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凭他眼下处境再思考这些已经无用,眼下的他势力尽失,谋身尚感无能为力。但过往的阅历却能让他意识到,眼下的恶劣处境对于他们这些失意之众而言,其实还谈不上最差的局面,如果还不奋力自救,未来必然还有更加恶劣的苦果等待他们去尝。
他们这些南渡侨门,之所以能够立足江东,就在于较之江东人物更加靠近皇权大义。可是如今这种优势已经不再,吴人的崛起已是势不可挡。
单单改元启泰之后这短短几年时间里,暂且不论已经渐渐形同虚设的建康台城,江东这些郡县主官,吴人成倍激增,特别是两千石大郡太守之位,十之六七已经被吴人所占据。而在此之前,这种局面是绝对不会出现的。
吴人得以掌控地方,所带来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侨门已经越来越难立足于江东。所以最近这几年,不乏已经在江东各郡县内置业置产的侨门人家狼狈退回建康,旧年诸多经营尽付流水。
吴人如此大规模的反扑,本来应该会造成地方上骚乱不断,但江东局面这几年却是出奇的平稳。就是因为那些本来有力量作乱的侨门大宗成批的回迁江北,至于剩下的这些,连作乱的力量都没有。
而且如今世风偏重江北,不独侨门中还稍具势力的人家成批回迁,就连江东人家也都纷纷向北而去。宣城王此前所叹“陋土难留贤士”,虽是失言,但却是事实。无论是为了个人功业前途,还是家业兴复,目下的江北机会要远远多过江东。
但是江北的机会,却不是留给他们这些失势又遭禁锢之人的。江北风气重实际而轻虚誉,衣冠南渡至今几十年之久,他们这些人即便再返回,也不会再作为乡伦乡序的代表而受人敬重,反而会被视作争夺乡资、乡势的竞争者而倍受抵触,旧年赖以晋身的家声反而成了他们招惹敌视的原因。
类似王羲之回迁而后又返回的侨人并非个别,其实早前褚季野也曾派遣家人归乡探望,但结果却很不乐观,乡人们的抵触情绪较之他们在江东遭受吴人的反扑犹有过之。
留在江东前途灰暗,全无希望可言。回迁归乡,又要遭到乡众的敌视与排斥,根本难以立足。许多人还感怀于眼下的处境不如意,却不知天下之大,无论南北,几乎已经没有了他们的容身所在。
褚季野虽然有此认知,但其本身却乏甚足够的名望与号召力将这群失意之众整合起来,做一番垂死挣扎。而历阳王早夭这件事,倒给他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
现在人众基本算是召集起来,但是要让这些人正视他们目下正处于一种怎样卑微且没有希望的境地,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褚季野本身阅历深厚,也明白不宜过分触碰这些人目下已经极为脆弱敏感的情绪,所以在就历阳王早夭之事浅谈之后,继而便又叹息道“肃祖英迈有为,享国不久已经令人扼腕。不意骨血所传之殿下同样未能得于天意加幸,天意高远不可窥测,但人情所感,倒是可以尽于一二人事……”
他这里话音刚落,另一侧刘惔已经开口道“或修或短,忽然而已。褚公既言失意于天,又何必再因死生之命而作挠心之喧?”
褚季野听到这话,神情已是一滞,而另一侧宣城王已经抚掌叹息道“真长固雅言取胜,但笃静之境,又有几人能守啊?”
