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男公主听到这里,双肩又是微微一颤,哽咽道:“我真的是、我只觉得父母遗我姐弟几人在世,阿珝他……我也不知是悲还是愧,只觉得自己这个长姊真的不该、也不可霸住这么多的人世喜乐、偏偏夫郎又……”
“那么我来告诉娘子,若是当年事不能善了,夫妻将诀别,儿郎遭屠戮,今日甜美种种,只是娘子梦中臆……”
“不、不!别说了,我求夫郎……世道太无情,寰宇之大,竟容不下几家同喜乐……”
兴男公主忙不迭抬手捂住夫郎嘴巴,脸色都变得苍白至极,不愿听、也不愿想夫郎所言那种恐怖可能。
“所以娘子要明白,今日种种,不是罪过。俱是你家夫主舍命搏来,你我夫妻命中该有。凡此诸多,也非夺于某人,天道酬我,可惠及人却不可让于人。”
沈哲子讲到这里,才抬手一指门外,总算没有将儿子完全抛在脑后:“若言最无辜,还是廊下那小儿……”
“他是不敢告你因何受罚!你去问他一声是否无辜他敢应声?”
兴男公主本是满怀感伤,听到这话后顿时又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跺脚喊道:“沈阿秀滚入进来!告你父因何受罚?该不该受罚?”
过了好一会儿,沈阿秀才耷拉着脑袋磨磨蹭蹭行入房中,不敢去看眼眶通红且还等着他的阿母,垂首干巴巴道:“儿、儿不该在外浪言……”
“说了什么?讲出来!”
兴男公主闻言后便冷哼一声。
“小儿偶有无状,都是寻常。我在他这个年纪,大概还不知恭礼何物。”
沈哲子见儿子脸色涨红、嗫嚅不言,一时间也有不忍,便开口稍作包庇,同时对阿秀说道:“既然已知失言,那就讲出来,也可谨记日后不再犯错。”
“虞先生几人常言阿爷灵秀早慧,是我吴乡冠冕,叹我远逊。儿一时不忿,因告诸先生,童子虽劣,仍有一善,课业必是亲笔,阿爷却总择代书,或是关爱儿辈,遗我一地还可青出于蓝……”
眼见父亲神态语调都是和蔼,沈阿秀才低声说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色顿时拉了下来,此前他虽打算亲自教育儿子,但是随着关中战事的发展,也没有太多精力兼顾,于是便由公主作主,挑选会稽虞喜等几人并授儿子课业。
“阿秀到近前来,父子之间不责善,先生们可教过?”
虽然手已经痒得蠢蠢欲动,但沈哲子还是努力维持着和善笑容,摆手示意儿子上前。
正在这时候,门边又有一个小脑瓜探出来,低唤道:“阿兄、阿兄,祖母已经在后,你要记得带我花车游园……”
“花车拆了,园也封了!你等小儿自恃门资,游乐无度,你父在这个年纪,早知恭谨勤奋,岂敢久作闲戏!近日哪里都不准去,全在家中给我用心进学!”
沈大将军冷哼一声,奋然起身冲出抓住见势不妙准备后逃的沈蒲生,兄弟两个并置一处,眼神总控制不住飘向沈阿秀:“先生举贤长事迹,那是存念鞭策勉励。小儿技艺不精,不知自诫,反以口舌争锋,这难道也是你父厚爱、待你青出于蓝?即日起,常课之外每日再加临帖课业,既然立志如此,不胜于蓝便不可止!”
