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如今他也要感慨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目下的王猛也不过弱冠的年龄,这也是沈哲子还要再作考察、并不直接敲定人选的原因之一。
他也是从小时了了的处境中长大,自然深知年龄实在与才力高低没有一个直接的关系。但也正因如此,他也比旁人体会更深刻,年龄对人立事还是有一定的限制的。
太年轻了,会让人难以投于足够的信心,这会让许多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提高事情的困难度。他自己早年就深受此扰,如今当他开始提拔重用年轻人的时候,便也不得不将这一个变数放在其中稍作评估,避免拔苗助长、过犹不及。
大将军的目光虽然并不严厉,但也充满着审视的意味,这不免让王猛如坐针毡、倍感局促,低头看着眼前小案,心情倒也渐渐平和下来。
“王景略,很不错。西行以来,萧、刘之类,包括一众冯翊乡流,对你都是赞不绝口啊。”
打量了王猛片刻,沈哲子才又笑语说道,他顿了一顿,不待王猛答话,才又说道:“兴废之内,纷争难免,物议攻讦之类,李弘度之类尚且不能免俗。王景略既能精勇于事,还能不废于名,不知可有独秘雅声相授?”
听到大将军如此发问,王猛也是愣了一愣,片刻后才拱手道:“薄力微才,勤勉于事已是勉强,实在没有余力再顾其余。幸起微尘,全赖大将军垂青恩用,时流或是因此加顾,又因卑职年浅誉薄位低,远不及李使君勇当方面国务之重,时流投于所好,于大将军面前褒溢于论,实在令卑职惭愧。”
“你可不算位卑了,就连我当年……”
沈哲子本想随口说自己在这个年纪还不如王猛,只是转念又想到哪怕王猛直接担任北地太守,较之早年同龄的自己也远有不如。好不容易得有一次倚老卖老的机会,只能尴尬笑笑收场。
王猛跟不上大将军的思路,眼见大将军欲言又止,还道自己应答失体,心中不免有些慌乱。他对大将军虽然不敢作亲昵之念,但却深感大将军拔用之恩,也因此希望自己能凡事尽善尽美,无负此知遇之恩。
顿了一顿之后,沈哲子便又望着王猛直接说道:“塞胡将要南寇之事,你大概也已经知道了吧?刺史府已有令出,授你北地郡长史之职,暂治郡务,兼助军事,有没有信心?”
王猛听到这新的任命,不免错愕。此事他自然知晓,消息就是途径冯翊传来,原本他还思忖行台该会是怎样应对,之后大将军所摆出的姿态他也有耳闻,心中为此振奋不已,更觉大将军雄迈难遏,人莫能侮,也让他们这些追从者们大感荣耀。
此前王猛还有些遗憾,觉得自己大概很难参与到此事中来,毕竟他年初才高迁为冯翊别驾,且冯翊郡务也多繁忙,短时间内他也不敢奢望再作调动。然而却没有想到,今次前来长安,居然有这样一桩重要的任命在等着他!
“我、卑职……卑职多谢大将军信用,必竭尽所能全此事功,绝不玷污大将军识鉴英明!”
王猛连忙翻身而起,深拜说道。
沈哲子笑吟吟示意他再归席中,然后才又说道:“今次投用于北,境地又有不同。虽然前有王师重军陈列待战,但塞胡狡诈游魂,多有破境内掠之险,你虽名为襄助,有时也需要与流寇为战。军政事宜,都需有所料定,稍有疏忽,则不免事败累身。行台典制,可不会投我所好循顾关照,明白么?”