这一番对答,顿时又引起了众人的兴趣,于是一众人言谈渐转入玄,并将褚季野冷落在一边。
褚季野坐在席中,听着他们一个个妙语连珠,不独思路被扰,就连情绪一时间也大大败坏。他本意是打算由此将话题转入为历阳王告求哀荣,却没想到一开口就被刘惔扭曲到了玄谈上,根本就不给他展开话题的机会。
虽然心情已经非常的恶劣,但褚季野还是想再作一下努力,他们这些人虽然已经是倍受冷落的失意之众,但若能够集合发声的话,同样也赶在时流伤感历阳王早夭之际,未必不能掀起一番时议,从而影响到朝廷对历阳王的丧葬礼仪安排。
历阳王无论是否无辜,眼下就是江东那一场逆案的标志性人物,如果朝廷或者说行台对其哀荣加以体恤,这就等于是说对于那一场逆事不再继续追究,对于他们这群人各自际遇的改善也都有着很大的作用。
只要这股政治打压的气氛借由历阳王哀荣稍作缓解,他们来日未必不能作痛改前非姿态,通过自身的努力融入行台中,扭转当下这种恶劣的境遇。
褚季野几次努力试图拉回话题,渐渐的竹棚内众人也察觉到了他的意图,暂且不论别人内心怎么想,王羲之便先冷笑起来“吴风故扰人,春秋日且薄。天下虽大,我所取者众散意趣,一树一砧而已,季野兄难道也要穷夺?”
这话说的实在刻薄,褚季野旧年有皮里春秋之誉,王羲之这么说便是讥他涵养风骨俱不如往年,另以嵇康自比,不愿附从褚季野的提议。
此刻竹棚内也有十数人,听到王羲之这么说,望向褚季野的眼神多多少少都有几分不善,大概是埋怨其人钻营之心过于炽热,大坏了当下的风流。
褚季野先是原位静坐,半晌后也没有人开口,他才徐徐起身,望着神色各异的众人叹息一声,而后才低笑道“既以解足下,嵇子不为孤。知颦美,憾不知所以美,原来是我自己丑不自知了。既如此,诸位,告辞!”
说完后,他便直接行出了竹棚,继而便在家人的搀扶下等车而去。宣城王原本起身准备挽留丈人,但见席中王羲之等人俱都冷眼以望,想了想之后,才又坐了回去。
但竹棚内的气氛,却因褚季野临行前那几句话而跌入冰点,再也没有恢复过来。其人先引嵇康与山涛绝交之语,及后却又托孤于山涛,指笑这些人东施效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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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8 青胜于蓝()
当司马岳病故的消息送入行台的时候,沈哲子也是感到一阵恍惚,不免回忆起有关其人种种。
老实说对于自己的这两个舅子,沈哲子都不怎么刻意的亲近。起初是不愿过分亲昵致有幸侫之名,而且彼此之间实在话题不多,之后则也没有了什么亲近的机会和理由。
不过出于一种补偿和回报的心理,沈哲子倒是比较愿意善待他们。但彼此之间这种尴尬的关系,有的时候过于殷勤反而会适得其反,不闻不问则是一种放过,特别是对司马岳而言。
早前皇帝病危,倒让沈哲子比较揪心,想起这兄弟两人原本都不是什么长寿之人,便吩咐一声让江东仔细照顾司马岳。之后皇帝病情转危为安,也让沈哲子松一口气,只是在得知江东如何安排司马岳时,则不免哭笑不得。
彼时老爹坐镇建康,担心皇帝一旦不寿,江东局面或会再生波澜,比较粗暴的将司马岳幽禁起来。而这又给中书令钟雅等人以错误信号,又将宣城王等隔离起来。之后还是沈哲子派人沟通,此事才算大事化小。
之后沈哲子也曾动念将司马岳招至洛阳安顿下来,但却遭到钟雅等老臣的回绝,钟雅甚至还郑重其事修书行台,言是历阳王身份、处境都太尴尬,若是拘及近畔,发生什么闪失的话,或会给大将军招惹不贤之名。
话怎么说那就怎么听,但其实说到底无非担心沈哲子心结难开,或会借由对司马岳的把持掀起新一轮的清算,从而破坏掉江东目下得来不易的平稳。