说话间,老母魏氏已经匆匆而来,沈哲子才顺势将这两个厌物打发由母亲带走。之后返回室中,才又听公主叹息道:“夫郎终究溺爱小儿,若只求胜于蓝,这也实在不算什么重罚……”
“既有错,能坦言,也是一善。若是训责过重,反让他误以为非是因错受罚,而是因坦言得咎,日久见疏。”
沈哲子闻言后冷哼一声,而后又振振有词道:“名父之子,不同寻常,人望殷寄,幼来便与国士之流竞优,倒也为难他。能得一二争先余地,于他也算一幸。”
话虽然这么说,他也偶觉技痒,吩咐家人送来笔墨并名家书帖,端坐临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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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9 山河疆土()
何充、贺隰等人南行返回建康,将行台有关司马岳丧葬事宜的安排上呈台苑,的确也引起了一些议论,毕竟单以身份而论,这样的安排实在是太刻薄了。
但是因为司马岳身涉旧年逆乱乃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所以台内就算有什么感慨,也只是流于私底下的几句喟叹,少有人摆在公开的场合去讨论。
葬礼一切从简,很快便结束,最终司马岳被安葬于城外肃祖武平陵近侧,析徐州琅琊国临沂县三乡之地而立嗣义县,以其幼子就封嗣义侯,二女各封遂安、平乐县主,俱都收养苑中。
本是肃祖嫡传骨血,人生结束堪称潦草,身后哀荣甚至都不能多享几分。这也实在谈不上什么人情冷暖,毕竟如今尚能立朝者,本就是从江东那场动荡中对抗幸存下来的时流,政治上本身便有疏离,自然也不会再去帮其人争取什么哀荣。
逝者已矣,真正值得叹息的还是旧年动荡的那些余孽们。暂且不论他们当下处境如何,司马岳活着的时候,毕竟也是属于代表着他们的一个政治符号。
原本台内时流还担心他们会借此进行一番垂死挣扎,掀起什么波澜,即便不是为了司马岳,也要为他们各自处境的改善而做一番争取。台内为此甚至还准备了一些方案,可是一直等到司马岳下葬完毕,都没有发生这种事情。
“世势流转,概非无因。梁公所以当国,也真是理所当然。侨户凋零,幸存者不过社鼠之流啊!”
且不说那些侨门幸存者们本身是怎样的恬淡自守,行台如此处理司马岳丧事,本身便代表了对他们这些人的羞辱乃至于无视。结果这些人居然真的就甘于被无视,恬淡而无争。
回想南渡中兴之最初,越府青徐侨门是如何的势大,偷安江左、打压吴人、并平灭多次叛乱,才使晋祚国业得以立于江表,并与典午共执国器,也让北方猖獗的胡虏不敢作轻窥姿态。
可是区区几十年后,旧人凋零,新人软弱,原本被他们踩踏打压的吴人早已经煊赫于上,而他们却只能因被无视才能暂得苟且偷生。
或许在这些人各自心中,还有着什么风骨坚持、狂狷自守,但在世人看来,无非紧紧抓住躯体上一角污布遮羞,甚至到了最后一点时刻,都不敢稍作发声。若真深论才力多少,甚至都比不上早年作乱伏诛的那一批人。
总之这件事算是波澜不惊的过去了,至于司马岳无辜不无辜、可怜不可怜,那被中朝败坏的苍生与社稷又是否无辜、可怜?世事大不容易,生存于这个世道上,无论士庶,能够施加给旁人的温情毕竟有限。
如今南北生民,追求安稳踏实的能得一角天地安耕乐织,追求功业名望的也可北行壮取,咸有所得,咸有所乐,无需再作惊悸、彷徨,自然对世道充满希望,甚至都懒于再作追思回望。
洛阳的馆院学子们,甚至都不知江东新死一位重要人物。随着时入七月,学子们心情俱都渐渐骚动起来,每天都要在伊阙一座阔大的园林中流连许久,彼此询问“新版公布了没有?”
这一日,园林中突然涌入一批行台军士,很快位于园林中央一座高阁中的大钟便被敲响,悠扬的声波很快便传递到了馆院中。
“来了、来了!总算是来了……”
“今次比往年稍晚几日,莫非疆土又有大变?”
