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众人这会儿却念及大将军特殊身份,以及刚才桓宣等人离开的古怪,心中便不免暗诵“胡马欲南饮”云云。
“塞虏乘秋下,天兵出晋家……”
如果说之前众人还有几分狐疑,可是再听到之后的诗篇后,心中便已经渐有了然,脸色也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们未必对沈大将军有多了解,但如此一篇借着一篇的诗作紧扣塞虏、天兵云云,如果当中没有什么玄机,那就怪了。
看到殿堂中气氛骤然变得压抑起来,沈哲子心中不免暗道一声抱歉,李白《塞下曲》诚是难得的雄壮之作,流传千年的名篇,被他引用于眼下这个时节,结果这些关陇时流久为兵祸虐害,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眼下一个个都忧心忡忡的样子,反倒无心再去欣赏诗作的壮美情怀。
用兵陕北、河套,乃是一个跨地域的战略大调整,沈哲子也根本无意封锁消息,况且瞒也瞒不住。所以引用《塞下曲》雄阔之作,也是为了给时流稍作铺垫,让他们不要乍惊乍乱。
可是现在看来,他还是低估了常年的兵祸给关陇乡众所带来的心理阴影之大。眼下殿中这些时流还是关陇之间的精英时选,仅仅只是些许端倪的透露已经让他们一个个隐有惊悸状,可以想见事情若真传扬开,想要让民间少于惊扰,是不可能的。
想到这里,他便抬手制止侍者继续诵读,直接从席中站起来垂眼望向众人,笑语说道:“胡马未可惧,晋儿志难屈。谁能横行远,为我斩单于?”
听到大将军如此发问,殿上众人不免更加侧目有加,他们倒也未必是怯懦,只是一时之间骤然听到如此一个消息,似乎乡土又将兵戈大起,一时间不免有些接受不了,反应也都慢了几分。倒是那些馆院学子们,听到这话后眸中已是神采流转,一个个作跃跃欲试状。
这种氛围持续未久,已经有人醒悟过来,抬腿扬臂张口欲言。
就在这时候,突然殿下响起一个迈步阔行的脚步声,一个人影穿过众多坐席,抢在旁人发声之前,扑通一声跪在大将军座下,继而便响起一个激动的有些变形的声音:“大将军雄威天授,岂是区区塞胡丑类能扰!仆虽恨生胡属,幸能仰知天命,愿为爪牙走狗,扑杀犯境群胡!”
1286 雄大当国()
抢先越众而出这人,自然就是氐酋伏洪。因为动作过于急躁,他整个人扑倒在地,头颅也重重撞在了地面上,就连平阔的殿堂地面都被撞得发出一声闷响,脑壳更是被震得嗡嗡作痛。
然而此刻的伏洪,却根本不在意这些许疼痛,两手手指紧紧扣住地面,直接都隐隐有些发白,显出其人心情绝不平静。
没有经历过山穷水尽、前途断绝的人,体会不到伏洪目下的心情,哪怕仅仅只是一点微末的希望,对于已经没有任何选择的他而言,都需要抓紧不放。他不是生来谄媚,也不是贪生怕死,早年称豪一方的霸气与如今的卑态形成鲜明的对比,无论何种的姿态表露,更多还是不甘就此放弃自己。
伏洪这一举动,顿时又将满殿时流目光俱都吸引到他的身上,不过他这会儿却无暇顾及其他,仍是颤声道:“仆虽拙才,但有血勇忠骨,若得驱用,必死战杀胡!”
他自己便是氐胡的出身,由其口中讲出这样的话语不免显得有些古怪。不过胡虏也分很多种,像是伏洪所出身的略阳氐,久居陇上,已经颇习诸夏风俗,较之将要大举南下的塞上群胡而言还是开化颇高。
而像制造永嘉祸乱的匈奴屠各刘氏,更是匈奴中的名门望宗,内附归化的历史更加久远,几乎与诸夏世家无甚差别。而他们这些胡人,对于仍然活动在边塞四夷偏僻之境的那些胡人们也是多有轻视的。
沈哲子立于殿上,垂眼望向匍匐阶下的伏洪,心中也是隐有感触,他并没有急于回应伏洪,嘴角则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又将视线在殿中环绕一周,眸中所流露出来的意味则就显得颇为复杂。
“区区胡丑,敢作狂言?我三秦子弟俱英壮,虎狼之卒待命以战,杀贼啖胡,何须胡奴争用!”