这用心不能说是坏,只是对沈哲子的认识有所保留。对于自己亲手缔造的江东平稳局面,沈哲子比任何人都要看重。所以他也索性不再坚持,将司马岳留在了建康由台臣看顾。毕竟他也不能保证,司马岳来到洛阳之后,也能如皇帝一般突破原本的寿数活下去。
行至今日,生死之事沈哲子早已看淡,或是有几分惋惜,但也不至于多么的悲痛,接下来表召集行台一些官员,商讨该要如何处理丧葬事宜。
在这方面,台城并没有提供建议,不知是因为对行台的尊重,还是根本就没有预案。老实说若仅仅只是一个宗王去世,哪怕他是肃祖的嫡子,也不值得行台郑重其事的讨论,交付有司审度料理即可。
不过司马岳其人又关系到几年前江东那场动乱,丧葬规礼如何都容易引发过分的解读,而且也说不准会否再有余波生出。目下关中和陇上事务已经将行台战线成倍拉长,沈哲子也不愿时局再出现什么不和谐的骚乱。
倒不是说他对江东那些残余还存什么忌惮,只是因为这都是些没有意义的波澜。
薄葬降嗣,这是沈哲子定下的一个基调,这也不是因为他不近人情,刻意的苛待这个短命的小舅子。
一则司马岳生时涉于谋逆,殊礼厚葬会令皇帝略显尴尬,二则行台倡导简礼,也没有必要用什么厚礼去表达哀思。
至于降嗣,则就表示历阳王这个王号不会再传给司马岳的儿子,明告江东那些残余,诸葛家的逆乱罪实没有可能籍由其外孙子有什么松动翻转。司马岳活着的时候,因其身份还有王号保留,但他的儿子不会再有这种待遇。
尸骨未寒便夺其封国,这看似残酷无情,但实际上却是对其嗣子的保护。
首先这宗王爵号也就那么一回事,加在身上未必是什么好事,庾亮执政时大杀宗王,及后皇太后不合时宜的强推次子于人前,也给司马岳之后的悲剧埋下了祸根。当年诸葛家的蠢儿子之所以动那种念头,其中相当一部分理由应该也是于此有关。
如果司马岳儿子多,可以另择嗣子,沈哲子倒也愿意暂且保留其封国,但其膝下唯有嫡子一人恰是诸葛氏所出。所以也就不愿给人以暗示,让那个小子再与旧事纠缠不清,如其父一般卷入风波中沦为牺牲品。若这小子成人后笃静能守,即便是没有了封邑,也不必为生计忧愁。
当然最深层次的原因,还是行台也不需要宗室力量有多强大,一如早年权臣如庾亮等人对宗王们的打压,既然能够顺理成章的收到相同效果,那也无谓妇人之仁。
就事论事,难免就薄于人情。虽然这些丧葬安排各有理由,但若就此颁行下去,无疑会显得行台不近人情,更衬托出一种悲凉。
所以行台官员们在商讨一番后,也加了一些抚慰人情的细节,比如已经被废逐的王妃诸葛氏也可哀服,另赠金印紫绶、油輧车驾等,起居俸给比拟乡君。至于司马岳膝下二女,则俱收入苑中择贤淑妃嫔教养,各封县主。
之后沈哲子又加一点指示,那就是不必议谥,司马岳无辜不无辜且不论,但既然沾染上那种逆乱之事,若是议论谥号,可想而知会是什么结果,无谓再留恶评于籍。
至于之后的丧礼,沈哲子确定不会归都参加,陕西事务虽然平稳有进,但难保不会发生什么变故。而且近来河北颇为活跃,在这种情况下,沈哲子还是坐镇行台最为稳妥,因此行台将以何充并贺隰一并返回江东治丧。
行台商讨完毕后,沈哲子便直接返回宅邸。这时候府中也知消息,没有了往日的活泼气氛。
沈哲子直入内宅,而后便见阿秀垂头丧气立在廊外骄阳下,看到自家父亲奔来,小眼珠里顿时闪烁起求救并希冀光芒。
不用询问,沈哲子也知这小子被殃及,不过他自己还忧愁该怎么向兴男公主解释行台的决定,这会儿也实在无心搭救解围,抬手一指示意这小子站得笔直一些,而后便匆匆行入室中。
阿秀本来还满怀希望盼到救星,却没想到自家老爹干脆对他视而不见,不免更觉委屈,直至看到沈蒲生摇摇摆摆行来,眸光才又透亮,摆手示意蒲生到近前来:“阿母死了亲戚正伤心,你现在进门也要如我一般挨训,赶紧去祖母室下求来救我,做得好我就带你花车游园。”
沈蒲生也是颇怵嫡母威严,闻言后自然不敢久留,撒丫子便往园外跑去,也不知记不记得阿兄求救的事情。
沈哲子步入房中,便觉气氛压抑,他摆摆手示意垂首恭立的侍女们俱都退出,而后转入内阁便见兴男公主背对着房门半卧榻上,缓步上前轻声问道:“娘子已经知道了?”