王猛又连忙点头,表示一定不敢松懈。
沈哲子本来还想问一问王猛对这一桩任命有什么方略可陈,不过转念又想到今次作战,变数太多,考量的还是临机应变的能力,事前强求什么定策,之后实施起来反而会变得拘泥。
于是他便也不再多说,之后便手书一令,再授予王猛暂假督护之职,吩咐他往刺史府去讨要符令,之后便跟随陆续开拔向北的府兵直往赴任。
王猛一直等到行出石城,摸着怀中手令都感觉有些不真实。
原本大将军让他转任北地、负责郡务已经让他大感吃惊了,居然之后又给他暂领军务的权力,督护可是王师中司职征、镇的绝对高级将领才有的职衔,虽然仅仅只是一个暂时的,但也意味着他在稍后的军事过程中,有权力调动郡境之内的驻军并且可以直接指挥作战!
王猛的手隔着衣衫死死捂住贴在心口处的手令,只觉得这手令正散发出澎湃热力,将他的心都烘烤得热血沸腾。
虽然这一次的会面时间同样短暂,而大将军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折节下交的态度,彼此之间问对更是乏甚可陈,但是如此军政事务尽授于他,这当中所蕴藏的信任之厚,令他直有肝脑涂地、无以为报之感。
虽然他也好奇于大将军何以给予他如此厚用,甚至还要超过他本身对自己的自视与期望。
但想来这疑惑也不会有答案,而他也根本不需要答案,生而为人,能得如此推心置腹,于此平生可称无憾,而他也只需要倾尽全力,达于至善,对自己绝不做第二等的要求!
1289 河东商都()
如果说关中的变化尚有旧年的残破旧貌可循迹,那么河东的变化则可以用改天换地来形容。特别是沿河一线,水运昌盛,舟车塞途,沿岸一线仓邸绵延、几如山峦,乃是中州西境最繁荣的区域所在。
与潼关隔河以望的蒲坂,既是河东如今郡治所在,也是西线最为繁华的雄大城池,甚至还要远远超过关中三辅核心的长安,较之行台所在的洛阳都相差不远。
河东归治较之关中要早了一年多的时间,虽然在大举西征之前,行台便不计代价的投入河东,将之打造为西境最重要的战略大中转基地。
但河东之所以有今日的繁荣富庶,单凭行台的投入也是很难做到的。毕竟行台要兼顾的方面实在太多,特别是河北的石虎势力,更是杵在身畔的一柄利刃,即便是对河东的地理位置极为重视,也不可能倾注所有。
在河东过去这三年多的建设中,民间财货的涌入所带来的效果甚至还要超过行台本身的投入。
河东在中朝时期虽然在统辖上是隶属于司州,但是实际的地理位置,却是素有“表里山河”之称的并州南大门,也是连接关中的重要通道。
正因如此显重的地理位置,特别是浓厚的战略意义,河东在过去这些年的动荡中,也是深受兵灾虐害。
三国时期魏武曹操将五部匈奴安置于并州境内,汉贼刘渊作乱于并州,之后设都于平阳,河东不久没于贼中,便等于是洛阳痛失了北大门。从那以后,屠各贼众便可长驱直入于中州,陈兵洛阳城下,遂成永嘉之祸。
之后关中的刘曜与河北的石勒东西争霸,河东也成为最主要的战场,几次大战都发生在境地之中。
在这个过程中,河东之地所遭遇的兵祸戕害可想而知,可以说是满目疮痍的一片废墟,郊野之中除了零散分布的一些乡豪坞壁之外,城池、村邑几乎是荡然无存,其残破之处,甚至还要有甚于关中和中原。
沈大将军过江用事、北伐以来,河东可以说是归治最为顺利的地区,一方面也的确是因为河东残破过甚,乡豪们完全无力抗拒王师大军,更兼有北面平阳多有胡寇掳掠乡野,乏力自保,另一方面则就是这些乡豪们亲眼所见,王师在敢于抵抗军威的弘农是怎样的大开杀戒。