感受到大将军复杂的视线在各自身上一扫而过,那些反应不及、落后一步的关陇时流们一个个也觉汗颜,他们这么多人林立殿堂之中,结果却被一个胡酋争先抢白,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广采的事情。
所以不待大将军发声,已经不乏关陇豪强羞恼之下发声说道,斥骂伏洪之余,也都争相表态愿意捐身勇战,痛杀贼胡。
殿中氛围又是一变,眼见群情渐渐激涌起来,沈哲子脸上才又流露出明朗笑意,抬手示意众人各自归席,他自己也坐了下来,而后才笑着说道:“石季龙贼胆穷厉,所据河北残土也是越发势虚,恐于王师势大,孤立难敌,因是用奸,招引塞上胡徒妄想为其爪牙,想要凭此犯我关塞……”
他简略将目下的情况稍微介绍一番,然后便又说道:“铁弗等诸部,不过塞上贫弱豺犬之类,往年既无胆也无力侵我家国,倒也不必过分顾望。但如今竟敢响应贼主号召,狗胆南窥,欺我中国无人?国家盛养带甲忠勇百万,何惧一战!豺狼流窜山野,尚可苟全朝夕,若敢近我篱墙,则必旗鼓杀之!”
听到沈大将军杀气凛然的话语,在座众人心情俱是一震,此前闲散之际他们或还各自怀有私谋,但当边事有动、外寇将扰之际,谁又不愿归于一位雄主庇护之下。因是听到沈大将军如此表态,让他们心中各自生出不小的安全感,心情也因此而被振奋起来。
“杀贼事务,自有王师百战骁勇担当。今日告及诸位乡贤,也是因为关陇归治未久,生民乍安还惊,陡有战事发于篱外,则难免惊惧恐慌。在场诸位,俱是乡义表率,各自归乡之时,还要有劳你们无负乡望,安抚群情。”
众人听到这里,心情又不免一变,有的人心弦一松,有的人则是倍感失落。大将军言中的意思,很明显是没有就地征发乡勇部曲参与作战的意图,对于一些仁懦而不好斗的人来说,这自然是一个好消息,但对一些渴于求进、谋猎武功的人而言,则就有些不甘。
所以随着大将军话音落下,便有杜陵韦谌之流又忙不迭起身拱手道:“愚等乡流虽然不敢自夸武勇可较于王师精锐,但旧年乡势蒸腾,也都各持陋械勇保桑梓。塞胡挑衅,情不能忍,实在不敢侧身闲望,愿以此卑鄙一身从助王师杀胡!不求于功,但求无愧大将军安境济民之恩义加施……”
沈哲子闻言后又抬手笑道:“虽然乡情热切不忍退却,但行台治事自有章法,目下诸事尚在筹措,会否需要乡士随助,仍须司战诸人权衡。我现在在这里也只是高坐空谈,不敢轻诺,但无论之后如何,我都要深谢乡贤拳拳义助深情。”
讲到这里,他又推案而起,抬手环揖,殿上众人见状,也忙不迭起身还礼。
再落座之后,沈哲子才又望向侧立席角、有些神情恍惚的伏洪,才又招招手,示意对方上前,然后才笑着指向伏洪说道:“伏君,你我应该不是初识了。观你气色仍是硬朗如旧,可见应是别来无恙。”
伏洪原本正满怀忐忑,陡然眼见沈大将军招呼向自己,整个人都激动得身躯隐隐一震,忙不迭趋行上前再次要拜下,便又听沈大将军言是不必多礼,他身躯顿了一顿,颇有手足无措的站在阶下,心情却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所谓气势,势若不再,气也难壮。自从咸阳一战,部众精锐消耗一空之后,伏洪整个人便像被抽走了骨头,他之前虽然屡屡做出卑态,但是说实话,还没有一次与沈大将军直接正面接触的机会。
虽然启泰四年长安收复之后,他也曾经跟随一众关中乡贤前往行台入拜,在行台的泰安堂中受到了沈大将军的召见,但那时一群人都在堂内,伏洪身在其中并不起眼,也不能笃定沈大将军究竟有没有注意他。