听到自家夫郎声音,兴男公主啜泣声便更响起来,转过身来泪水涟涟:“父母亡时,我便不在亲前。如今阿弟又……沈哲子,我真是心、我怎么配为人至亲啊……”
她已经多年不再直呼夫郎名讳,眼下又脱口而出,可见心绪之悲伤混乱。
沈哲子顺势坐在榻侧,一如往年将公主环拥膝上,还未及开口,便又听公主啜泣道:“那小子幼来便疏远我,我本也不该因、可是……可是我一想到他这命数多劫,我、我真该求你把他接来洛阳。他留在建康,满怀都是伤心,又怎么能安养长活……那蠢胖自己折腾自乐,他是不会念到自家兄弟辛苦!”
听到公主如此愧疚情切,连皇帝都一并埋怨,沈哲子更觉不好开口,只是讪讪道:“陛下、陛下也有许多不得已啊。旧事乖戾,人情难张,陛下与我……”
他刚刚讲到这里,便见兴男公主已经抬起泪眼凝望着他,心内不免又是一叹,夫妻厮守十几年,彼此已经太熟悉,他这里刚刚开口为皇帝开脱,兴男公主大概便已经猜到他将有难于启齿之言。
“我、我再怎样悲戚,也谨记不扰你外事分毫。早晚都是要说,我听着呢!”
兴男公主抬起他衣袖狠狠擦拭泪眼,而后嘴角一瘪、鼻音浓厚的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干笑一声,而后又觉不合时宜,忙不迭板起脸来,抬手抚平公主鬓角,叹息道:“难道我是年久情弛的人?你这娘子心胸能载几分悲扰,我向来都筹算精明,决不舍得让你负重。你也不必发声问我,我日中匆匆回府就是要伴着你纵情一哭。悲时相守,幼来如此,区区廊下小儿,又能承担几分?”
“你、你……这就是你说的不是情弛?我痛失一个至亲,你还要怨我迁怒你的儿子?”
兴男公主正是悲伤,思绪难免偏激,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是哑然,沉默片刻而后才叹息道:“小儿可厌,我只恼他筋骨未壮,难承棍棒刑责。不过一时情***血聚孕的怀抱玩物罢了,凭他也配伤我夫妻久视长情?”
幸在沈阿秀这会儿正在翘首盼望祖母来搭救他,不敢靠近阁室。可是兴男公主在听到这几句话后,悲伤情绪已是大大败坏,转而忿声道:“还说不是情弛?往年都是情浓蜜话,眼下也只会刻薄对我。你连儿子都这么刻薄,我怕不是要应你所谓至亲,无非母胎先后所出的同舍过客罢了,也不值得肝肠抽搐?”
“我只是不忍娘子凡事归咎自己,虽是一母所出的骨肉至亲,命数也实在很难求于等同。人忧我喜,人悲我乐,今日家室所享种种,都是我夫妻苦乐扶持、一并捱来,长相厮守、自然而至的馈赠,却不该作为自责愧疚的源头。”
沈哲子起身,再将公主拥入怀内:“我不独安慰娘子,其实也是在开解自己。先帝拔我微末,卑鄙之身幸配天之骄女,嗣血所传唯陛下与世同而已。世同所以夭殁,我实在不可自称无辜。如今的我,实在很难专顾人情,也常惶恐越来越绝情。情弛或浓,戏言而已,娘子所在便是情之所在,噩耗至此,你有怎样的悲痛愧疚,我又怎么能免于此情?”
兴男公主听到这里,双肩又是微微一颤,哽咽道:“我真的是、我只觉得父母遗我姐弟几人在世,阿珝他……我也不知是悲还是愧,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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