馆院学子们听到那钟声之后,一个个俱都振奋起来,而后便向园林行来,性缓些的尚能阔步而行,性子急的早已经发足狂奔。
当他们抵达园林之后,一副硕大的画卷已经自高阁垂下,那画卷长阔数丈有余,几乎连高阁都给覆盖住。学子们俱都聚集在高阁周围,翘首望向那画卷,神态之间多有激动,还有人取出纸笔,席地而坐,一边观望着画卷上的图案,一边在纸上认真的临摹。
《诸夏山河舆图》,是这幅画卷的名字。自启泰二年开始,行台便组织大量编绘人员,每隔半年便描绘一幅新的地图,描绘华夏大地山岳河流、疆土大小,原本只是收存于阁堂的资料,并下发各州郡官署、军府,用于辅佐施政、用兵。
类似的工作,早在淮南都督府时期其实便已经做了,当年还是出于实际的军事、屯垦等目标。可是渐渐的,其他各方面的效果也都渐渐体现出来,尤其是使人心振奋且知敬畏。
而这效果,特别是在年轻人心中产生的影响尤为深远,知晓自己生长在怎样一片浩大丰饶的土地上,追思诸夏先民是如何从一片小小的区域、通过历代先民努力不懈的奋斗,为子子孙孙营建起怎样庞大的繁衍根基,而如今这片土地又被暴虐的胡虏侵吞多少,使人神往,使人涕下,使人悲愤,使人奋起!
这一张硕大的地图,北及大漠、东尽滨海、南略海岛、西抵葱岭,于此四方之外,尚有大片留白,偶有粗浅标注,更令人好奇四方之外极处是何风貌。
当然眼下馆院学子们最关心还是如今的行台疆土又扩展到了哪一步,而在四边还有多少诸夏疆土等待收复,还有多少胡虏之众等待被驱逐。
悬挂在园林中的这份地图自然不比行台内部那么翔实、具体,一些山川险要之境也都进行模糊的处理,更不会涉及行台王师具体的兵力布置,但是诸夏疆土、山川概貌,包括各边势力的分布,也都描绘大概,能够让人有一个直观的认知。
“今年的王疆又有扩大啊!”
不乏馆院学子掏出早前临摹的地图,将这一份新版地图一一对照,发现较之年初那一版又有不同,变化最大自然还是在西面。
年初的时候,地图上代表王疆的金黄色还未能填满关中三辅,冯翊北面还被屠各人所代表的褐色占据一角。可是在这新版中,三辅已经尽被王色填满,甚至已经扩到周边的安定、北地、上郡等等各处。
“去年冬月,弘武萧将军便发力北攻,雍州桓侯并发关内军府两万余众,连战连克,屠各贼王刘昌明不能为敌,几月之内连溃数百里,目下正流亡于套区残喘……”
桓冲站在一众同窗们当中指图讲解,他三兄桓豁目下正在关中作战,偶有家书提及关中战事,因是桓冲对于关中战事如何要更了解几分。
屠各刘昌明虽然拥众极多,但也多是氐、羌、包括各类杂胡冲阵,号令本就不能协同,战斗力更是低下,正面抗衡根本就不是王师的对手,只能依靠河套之南复杂的地势勉强支撑应对。但是随着王师的连战连捷,那些氐、羌胡众人心也越来越涣散。
桓豁信中不乏振奋言道,过去这几个月王师最辉煌战绩便是接连攻克直道沿途四十余寨,一日之内便俘获贼人四五万众,若再算上那些平民杂胡俘虏,数量更增翻倍余。
如今这一片境域中,任谁都看得出那个伪汉国根本就不能再复汉赵旧貌,每日投靠、响应王师北进各部的胡众更是难以计数。
这一系列战事中,桓豁同样有幸得列其中,勇战夺功,等到秋日之后战事稍告段落,很有可能因功拔授军主,正式成为王师系统中的中坚战将!
