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这些年,石虎虽然精力在北,但心中也清楚,边境这些战事无论激烈与否,都是小打小闹,真正关乎国运兴衰还是与南面晋人的战事。今次他要图谋河南,被其视作精锐杀器的龙骧军等自然也在征调之列,早早便从襄国开拔,奔赴冀南待命。
龙骧军的大营,被安排在了清河郡的贝丘,距离大军真正集结的平原还有将近三百多里的距离。不独独只是因为石宣厌见石韬,不愿将之安置在近畔所在。
也是因为龙骧军一应军资用度与常师不同,哪怕不战,每日耗费也是惊人。平原郡常年作为与南人对峙的最前线,境域之内不乏残破,如今又要为后路大军筹措给养之物,哪怕石宣与石韬之间并无龃龉、能够通力合作,也很难完全满足龙骧军的耗用。
由于黄河沿线的枋头、黎阳等要津接连失守,或是直接被晋军所占领,或是时常要遭受晋军水师的侵扰,羯国境土虽然依傍大河,但是能够享受到的河津惠利却因此大损。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劣势,意味着羯国无论是维持统治,还是调发境域下的人力、物货,都要付出远比南面的晋国要高昂得多的成本,效率上也不尽人意。
为了扭转这种局面,羯国在过往这些年也是努力诸多。他们没有成建制、能够与晋军直战河津的水军,也只能退而求其次,经营一些黄河支流水道,清河郡的临清城便是因此而设。
临清城傍依清水,因此而设,境域之内又有漳水、卫水汇流,水津要地,四通八达,虽然远远比不上枋头所在号称七水汇流的重要,但也能够据此沟通冀南众多郡县境域。
几次在枋头碰了钉子之后,羯国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另择此地兴筑大城,作为防备南面的一个物货集输地。如果说临清城有什么缺点,那就是没有直达黄河的水流干道,虽然清水等几条水道也都最终注入黄河,但是轨迹弯曲蜿蜒,且受限于旱涝节令过甚。
为了取得一个直通黄河的战略要镇,当晋军开始西征关中、冀南压力稍缓之际,石虎虽然没有直接发兵于河南,但也广征徭役集结于临清城,由此向南勾连故河水道,要挖掘出一条直通黄河的宽渠。
羯国向来不恤民力,尤其石虎在筹划此事时,心内还不乏羞愤,若是他能够将邺城旧地经营起来,向下勾连黎阳要塞,又何须多此一举的退求其次。而选择这么做,便不啻于承认了自己的软弱,不敢在枋头晋军眼皮底下谋复河津。
所以这条长达两百多里的被暂名为兴国渠的运河,进展也是迅猛,不避冬夏,昼夜赶工,竟然在今年年初便告完成。虽然这样一来,也让原本就破败的冀南形势更加荒废,生民近乎十室九空,但羯国总算是又取得一个直接入河的枢纽城邑。
而临清城并兴国渠的创成,也是石虎今次敢于谋攻河南腹心所在的底气之一。由此处集结出兵,可以将晋军在枋头所形成的军事压迫抵消到最低,等于是另外开辟一处新的战场。
或者说原本枋头、黎阳与邺城构成一个稳定的战略三角,可是随着石堪这个蠢物落败于邺城,枋头为晋军所占据,黎阳则直接暴露其兵锋之下。石虎想要重新获取到这种战略上的支撑,只能将原本的构架扩大,东移数百里重新选择一个支点,那就是临清。
石韬所统率的龙骧军驻扎的贝丘,便位于临清这一新进落成的大邑南面二十多里的位置上,乃是一处高出平地十几丈的广袤土丘。而这土丘的形成,就是挖掘兴国渠的泥土堆砌起来的,土色深邃,隐有暗红,不知是否众多死在挖掘河渠的冀南生民血肉凝成。
龙骧军作为羯国新成的几支劲旅之一,满员是六千之数,石韬今次率领南来的则不过三千出头。
倒不是说石虎筹谋大事居然还不舍得施用兵力,而是经过长达数年的整编,龙骧军仍然迟迟不能满额,至于原因,就是缺少足够的精良甲杖器械,以至于明明营帐中已经聚满了悍力足堪的勇卒,但却迟迟不能整编成军。
但这一路军队,真正的战斗力虽然不过三千出头,可是营区范围却极为阔大,甚至超过数万人的营盘规模,广袤的贝丘上过半土地都被营栅所圈禁起来。
这倒不是什么虚张声势,龙骧军虽只三千出头的兵力,但是随之开拔、跟随辅助的辅兵、苦役之属,却足足有超过两万人!
