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君,你已是受灾之人,岂可因此妄人而受责此人托于义行,为恶于闹市,伤及无辜仍不知悔改,实在可恨”人群一人大喊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又看一眼昏死于地的侍女,神色之间颇为痛惜,指着那人声色俱厉道:“无辜杀人,我亦恨不能执之寸剐……”
“你敢不教而杀谓之虐,我纵有罪,也要交付有司查实,才能定责你若于闹市杀我,小心招惹物议害你”
那人岿然不惧,嘴冷笑道。
“不教而杀谓之虐,难道你于街头行凶便是道义所在?这位郎君本是年幼,究竟有何罪责让你欲杀之”
又一名路人激愤难当,冲前来一脚踢在那人肩头。
“琅琊王氏,荣选帝婿,人望所归这沈家清望不备,武宗豪强,有何资格可与王门并列?难道如此还不是欺世盗名之辈”
壮汉振振有词道,孰知这话一出口,当即便遭到问话那人劈头一个耳光,旋即那人便掩面悲愤道:“我不知何家该为帝婿,只是父兄皆丧于王门兵祸之王家有何人望?人命车载斗量”
这一声悲呼,顿时引爆围观者心内之悲憷。这其多为世居建康的小民,家园毁于王氏兵灾的又岂止一人,于是更多人涌来要厮打这为王氏张目者以泄愤。
沈哲子疾令一干仆从前阻拦,待到将那些冲来的民众都隔离开,刚要开口说话,伏于地的侍女突然抽搐一下。沈哲子见状已是大喜,连忙前查看,众人才看到这侍女虽是满身血渍,但却还未死去。
沈哲子弯下腰,快速将瓜儿腋下探出的一角血袋塞回去,脸却还要作大喜状,急让人寻来一个竹杆步辇小心翼翼将瓜儿搀扶去。然后才有时间对众人道:“天幸我家人未亡,请诸位让开一条通道,我要赶紧归家救人性命”
众人见这郎君对自家一个仆人性命都如此珍视,心内好感倍增,便有人顺从的避到路旁,腾出一条道路。
“沈郎君,那这凶徒该如何惩治?”又有围观者开口问道。
沈哲子略一沉吟,行到这人面前,沉声道:“我是否罪当伏诛,非你能断之事。你于闹市害人性命垂危,却是不争事实。你既为正义杀我,我亦信你是正义之人。既然如此,你自去郡府领罚,愿或不愿?”
那人神色青白不定,又见群情激涌,沉默片刻后才重重点头:“郎君高义信我,我自不会失信于人”
听到这人回答,沈哲子才示意仆从将人放开,那人对沈哲子深施一礼,然后才由围观者让出的道路离开。只是行出人群之外后,这人突然发足狂奔,直冲秦淮河畔,而后纵入滚滚而流的河水,旋即便没了踪迹
“那人逃了”
围观者见状,纷纷惊呼,更有人指着沈哲子不满道:“郎君你终究年浅,不知人心险恶。错信非人,如今却是纵恶遗祸”
沈哲子已是怔怔许久,良久后才蓦地笑一声,大声道:“我无害人之念,愿信世间纯良。岂可因此小事,便对世人冷眼。诸位皆与此人素不相识,或其有苦衷也未定。赠人瓜果,满手遗香。若他能此幡然而改,未尝不是一件善事。”
说着,他又对众人施一礼,歉然道:“人命攸关,无暇久留,请诸位容我离去。我家于小铭桁左近,凡今日受损害无辜者,皆可入我家门直言门生,必有厚偿”
见这郎君不因纵恶而愤慨,反而对受波及者耿耿于怀,众人更有感于其雅量高义,连忙将道路腾出。沈哲子一行匆匆离开,却还留下几名仆从小心翼翼打扫街道,将那凶器捡起,破损的车驾碎片并地血渍清理干净,才告辞离开。由此小节,可知其家是如何家风。