河东归治顺利,行台自然也有优待,复治之后,一应乡土秩序几乎完全没有更改,甚至还授予了一众乡豪高低不等的官爵、名位,对于他们的乡资、乡势几乎没有触碰,反而用诏令让他们所拥有一切得以合法化。
所以,真要讲到官民和谐、公私两宜,河东与行台的关系,简直可以说是一个模范的典型。行台以其强大实力给河东提供最迫切需要的安全保障,而河东乡众在行台经营西线战略的时候,也都给予力所能及的支持,完全没有推诿和拖延的迹象。
但这并不意味着河东就乡情固结、局势呆板、没有变化,虽然行台方面没有过多的干涉河东乡情、细务,但当各方商贾蜂拥而来、各地物货澎湃涌入的时候,河东的局面还是发生了莫大的变化。
商贾逐利,之所以如此热衷于抢占河东,自然不是为了不遗余力的支持行台对河东的复建经营。
河东的地理位置摆在这里,上通山西、西接关中,东面则依庇于中州河洛。
特别是随着行台对于中原、江东等各处的规划、把控越来越严密,民间的资本能够在其中得享暴利的机会已经越来越少,虽然也有胜在细水长流的稳定收益,但跟早年军事阔进、他们也能追从分享战争红利的收益相比起来,便显得不够过瘾。
而且过往这些年,许多从一开始便紧紧追随沈大将军北进步伐的江东人家,到如今财力积累也达到一个极为雄厚的水平,他们是既有余力、又有野心开拓新的商贸版图。因此对于河东这个勾连东西南北的要害位置,自然不会放任错过。
所以,当行台开始大笔投入、建设蒲坂大基地的时候,各路豪商也都闻风而动,满车满船的财货运载到了河东,希望能够先占下一个沿河的有利位置。
在这一轮热潮当中,靠近蒲坂周边的土地首先便吸引了商贾们最大的注意力,很快便被推到了寸土寸金的价格。
河东虽然也不乏乡豪残留,但真正敢于靠近河畔这种交通要道建设坞壁的则少之又少,没有足够的实力,那简直就是在找死。所以河边的这些土地,绝大多数都是无主的荒野,随着河东归治,自然而然也都被行台接手圈禁起来。
行台并没有主动向外售卖土地以供商贾建设囤积货品的仓邸,而是体恤河东乡情,规令只有河东本籍乡众按户纳捐授土。
商贾们争红了眼的那种热切急迫的氛围,自然也令河东这些乡民们感受到,尽管也有一部分人是故土难舍,但更多的人则眼见于此中惊人的利润。
哪怕他们本身并没有通货四方的能力,但若能在河畔得据一角,自有源源不断财货入门,终年所得要远远超过了田亩所出,而且这完全是坐享其成,既不必再俯仰于春秋耕织之苦累,也不必再承受旱涝天时的打击。
所以很快大量的河东时流乡众们便被河道中浮游的惊人利货所吸引,或是换置、或是捐输,大凡稍具能力的人家,都要在沿河一线谋求一角土地。
乡豪所以难于根除、杜绝,就在于他们长达几代人在乡土中的深入经营、营造出一个个盘根错节、蛛网密结的网络,在这网络之中,便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和荫户。
可是当众多河东时流放弃原本这些,迁居凑近于河畔之后,过往的顽固便荡然无存。最起码在行台施政的层面上,河东这些乡豪们与行台政令施行已经没有了最根本的冲突,可谓彼此之间各有所得。
包括那些行走于四方的商贾们,他们或是财如流水、去留随意,但却有相当一部分财货资本被钉在了河东这个位置上,就等于野马套上了缰绳,想要得于一个合理的盈利,日后的商贸也只能以此为中心而围绕展开。
穷人乍富,难免豪奢。河东的商贸地位得以如此凸显,民财殷厚,消费能力也有了极大的提高,江东的饴糖、织品,西域的美玉、宝石,河朔的皮毛、牛马,尽聚于此,甚至许多洛阳都不见的奢侈货品,也能在蒲坂附近的集市中寻找到。