之后虽然他又有主动避讳、投献之类的举动,但事实上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触到沈大将军,即便有什么声讯往来也不过是手书传达。之前大将军初临长安,他率领家众前往叩见,结果又是门都不入便被抓到了京兆监舍中。
所以算起来,他今天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只当正面的接受沈大将军垂问,不免便有紧张、拘谨。只是听到沈大将军称他为“伏君”,他心中却是一喜,使劲眨了眨眼,抬起手背擦了一下干涩眼角,才垂首道:“大将军胸怀苍生,尚能顾念小仆,仆实在是……”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又抬手制止了他,说道:“我此前便说过,伏君你也是陇边人杰,旧年虽有阿属刘贼之晦事,但之后却能勇改前非,烈助王事,兼有奋阻杜洪、襄全陕西功事的事迹,毋须自薄,足堪立世。”
伏洪未必听得出大将军言中潜意,但听到这番对他而言尚算公允的评价,眼圈真是结结实实红了起来,再次礼拜道:“仆一介卑鄙伧胡,能够小有事迹为大将军称许,已是感激……”
沈哲子笑着晃了晃头,而后却长叹一声:“小儿不过庭下顽劣,岂堪驾驭伏君这种边中勇士。不过伏君你仆态自居,倒让我感念世事繁杂,污秽横生,泥沙俱下,反倒更显得恭良难得啊!”
“诸夏故国,乃是先民遗泽。秦王一统,汉皇拓边,宇内四极,是我诸夏旧业。尔等边胡,衍生天涯之外,天意加恩与否,也能自守养息之天地。中国虽是广大,但却无有尔等故乡啊!”
听到沈大将军这么讲,伏洪脸上不免泛起一丝的尴尬,一时间不知该要如何回应。
“积善人家,尚有泽于四邻的善念。边胡谋生,确是艰辛,汉世以降,我诸夏先民也有怜悯尔等祖宗生之艰难,多有泽惠施恩。及至近世,天数示威,边荒更有寒苦,诸胡更加难活,继有频频走入中国。前人仍是良善,未作穷逐灭绝诸胡生机。”
讲到这里,沈哲子语调转趋严厉:“胡性难驯,祸我深痛。教尔仁义伦理,教尔耕桑技艺,活你祖宗,全你妻儿,非我中国博大包容,尔等边荒枯骨而已。虽非父母之亲,足称父母之国,屠各、羯胡之流,逆骨横生,贼胆难除。同为内附之胡属,我想请问伏君,能否为我试论此类孽种心迹究竟是何?”
伏洪听到这里,额头已是冷汗直涌,两股战战,口不能言。
堂上沈哲子见伏洪如此,便又笑起来:“往年我生长于江表,深痛社稷之颓废、胡虏之猖獗,虽还未目睹生民之灾难,但却切齿于恩义之辜负,惟愿凭此薄力孤胆,杀尽贼胡,匡正乾坤,涤清蒙尘之正道。但在见到伏君之后,才知胡者并非尽为人形之畜生,我中国之士,恩义相结,虽然换来一个豺狼当道的恶果,但也并非全无所得。伏君,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伏洪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说道:“屠各、羯贼之类,父子相食,天人共厌,无有人性,更卑劣甚于畜生!我等氐类,则明识美丑,深念晋恩,往年王业失庇,寡弱之民贪恋性命,不得不舔尘跪拜。如今大将军雄大当国,兴复王业,使我卑鄙之众再沐天恩,若还不剖心刮骨报此重恩,与那禽兽两族又有什么区别!”
说话间,他更抬臂猛咬,嘴角都沁出了血丝,又说道:“请随大将军勇诛胡中畜类,誓死无悔!”