这时候,尚未尽数散去的围观者,忽有一人越众而出,大声道:“沈氏郎君高义,愿信世间纯良。我等恰见此幕,或受殃害,岂可坐视不理我略有丹青技法,愿绘那恶人面目,与诸位呈交郡府,通缉此贼,绝不令其漏法外”
这个提议很快得到众人附和,此地本为闹市,各处皆有货。当即有人搬出案,有人奉笔墨,那人便当街挥毫,按照记忆将行凶那人画在纸。
此事引来多人围观,眼见这人描画,总觉与自己记忆有些出入,当即便有人指点道:“他左眉要高一些,右眼小一些……”
有人开头,剩下的人也都纷纷按照自己的回忆予以指点,一时间七嘴八舌莫衷一是。绘画那人倒也有耐心,但凡有人提出意见便稍加修改,最终将一副画作涂抹的面目全非。他也不气恼,另换一张纸继续描画,从正午一直到日暮时分,终于将一副画像修改的再无人能提出意见。
倒不是说这幅画已经画得完美无瑕,与本人无异,事实众人这么长时间喧哗,自己的记忆早被别人意见冲淡,已忘了那凶徒究竟是何模样。于是最后完成这幅画像,便成了人皆公认的凶徒模样,与作画者一同行往乌衣巷东北方的丹阳郡府,敦促郡府速速派人缉拿,誓要将这凶徒绳之于法
:
0139 王氏诸子()
0139 王氏诸子
秦淮河畔有一山冈形入梁冠,琅琊王氏于此修筑园墅以为别业,名为金梁园。
金梁园占地颇宏,由秦淮河分流至于青溪,皆为此园范围。园内或植松柏,或植青竹,杂以桃李菱荷,亭台楼宇隐于其间,檐下四顾,景致各不相同,天生清雅妙趣,美不胜收。有好游者将之推为建康城内一等园墅,既得工艺之巧,又不损自然之妙。
金梁园前半部分作为园市,售卖一些时下都时令之物,不禁游人出入。后半部分乃是园墅美景精华所在,则为主人闲居静养,宴饮宾客,子弟聚会之所。
今日天晴日美,金梁园内风光更佳,因而颇多王氏子弟都来这里游玩聚会。王家乃是典午第一高门,人丁极为兴旺,哪怕历经打击,第二代的族人们仍有二十多人,其颇得时誉者便有七八个。
露台,松亭,雅阁里,各有王氏子弟或三五成群坐谈笑语,或一人独处撩琴捧经。一些仆从侍女们小心翼翼立在阴影内,既不能四处游荡破坏郎君们的雅兴,又要全神贯注观察郎君们的需求以第一时间满足。
两株大树下有一方白石台高出地面丈余,石面光滑浑圆,阳光照耀下有磷光闪闪仿佛杂以金砂银晶,一眼望去便让人心生趣喜爱,想要凑近摩挲。坐于其,聆听松涛,如置云端之,飘飘然已出尘矣。
然而这样的一个趣所在,众人却仿佛视而不见,并无人凑过去攀爬静坐。哪怕是园墅内的仆从打扫枯枝落叶,到了这里也要手脚快捷,同时还要用纱帛包裹手脚,以免直接触碰到白石台留下污痕。
之所以会如此,乃是因为众人皆知此白石乃是王恬王敬豫所属。敬豫乃是太保次子,却不如其兄王悦温润和蔼,性情孤僻乖张,哪怕他们这些堂兄弟一旦言行不合其意,即刻便会翻脸不悦,让人尴尬无。
这一方白石,乃是王敬豫亲手自秦淮河畔掘出,让人从河沿挪至园来安置此处,亲手将白石打磨得光滑圆润,不许任何人触碰。
曾有一次宏伯阮放醉酒游园,登这座白石台。王敬豫闻讯赶来,指令仆从将石台以竹篱围起,半年都不石台,以风雨洗濯其污秽之气。宏伯事后得知,深以为耻,言道此生不入王氏金梁园,王敬豫却置若罔闻。
王氏子弟们皆知王敬豫这一禁忌,因此无论敬豫在不在场,皆对那白石台视而不见。久而久之,王敬豫在堂兄弟们之间便有了一个别称白石子,言道其性情顽如石子,不因人事而有曲意转变。
此时在一座竹亭,有几名王氏子弟围坐一圈,案各摆蔬果酪浆,正谈笑风生。
