x作战,届时请张君紧随我畔,届时招抚纳降事宜,或许还要有劳张君。”
张坦闻言后便连忙点头,表示一定尽力,只是心中却忍不住想,这些河南晋人一个个也真是张狂得很,且不说那位根本不知其心意如何的沈都督,就连这个看起来颇为随和的年轻参军,心底里对河北人也多有蔑视,还未开战已经开始考虑纳降事宜了,似乎笃定能胜。
这些想法,张坦自然不会说出,送走谢曜之后,他便合衣躺在冷硬的床板上,结合近日眼见所得,推算晋军的攻略如何。
到现在,张坦已经可以大致肯定晋军大体的作战思路。早两日前,沈牧其实已经率领一部分军众由陆路向西而去,至于他们这一部分军众,眼下又来到了础x下游的四渎津,且谢曜已经明言明日便要发兵攻打础x。
很明显,晋军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要收复础x。并且张坦大胆猜测,沈牧这几日所以不急于回攻础x的石宣,应该是存念以础x作为诱饵,吸引更多的羯军南来,以期在河南歼灭更多的敌军。
对于沈牧这个意图,张坦也不知该要如何评价,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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