这两万多人的辅兵、苦役,跟随龙骧军开拔,一路除了负责养马、扎营、炊饮、负甲、抗槊之类基本事务之外,等到战时,也负责作为炮灰铺开于两翼、阵前冲杀侵扰,给身后的大军创造更合适杀戮的战场。
特别是在龙骧军战场上出现伤损之后,这些兵众需要付出任何代价都要将遗落在战场上的人马甲胄、兵器抢回来。对于羯国而言,人命最不值钱,包括这些龙骧军士卒在内。只要有足够的甲械换用,他们就能随时补充悍勇卒众。
可一旦战场上发生甲械遗失太多的情况,虽胜而无功,甚至就连龙骧军中将士都要受到责罚,而那些辅兵苦役们,则就是整队整队的虐杀惩处。
由此也可见,石虎对于倾尽家底所打造的这几支精军,也的确是如心头肉一般珍视。不肯随便投用作战,也绝不是爱惜将士,毕竟无论什么程度的战斗,甲马之类损伤难免,而且龙骧军一旦出动,单单这满营的人吃马嚼也足够令人心疼。
“想要请我出兵,你主又有什么报酬献上?”
贝丘上的龙骧军大营中,石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居高临下望着匍匐在地上的石宣使者赵生,好整以暇笑语道。
虽然一母所出,但石韬相貌与石宣却有些不同,二十七八的年纪,看上去要更显英气,除了眉宇之间那一抹阴鸷颇类其兄,无论是五官还是修剪得宜的颌下短须,都要显得比石宣更英俊许多,望去不太像胡人形貌。
石虎溺爱此子,可见他虽然表面上是崇尚胡人豪迈、厌恶晋人,但基本的审美观还是有的,面对自己的儿子便难免本性流露。
赵生匍匐在地上,闻言后便颤声道:“我家殿下奇袭础x,已经夺下这个河南要津,大功已经在握。所以派遣奴下北上邀请大王,只因手足情深,爱惜大王,愿将殊功与大王共……”
“阉奴奸诈!”
石韬相貌虽然英秀,但性格却与他那些兄长们如出一辙,同样的暴虐跋扈,听到赵生这么说,整个人从席上一跃而起,抄起佩剑便抽打在赵生的身上,待见赵生抱头躲避乞饶,他突然怪笑一声,说道:“我听说阉奴之类,非阴非阳,体肤肥白,还甚女子,是真是假?”
“殿下何必疑问,眼下不正有一阉奴可望!”
一名将领自席上站起,大笑着行上来,伸出大手直接扒下那个赵生的衣衫,待到那个阉人赵生一丝不挂之后,整个大帐内便响起了充满恶趣的欢快笑声。
1309 竖子狂悖()
那个赵生,虽然只是一个卑微的阉人,但也因不乏狡黠智谋兼又温顺机灵,而被石宣引为心腹,出入之间不乏逢迎,又哪里受过这样的羞辱。
可是石氏诸子,性情俱都乖张暴戾,所作所为绝难以人情常态度之。譬如眼前,赵生做梦也想象不到,自己因为一个阉人的身份,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剥除衣衫、任人赏玩。
阉人体躯本就残破而心存一份自卑,如今这份缺憾坦露在外供人欣赏,一时间更让赵生羞愤欲死。他拼命蜷缩佝偻着身躯,那的确是比寻常人肥白一些的体肤更因羞愤而染上一层殷红,落在旁人眼中,哄笑声则不免更大起来。
石韬也是玩心大起,挥着手中剑鞘抽打在那阉人背肌上,眼见阉人体肤肉眼可见的泛起红肿,口中不免啧啧称奇,片刻后他才收起玩闹之心,复归席中坐定,指着那仍佝偻成一团的赵生冷笑道:“我那个兄长,盼我横死之心是有,说什么手足情深,爱惜及我,你这个阉奴若再敢如此欺诈作言,我即刻将你脔割帐下!他因何遣你召我,还不从速道来?”
