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物!你就算留下,又能斩杀几人?”
蒲洪听到这话后,顿时忍不住破口骂道:“狗贼乃是窃夺长安的首恶,晋军王师岂能容他逃离,追军必然衔尾发动。你早去投见,才能更快将晋军招引至此,并告我父子高义,搏尽族力将贼众强遏在此。”
且不说蒲氏父子思计如何,位于咸阳城外的杜洪心情同样算不上好。部众顺利攻入城中,几名部将先发率领各自部曲入城,而后才来报捷,言外之意无非担心他不守信诺,眼下部众都已经开入城中,应该要履行此前承诺了。
击败丧家之犬的蒲氏,由其手中夺来半座残破咸阳城,对于刚刚放弃掉长安的杜洪而言,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但是对于离开长安后便一直低迷的士气也能小收振作之效。
因此杜洪便也没再更作拖延,下令部众暂时驻扎于咸阳城外,一方面防备城中蒲氏突围出逃,一方面也将随军携带的物货资用分发一部分入各军中,遵守约定犒飨将士。
各营将士领到物资之后,也都喜出望外,内外攻势暂缓,开始起灶弄炊。至于杜洪便也携带一众裹挟出逃的乡士们入城小作歇息,西逃这几日精神始终绷紧,也的确需要放松一下。
咸阳小战告捷,让贼军将士们信心俱都略有恢复,用餐之际便不乏人叹息道:“京兆儿郎悍勇豪迈,日前若能决意坚守长安,未必不可恃于地利、勇众与敌一战啊!”
此言一出,应和者不乏,尤其那些被裹挟出逃的乡豪们,各自牵挂遗留在灞上原野的部曲乡众,于是便讨论起反攻长安的可能。
杜洪听到这些议论声,脸色便有几分不自然,毕竟出逃的决定是他做出来的。众人眼下这么说,无疑是在质疑他的领导和决策力。
“我辈自来生长斯乡,亲族家业俱在此境,若是能有一二可能,又怎么忍心抛弃乡土转行别处。长安废土久虚,本非必守之境,晋军骄悍残暴,也远非此城蒲氏氐丑可比,暂避锋芒实在事出无奈。但只要乡徒烈性永保不失,晋军强师远来,不能持久,总有反攻归乡之期!”
杜洪讲到这里,又指了指席中一名将领说道:“今日为战,张郎部曲勇健,争杀敌卒,先登入城,壮气实在可嘉。咸阳既得,我想请张郎留部暂驻于此,我则引部继续向西面扫荡,收捡乡野可用卒力,待到晋军凶势稍缓,再合力内进攻杀贼众。”
被杜洪点出的那名将领名为张琚,年在三十出头,正是武人最年富力强的年纪。其人乡籍冯翊,自领几百余名部曲壮卒于杜洪麾下听命,也是不满杜洪退避策略的代表。
此刻听到杜洪这么说,那张琚笑得不免更加欢畅:“末将不过乡卒后进,早前恭受乡贤德长告令,不敢逞强私计。但目下乡困已经危困至此,也实在不敢再有保留。早年刘氏、石氏无不称豪世道,但我三辅乡徒仍能谨守乡序不失,靠的可不是见风逃遁!杜公长者,思计周详,晚辈是多有不及,但若说以我血勇、善保乡境,晚辈也绝对不会落于人后”
其人言内言外,对杜洪的蔑视可谓不加掩饰,就差讥笑乡士们错眼识人,将杜洪这个胆怯之人选作乡徒代表,若是乡事由他作主,断然不会沦落至此。
杜洪听到这里,心中羞恼可想而知,脸色渐渐阴冷下来,甚至等不及用餐结束,当即便站起身来拂袖而去。至于在座其他乡众们,或是心内对杜洪还颇有微辞,但一时间也不至于完全改换门庭去拥戴那个只作狂言自夸的张琚,于是也有相当一部分人跟随杜洪往城外驻营而去。
“老奴胆怯,乡土、乡徒拱手让人,也只敢在我等乡野后进面前逞作厉态!”
张琚眼望着一众乡豪们离开的方向,嘴角不屑更加明显,他本身乡望单薄、不能得于乡士敬重,也打算籍此危困局面中强势雄起。尽管绝大多数乡士还是不作折服,但他这一番强势作态还是吸引了一些乡徒同侪的敬仰追随。
“老奴乡望久享,早已招惹敌视,我等若再强要追随,不过是与他共赴死境罢了。今日得此咸阳小城暂作据守,及后肯定会有众多被抛弃落难乡众走伧游食郊野,届时咱们保守一方,集聚乡勇,何愁不能自成局面!”
乱世中各有算计,勇壮者不甘于后,张琚既以勇壮自标,自然也有着自己的思虑。
杜洪作为原本乡序的代表与维护者,以其微力难作反抗,可是如今晋军西征,将原本乡序摧残一空,杜洪在其中的表现可谓拙劣,如张琚这种勇力、胆略都不乏的乡土后起之秀自然难耐寂寞,想要趁势而起。
“各营速速用餐,养足气力之后再杀一程,将城中氐丑逐杀于外!”