1287 大势集结()
龙首原石城集会原本预定是三天时间,但是突然发生塞虏南犯的事情,无论是沈大将军还是与会时流,自然也都没有了再作宴饮闲戏的兴致。
不过尽管只是一天的时间,许多原本预期的效果也都达到,与会者可谓各有所得,也算是清楚了行台对于陕西的基本态度与方针。
如果说还有一点遗憾,那就是与会的陇士并没有得与大将军深入交流,不过这也未必不是好事。
陇豪桀骜之处还要远甚关中乡豪,限于目下行台精力实在错置不开,对于陇上主要还是羁縻笼络为主,但陇豪若想从大将军口中听到什么确定的表态,也是不可能。所以眼下这种状态,倒也算是敲。
虽然盛宴已经中止,但那些关陇豪强们也并没有急于即刻返回各自乡土,其中相当一部分人还是疡留在长安,以观望事态的进一步进展。
行台也并没有让这些驻留观望的时流失望,当战争机器彻底运转起来的时候,所迸发出的能量之大,简直就令人瞠目结舌。
首先第一点,便是军士的集结待命。雍州刺史府一纸军令发出,在极短的时间内便传到关中各个郡县之内。各方军府也都飞快做出了反应,将士们从四面八方向长安涌来,长安旧城的军营,渐渐被各地军府将士所填满。
尽管关中的诸多军府是立足在原本乡境豪强部曲的基础上创建而成,但是行台王师向来不乏整编甲伍的经验,虽然不能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完全抹杀那些乡境豪右充斥其中的痕迹和影响力,但是通过高强度的组织整编,效率上的提高远非旧年可比。
整个关中,大大悬府三十余座,虽然主要集中在人烟稠密的三辅地区,但远一些的始平、安定等各郡也都不乏军府创建,而且那些地方相对三辅区域而言不免荒僻,民众要更加好斗一些,战斗力也因此更高一筹。
但就算是最偏远的安定朝那、泾源等县域军府,随着刺史府政令发出,也在一旬之期时间内赶到了长安待命。余者不言,单单这种高效率的集结速度,便足以令人瞠目结舌。
乡豪眼界短浅,这并不是对他们的轻蔑,而是一个事实,囿于本身的阅历和境遇,很难有一个着眼全局的视野,他们或能感觉到各自乡土的惊人变化,但却很难将之与整个关中局面联系起来,也想象不到当这些变化组合起来,会显露出怎样惊人的效果。
过去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关中一直在疏浚河渠、开修道路,这种种措施除了惠及地方之外,也让整个关中不再只是一个个孤立的节点,而是完全被串结起来,成为一个紧密的整体。
这种整合力度之强,以及所带来的收益之大,并不是这些据守一方深作经营的乡豪所能领会的。如今他们身在长安,才得有亲见整个成果的集中展现,心中自然难免惊叹。
立足这种高效率的征发,龙首原石城集会之后区区十天之内,整个长安便集结起足足六万余带甲府兵。如此盛大军势,许多人得于亲眼见证,甚至无需再等候之后的战事进展情况,对于此一役已经充满了信心。
但事实上,这些府兵还不是今次作战的一线主力,只是作为后备镇戍力量。
塞胡实力究竟如何,眼下其实还没有一个翔实具体的认知,但料想不会太强,尽管华夏大地已经动荡年久,但眼下还远未达到他们能够登上历史舞台唱主角的时候。因此可以想见,正面战场的压撩不会太大。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塞胡就全无威胁,他们久居边塞,还保持着非常浓厚的游牧习性,逐水草而居,并没有一个具体的地域概念。对于他们这些苦寒之众而言,中国处处皆膏腴,无论在哪里捞上一笔,所得都必然远远胜过他们往年游牧竟年的收获。
本身有着极强的流窜性,而且又保持着非橙定的部落酋长摄统悍卒的组织力,这些塞胡一旦大举南来,就像是一点火星飘进了干枯的苇塘,谁也不能保证大火会在何处烧起,所带来的危害性要远远超过一般的盗匪流寇。
所以对于王师而言,最好的战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