那个赵生这会儿满怀愤懑羞恼,脸面上更是涕泪横流,哽咽着连话都讲不出,姿态令人望而生厌。一直到先前剥下他衣衫的悍将又上前狠踹了他几脚,哭声才渐渐收起,只是仍然沉默着,只是连连叩首乞饶,可见思绪已经彻底紊乱,不敢急于发声。
阉人虽然不作回答,石韬却仍自作自说道:“南虏沈维周,何等样人物,往年是能与主上分水抗衡的人物,他所布设的河戍防务,岂是我那个蠢钝如猪的阿兄能够一脚踢开?什么大功在握,真是笑话!若真大功轻易俯拾,主上又何必后发亲临,还要自国中召我来战?”
讲到这里,他又抚着颌下短须不乏自怜道:“那沈维周姿态如何,我是不曾亲见。但常听人言,其人秀出南土,风采绝人,遍览河北,唯我能稍分颜色。耳闻终究是虚,倒不知今次南面用事,那沈维周会否亲自驾临。他是能力克主上的南国英秀,我倒不盼能夺他光辉,但能让他知我河北并非无人,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如今南北势力翻转,羯国在谈论南面人物时,也不敢再如以往那样轻蔑小觑,特别对那个屡败他们的南国权臣,也都心存一份敬畏。因是听到石韬这么说,也都纷纷附和,言之凿凿殿下风采志力几追其人,已经算是非常的赞誉了。
“还是不可小觑英雄啊。我与那个沈大将军,虽然都是不入中国的边夷出身,但我毕竟仗恃父荫,也还没有称夸世道的事迹,他却已经能够分抗主上,我比他终究还是稍逊几分,但也胜在盛年可追,春秋之后,还不知优劣何人呢。”
如此言辞,对石韬而言已经是难得的谦虚,事实上在他眼中,整个河北除了当头的主上石虎,如太子石邃、兄长石宣之类,都不过家门愚蠢犬才而已,不值一提,而对于少年当国的南人沈维周,则有一份才力、功业上的认同与敬慕感。
且不说帐内这主仆上下的吹捧比较,那个阉人赵生这会儿也总算是收拾好了思绪,他虽然心中恨极了石韬与帐内众将,但这会儿作为板上鱼肉,也是不敢要强,继续恭声说道:“大王诚是睿智,身当重任、智计在怀,难怪主上强军付予……”
“废话不要多说,主上任用如何,是你这贱奴能够议论?河南隐秘如何,速速道来,否则我便打落你满口齿牙!”
石韬又冷哼一声道,语调倒是缓和几分,也是因为这个阉人说到了他的得意处,主上爱惜他是因他智力可用,不像他的兄弟们恃勇而骄。
赵生这会儿仍是**着身躯,但也不敢再讨要遮羞之物,只能快速说道:“晋军西出者众,营防空洞,平原公大军叩关得入,这一点确是不虚。但津口营内物货缺乏,并无厚储,大军难免用急。国中储用,还要敬待主上大军,我家殿下也不敢轻率耗用,更兼直当河南腹心……”
“南人经营得力,确是优于我国中,大军野游几日,所得已经颇丰。只憾南面作战,舟楫匮乏,无有精骑南发,用兵难免迟缓。且失守之后,南人周边几部也都仓促应援……”
石韬听到这里,脸上便流露出几分果然如此的神情,继而便自作聪明的补充道:“南人虎狼之众,即将毕集周边,你主擅自南击,已经违背主上所命,更因斩获不及预期,恐于主上责问,因是要请求我南下驰援、以削减自身罪过?”