天中神都坊每年都会有一个整年的总结,而在新一年的汇报中则显示出,过去一整年的物产,足足有三成直接流入到了河东。
神都坊汇聚天南地北、技艺最为精湛高妙的匠人,除了作为工程院的实验操作间之外,所生产的各种物品,材质不论、单单当中的技艺便可称作绝对的珍货,售价自是高昂。而且相对而言,实用性较小,更有许多纯粹的工艺品。
神都坊所面对的客户,主要便是搭配行台北伐并复治而得以分享战争红利、南北新进崛起的豪富群体,通过这种手段将他们的利润回收,复归行台所用。
河东归治不过区区三年多的时间,竟然能够在神都坊消费如此惊人的额度,虽然也不排除是商贾远输、途径河东的可能,但想到河东所联通的几个区域或是战乱未定、或是复治未久,消费力肯定也有限,所以其中绝大多数货品肯定还是河东当地消化了。
所以如今从潼关到河洛,民间俱都流传着一句谚语,宁守河东半顷土、不慕河南百顷田。
河东的骤然兴盛,有目共睹,而且这一份兴盛还并不仅仅只是一时的现象。
如今的并州,还在羯胡余孽手中所掌控着,关中的经营也才初成规模,特别是随着南北统合之后,作为行台中枢所在的洛阳肯定会更加的兴盛繁荣。
可以说如今河东所连接的这几个市场都还远远未称开发足够,河东也还远远未达到繁华的顶点。虽然随着未来行台统摄力度更强,河东的商贸秩序也会变得更加严谨,不再复如今跑马圈地便可大得巨利的光景,但长久回报也足够可观。
正因为得于享受行台入治所带来的种种利好,如今天下各地中希望行台能够大势克成、或者说希望沈大将军能够得御大统者,河东乡民的殷望可以说是紧紧排在江东和中州生民之后。
盛夏七月,黄河水势达到最盛,河东的商事也迎来了最为繁忙的时期。
特别是大将军一个多月前途径河东前往关中巡视,也曾在此集宴当地的时流并豪商,明确表态之后数年之内,行台在河东的经营方略都不会有大的改变,这更让人对河东充满了信心,而今年的商事之繁荣也攀升到了一个新的顶点。
河东商事繁荣,但却并不杂乱,特别是南有潼关、北有蒲坂,两大要塞夹河以望,屯驻重兵数万之众,兼有庞大楼船军舰昼夜不停的巡弋于河面上,谁敢在这一片区域中寻衅滋事,简直就是忧愁自己活得太久了。
1290 满厩良骥()
河东诚是繁华商都不假,但其军事战略上的意义才是最为重要的。
所以行台虽然表面上乐见河东商事昌盛,但上上下下俱都谨记河东最根本的价值在哪里,特别是沈大将军一直在告诫河东一众镇、牧官员,切不可迷于一时短利,让路于商贾,以致喧宾夺主而自食恶果。
因此,河东的商事也是有着很明显的军事色彩,这一点从整体上的布局都能显示出来。蒲坂大营是河东地区绝对的中心,其他无论民事还是商事,俱都围绕于此而铺设展开。
基本上衡量各方商贾财力高低,从他们各自仓邸距离蒲坂大营的远近便能估算出来。距离蒲坂大营近一些的,哪怕是没有直接的水道勾连,地价较之旁处也要高出数倍。
而且能够在蒲坂大营附近得有一席之地的,还不仅仅只是财力的问题。因为蒲坂和潼关的驻军,有的时候需要直接在商户之中采购物资,以降低从旁处筹措周转所造成的无谓消耗。而能够接受到这些采购的商户,自然也都不是寻常泛泛之流。
在围绕蒲坂大营周边一众商贾之中,其中一个占据比重相当高的便是马商。
无论在任何时期,马匹都是非常重要的战略资源,特别是随着行台王师规模的急剧扩充,兼有之后便将大战河北的需求,行台对于马匹的商贸交易也是持以大力扶植的态度。
众多有着严格限额的管制商品,只能通过马匹来进行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