位于间的一个年轻人,十六七岁,虽是初夏时节,风和日暖,脸色却略显苍白,颇有病态,外罩氅衣,身侧则有布屏以阻风沙,貌似有些格格不入,但亭人却不以为意,甚至刻意紧凑一起而坐,在亭给这年轻人腾出一更大活动空间。
另一名年已加冠的年轻人端起酪浆一尝,继而对那病态年轻人笑道:“日前我听一同僚言道,交州有蹈风之狸,取其心血和酒而服,可治风眩。我已请托于人往交州去寻此狸,若果有效,修龄日后可不必避风独居,踏青宴游,何处皆可畅怀。”
说话这年轻人名叫王彪之,乃是前江州刺史王彬之子,已经入得官为著作郎,性情和善亦有决断,能亲睦族人,亦有任事之才。虽然面相尚有涩气,须发却隐有斑白,让人望之便觉老成持重。
而略有病态那年轻人名为王胡之,字修龄,乃是王廙之子王胡之,因自幼便患风眩之症,风邪入体,见风眩晕。虽然顽疾缠身,王胡之却才名未损,其父王廙号称江左画第一,久受渲染,王胡之在一干堂兄弟亦早有令名。
另一名年轻人则叹息道:“修龄之患,未必只独旧病,心意不畅,以致少乐寡欢。”
听到这话,亭这几人神色都略有变化,看向王胡之的神色亦有了一些别样味道。王胡之便是今次王氏备选帝婿之人,原本这也不算多稀的事情,但其他几名列选者的存在,对王胡之而言不吝一场羞辱。与他并列之人,侨门尚且罢了,居然连那些绝无世勋的南人都得备选尤其其那个吴兴沈家子,更是令王家人激愤不已
往常众人担心王胡之心情抑郁,绝少在他面前提起此事,今次直言这年轻人王羲之,自幼便受叔父王廙启蒙,如今叔父已亡,眼见堂弟受此不公待遇,心已是激愤良久。众人听到这话,神态各有激愤之色,更有几人已经忍不住要大发议论。
“逸少,今日游园,何必言此。”
王彪之连忙开口阻止,怕众人纠结这个话题会让王胡之更添抑郁。
竹亭内气氛有些尴尬,过了片刻,忽然有一个华服少年自远方奔来,人还在竹亭外,那少年便忍不住大笑道:“诸位兄长,今有一桩大快人心之事,不知你们愿不愿听?”
众人见那少年飞奔来,脸色通红,袍下尚有草屑,显然心情颇为激动。这少年乃是太保四子王协,众人连忙将其招呼进竹亭,待王协饮下一杯酪浆,气息才渐渐调匀,视线环视亭诸位堂兄,继而笑吟吟道:“诸位兄长尚不知北长小市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吧?”
“阿桂你又卖弄什么?你所喜闻之事,我等皆无趣致,若不愿言,自去耍乐。”
王彪之摆摆手,其他众人也都配合表示并不关心。往常这王协纵有什么卖弄,看到兄长们漠不关心,便自己讪讪道出了,可是今天却不如此,只是笑眯眯道:“阿兄们既不愿闻,我便也不讲。你们未能因此事而早觉欢喜,日后也不要来怪罪我。”
见王协底气十足的样子,众人反而好起来,刚要开口去询问,忽有一人说道:“四兄来了”
听到这话,竹亭顿时冷场下来,众人转头看去,只见王允之身着半甲在几名甲士簇拥下行向此处,双眉微锁,神态严峻。
因为往年王舒、王允之父子告发大将军所谋大事,致使朝廷早有准备,大将军功败垂成,连带整个王家声势都衰落下来,以至于今日竟要与狂悖武宗而并列。因此,众人对于王允之这位堂兄颇多怨忿,更有人甚至对其隐有仇视。假使大将军能够功成,化家为国,他们满门诸王,那是真的裂土而封的诸王了
虽然对王允之乏甚好感,但此人在诸兄弟素有干练之称,眼见王允之行来,诸人也不能熟视无睹,起身打个招呼,态度却有些敷衍。
王允之行至竹亭外,并不因堂弟们敷衍不恭的态度而介怀,只是肃容道:“诸弟今日在园游乐,可见有外人闯入园?”