赵生听到这话,脸上适时流露出几分隐秘被窥破的慌乱,之后又连忙垂首道:“除此之外,我家殿下也确是存念要与大王修好。晋军河南几路,除泰山沈牧之外,俱都寻常郡卒乡曲,大王雄军入南,则必驰骋无阻,收尽河南精华之用……”
“泰山沈牧?这名号我倒也听过,据说是那沈大将军门内从兄,其人拥众数万、陈兵在南数载之久,竟然无功与河北,可见也不过是一个庸碌之选,沈大将军徇私托重、门荫幸攫之徒罢了,与我那个劣兄倒是相配。他们两个庸劣之徒,一南一北,养贼自重……”
听到这里,石韬又插嘴说道,神态间对于自家的兄长石宣和南面的沈牧俱都充满了不屑。
赵生满脸的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旧年我家殿下因军资困乏,触犯大王,心中也常报遗憾。而如今太子更视殿下为仇敌,彼此更难共存。殿下与大王骨血亲厚,远胜其余,如今得执河南门户在手,便也想将大功与大王共享,并呈主上,俱得欢欣……”
“他倒是打得好算计,既然打算与我修好,为何不自己取来南人资货呈送于我?说得再好听,不还是要招引我南去做他强援?我即便是向南,收取南人资货,那是我自家夺来,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他想用旁人家财致贿于我,请我助他夺取储位,这诚意也实在可笑了一些!”
石韬闻言后便大笑起来,一副早已料定且不为所动的模样,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已经是大为意动了。毕竟南人殷实远胜河北,就连石虎都要锱铢必较,哪怕是他们这些藩子,手中可以挥霍的钱粮也实在有限得很。
石韬直接道破石宣想要恃于功事而谋求太子之位,但帐内众人却并不感到意外,仿佛石韬所言不过只是寻常小事罢了,而非一国储继国本的大事,羯国内部风气如何,可见一斑。而石邃的储位摇摇欲坠,也成了一种共识。
石韬讲起这个问题的时候,脸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虽然他也是石虎的儿子且颇受亲爱重用,未必没有机会争取此位。但相对而言,他对此并不怎么感到急迫,最起码不像石宣那样箭在弦上、迫在眉睫,如果不挣扎求进,便要被太子石邃除杀。
所以对此,石韬倒是不乏豁达,指着赵生笑骂道:“我那兄长,才智本就有限,他所以矢志夺位,少不了你们这些阉奴贱种的撺掇,妄想恃主骄贵。且不说目下主上盛年雄志,远还未到老迈昏聩之境,就算放眼于外,尚有南国大敌,就连主上对此都忧虑为难,这些家门蠢材即便得位,又有几人是南秀的对手?届时不还是要依仗强藩重辅……”
讲到这里,石韬便陡然一顿,而后指着赵生说道:“我既然率军南来,就不是做观望之想,必要南下与贼军一战。但我也绝不是你主能够随意驱使,他与太子谁胜谁负、谁生谁死,我不在意,也太远了。但他若想让我南下奔援,只将门户借我,这诚意太小了。你这阉奴也不能替他决断大事,这没关系,记住了我的条件,转回去仔细禀告你主,差了一条,休想迎我片甲过河!”
赵生也知石氏诸子性格乖张怪异,不能常情度之,早知今次不会太顺利,闻言后只能连连叩首应是。
待到记住了石韬开出的条件,他才终于得以膝行退出,离开大帐一段距离之后,才剥下随员的衣衫披在身上,之后便怀着满心的恨意,沿着新开凿而出的兴国渠顺流而下,返回。
回到之后,赵生便将石韬所开出的种种条件一一回报。
这些条件,在外人看来也都不乏可笑,比如某年某月、石宣抢了石韬多少钱粮、役户,此刻便要成倍补偿回去,并要袒臂出迎、以示告罪之类,还有抢来的资货彼此之间该要如何分配。其中比较重要的,便是要提供多少战船给他用于运载资货,并将津让给石韬一半等等。
“竖子贪鄙,实在可恨!我难道是为自己富贵前程打拼?如此关乎国运大战,他竟还要与我做庭门私争!”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