言及这些,桓冲脸色都隐隐发光,一方面自然是为王事大盛而感到振奋,另一方面便是浓烈的自豪,并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恨不能即刻就才力壮成,与三兄并战逐功。
而另一方面,陇上局面也是喜人,王师军势直临河湟,下指仇池国杨氏所盘踞的武都,仇池国边缘据点接连被拔除,其核心势力已经渐渐袒露于王师兵锋之下。
还有最近几年都无甚变化的荆州方面,在这新版地图上也有了很大的变化,益州东侧外围的巴地已经逐步被王师攻克餐食,原本一体的成汉国已经被分成南北两个部分,特别是北面的汉中,左右俱有重钳蚕食,望去岌岌可危。
而随同这巨幅疆域图一同流传开来的,还有众多王臣名将的威武事迹。比如陇上奋武军沈云以两千破数万的五莲城激战,陇右都督庾曼之西行狩猎、威慑陇豪,还有秦州刺史郭诵老而弥壮、勇夺安定郡等等。
除了这些第一等的耀眼事迹之外,另外还有其他稍次一等级的事迹,反而令这些馆院学子们更加津津乐道。因为这些事迹当中,频频出现他们所熟悉的名字,甚至有的在不久之前便是他们的同窗。
比如督造有功、绩评累优的河东柳枚,阔境安民、军政俱佳的北海王猛,清剿乡寇、肃清商途的豫章莫叔良等等,他们出身或有高低,但也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善用馆院所学,在各自的位置上将各自才力尽情发挥出来。
“生于此世,若不能学为用、力举功,寂寂而死,将是何等悲哀!”
人群中发出一声叹息,道出了这些馆院学子的心声,可以想见之后的几天时间里,又会出现一轮请求入试授职的浪潮。而那些才力尚有不济的学子们,也将知耻而勇,奋力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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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0 塞北胡踪()
九月塞北,天寒已经非常的明显,特别是渡过黄河、行出套区之后,视野所及,一片苍茫荒凉。
阴山脚下,原野无垠,几段残墙耸立在光秃秃的大地上,一阵风吹过,砂石簌簌剥落,显得破败而又倔强,让人好奇究竟在坚持什么?莫非其身上所蕴含的秦汉天威,至今都还没有彻底消磨一空?
再往北行,霜色已经极为浓厚,干涸的河滩上生长着一层薄薄且瑟瑟发抖的草皮,这些草或是根系发达,但露在表面上的植株却微薄得可怜。
几具惨白的牛羊骸骨散落在贫瘠的草地上,盘旋的秃鹫间或落下,啄食几下之后,那骸骨彻底碎成了渣子,在激起的一团土尘中,秃鹫不甘心的聒鸣几声,而后便展开双翅,有气无力的向更远处滑翔而去。
“这神鬼厌弃的荒土,真能找到可匹敌强大晋军的部族?”
阴沉沉的天幕下,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边吐着吹进嘴里的沙尘,一边指着荒凉的原野大声咒骂。在他身边则是一个规模数百人的大队伍,三百多名骑士前后分布着,中间则有百数人驾驭着牛马拖着载满物货的大车。
这队伍虽然不小,但放在如此一方天地中,也是倍显渺小。少年气急败坏的咒骂并没有即刻引来回应,周遭众人各自专注于自己的事务,又过片刻才有一名满面风霜的戎甲将领策马行至此处,拱手道“殿下还请暂且忍耐,主上驱令我等护从殿下北……”
“就是你们这群蠢将不能战胜,还连累我出走塞上受苦!”
不待那将领说完,少年已经怒形于色,躲过车前御者手中的马鞭,直向那将领劈头抽去。不过他也终究无力,鞭子落在将领甲衣上只是抽出一蓬烟尘,被他大口吸入肺腑,更加气急败坏的咳嗽咒骂起来。
将领也不作辩解,只是阴沉着脸任由少年辱骂发泄,待到少年累得退回车中,他才又策马行向队伍前方,唤来向导询问道“此处距离卢谷川还有多远?”
“去年来时,河北地还有河川导向,可是现在……”
向导听到这个问题,不禁面露难色,望着那干涸的河滩期期艾艾道。
草原上河川变道或是干涸都很寻常,特别最近这些年来气候变化越来越恶劣,此一类的变故也就越频繁。草原上风物又是千篇一律,哪怕常年生长于此境的边地牧民都不敢孤身远行放牧,唯恐迷失了方向。
将领听到这话,当即便大怒起来“速探路径,若是逾期迷途,你便死在此处罢!”
遭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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