听到王允之这么问,再见他戎甲披身,众人便有些不能淡定,那尚算老成持重的王彪之疾问道:“四兄,可是有外贼滋事?”
王允之摇摇头,神态未见轻松,只用略显生硬的语气道:“请你们暂居亭,不要在园游荡。待我彻查之后,再一同返家。”
听到王允之略带命令的口吻,当即便有人不悦,冷笑道:“我家冠缨累世,家贼即有,有何外贼敢来寻死”
听到这话,刚待举步离开的王允之脚步一顿,复又转回身来,手指隐隐扣腰间配弓,这让亭诸人脸色皆是一变,王彪之连忙将出言讥讽那人拉至背后遮挡住,强笑道:“四兄放心,我等绝不出亭”
这时候,尚未察觉到气氛有异的王协突然指着王允之笑道:“四兄,你是说在北长小市袭杀沈家子的那凶徒或会来我家?”
闻听此言,亭众人脸色蓦地一变,便有人握住王协臂膀疾问道:“阿桂,什么凶徒袭杀沈家子?哪一个沈家子被袭杀?”
“你们先前不愿问我,这会儿倒急不可耐”
王协被众人包围在当,神态极为自得,当即便笑吟吟将今日北长小市发生的事情讲述一遍。众人待听到沈家子所乘车驾被铁棍击碎,神色之间隐有振奋,有一人笑语道:“此等悖逆人家,忘恩负义,绝无廉耻,该横死街头”
可是听到沈家子安然无恙,甚至还在小市颇出风采,便有几人神态发生了些许变化,王羲之沉吟道:“横祸加身而不色变,仗义豁达而释凶徒,这沈家子能为此,倒也难怪他能……”
话讲到一半,王羲之臂膀忽然被人拉了一拉,旋即醒悟过来,不再说话。他本有痴气,拙于辞令,稍不留意便要将人得罪。
待听到沈家子义释凶徒,凶徒却不思感恩,跳水而逃,此举却是有些违背众人之情感偏向。本以为是个节义无双的高士,没想到竟是一个色厉内荏小人。不过沉默少许后,王彪之忽然言道:“如此高义之士,岂肯受狱吏折辱他能仗义为世除害,岂是贪生怕死之人”
众人听到这个解释,虽然有些牵强,但也总能自圆其说,纷纷点头赞许。王胡之因事涉他,因此有些敏感,望着王允之沉吟道:“四兄来此搜索,莫非以为那义士是我等指派?”
:
0140 有口难言()
0140 有口难言
一俟听到这话,亭内众人脸色皆有异变。 使凶杀人,而且杀的乃是一地方镇之子,这样的指责,他们怎么敢强揽身哪怕只在家内部流传,一旦背负此恶名,族人们之间也会日渐疏远,便如时下被孤立的王允之一样。
尽管王允之气势凛然,积威甚重,面对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众人却不能任污名落在自己头。
王彪之当即便越众而出,对王允之正色道:“四兄果然作此想?那未免太小觑了我等兄弟沈家狂悖武宗,清望不著,强求非分已令时人侧目怨视,单单物议沸腾,他家便承受不住如此事态,我等何必要弄险为恶,强污自身”
王允之微微颔首,继而又说道:“叔虎所言在理,那依你之见,袭杀沈家子者该为何人指派?”
王协笑语道:“四兄误会了,那袭杀沈家子之人早有言,他只是激于义愤,不能见沈氏欺世盗名,不知进退,强列帝婿备选之,怒而杀人,并非旁人指派”
这王协年幼,性情也淳朴,因而并不多想。可是王彪之等人听到王允之的问话,却不免更深想一层,语带迟疑道:“四兄这么说,莫非怀疑是别家派凶杀人?闹市之作此呼声,想要污蔑我家?”
此言一出,当即便有人顿足叹息道:“未必没有这个可能可恼那沈家子虚仁迂腐,竟将刺杀之人亲手纵走。如今凶徒已走脱,若有人要以此污蔑我家,该如何自辩?”
王胡之目露沉吟之色,望着王允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