张琚也并不担心此刻翻脸,杜洪会对自己不利,他们逃离长安士气本就衰极,若再在此刻翻脸内讧,只会令局面更加不利。杜洪乃是晋军必欲诛除的对象,而他张琚不过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乡豪头目罢了,在有晋军这一强大压迫震慑之下,杜洪不会那么不理智。
张琚诚然满盘算计,但他也小觑了其他人的才智。杜洪在离开咸阳城之后,的确没有选择直接翻脸,只是将自家兵众稍稍退后里许,与城内张琚并其拥趸们拉开了一些距离。
而这一点契机,很快就被引众盘踞于城内一角落里的蒲洪所察觉。常年以来的乱世挣扎,自给蒲洪带来一种近乎直觉的洞察力,一俟发现这个机会,尽管此时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但他还是下令即刻发动进攻。
氐人部卒们翻过城内断墙、屋舍,直向城内休息的敌军扑杀而去。尽管敌军们反应也是敏捷,很快便组织起了反击,但毕竟气势、战意都有差别。尤其当那个张琚奔出组织反击的时候,被抓住机会的氐人一个冲杀狙击力斩街上,于是城内这些卒众们很快就溃败下来。
城内氐军仍有余力反击,且反击之势如此迅猛,也大大出乎杜洪的预料,如今的他对每一份力量都珍视无比,原本引众而退是打算坐望张琚与敌人互斗消磨,他再大势威逼尽收残众,却没想到那个张琚姿态凶厉,本领却如此的不济。
于是杜洪便也不再观望,下令自己嫡系卒众继续攻城。
1229 兵驻长安()
“故国雄邑,残破至斯,神州劫难,不知何时能止……”
西征大军四月底自弘农开拔,六月初抵达长安城外,至于原本窃据城池的京兆杜洪早已经率众外逃,不知所踪,自此日起,先后沦落为屠各汉赵、羯胡石赵所统治的关中长安,终于再归王统!
原本这应该是一桩极为振奋的事情,可是王师之众,自主将桓宣以降,面对着城防洞开的长安城,脸上却殊无喜色。因为眼前的这座长安城,实在是太残破了!
天府大邑,旧汉雄都,这座在所有诸夏生民心目中都具有着非凡意义的伟大城池,此刻却是以最丑陋、最残破的姿态呈现于王师上下面前。
原本的城郭墙垣,大半都已经坍塌,城内城外几无分界,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杂草蔓生。所谓的护城河,只剩下深浅不一的沟壑,流民们于沟壑上下搭建起杂乱的窝棚,大量人畜便溺痕迹分布周遭,稍有风动便恶臭散逸。
大量的难民神色木然的眼望着王师大军徐徐靠近城池,一个个瑟瑟发抖,却已经没有精力再作出如何鲜活的惊恐表情,甚至都懒得做出无谓的逃遁举动。
“城外驻扎,并将城内游食之众驱入野外!”
尽管心中多有悲凉之叹,桓宣还是强打起精神,告令全军道:“王师奉令西征,不待周年,长安已复,晋业中兴,将士用命,足堪夸事!”
长安的收复,总体谈不上波澜壮阔,而事实上这也仅仅只是整个西征战事中一个阶段而已,远远谈不上竟功。尤其目下的长安城周边还集聚着晋、胡多达几十万的游食难民,一旦处理不当,便要糜烂成灾。
所以眼下的桓宣也实在不敢松懈,甚至都来不及组织什么夸军典礼,仅仅只是将行营由灞上转移到了长安城外郊野,转头便又投入到了繁重的军务之中。
在大将军返回洛阳行台之后,桓宣接任成为西征战事前线督将,对于自己何以得此任命,桓宣心里也清楚得很。
这更多的还是针对他过往多年经营襄阳区域旧功的褒扬,并且在行台决定整顿襄阳时,他能够主动放权,配合行台行事的一种补偿。关中局面看似混乱不堪,但也正因如此,并没有哪一方强大到足以抗衡行台西征大军。
尤其行台军进不急不躁,不求仓促之功,这更令得真正战阵上的对决几乎没有悬念。而在参与西征的几路人马之中,襄阳军队在大将军府序列下战斗力并不算出色,甚至都比不上后路郭诵所率领的中原部队。
更何况行台四军精锐之中,除了弘武军之外,其他三路人马俱都不同程度的参与到此战中,为桓宣得于收复关中之功而保驾护航。
但这并不意味着桓宣并其麾下襄阳军今次西进只是躺功,相反的,桓宣自知他的任务相当重要。若仅仅只是名义上收复长安或关中,这对行台来说并不困难,甚至无需劳师远征,只要行台稍作流露表态,肯于暂作妥协,关中这些豪强们包括杜洪在内只怕都会乐于归义易帜。
但很明显沈大将军不满于这样程度的收复,此前亲临前线剿灭弘农杨氏这一中朝巨宗,本身就给西征众将树立一个标尺,那就是绝不容许行台法令威严被地方豪强乡宗所夺!
到目前为止,西征各项成果的取得,桓宣多半还是承惠于友军。可是接下来要将关中特别是三辅地区真正纳入行台监管之下,让政令得以畅行无阻,这才是真正考验桓宣的地方。
而想要达成这一目标,单纯的武力威慑并不能做到,甚至可以说是下下之策。关中久乱,陡然入治,民众的不适与抵触可想而知,若是一味穷杀吓阻,到最后只怕不会剩下多少人。这样一个人间地狱的关中,不可称之复兴,而是一种作孽。
桓宣主持襄阳军政事务多年,将襄阳地区由一片百战废墟整顿成为一所治邑,治乱经验自然不少。
而且早年的襄阳地区广纳四方游食,其中相当一部分就是来自于雍秦之间,当时所面对的局面除治乱之外还要应对外患以及来自江东台城的掣肘制衡,较之当下的关中又复杂得多。
所以当沈大将军展露博大胸怀,将此重任予之的时候,桓宣也是下定决心、竭尽所能,将关中纳入治土,无复再乱。关中这个平台,又比原本的襄阳要大得多,当然桓宣也不再是孤军奋战,对此他还是充满了信心。
目下摆在桓宣面前,最大的问题还是长安周边集聚的这几十万难民。这既是杜洪留下的烂摊子,也可以说是西征王师刻意营造出来的一个局面。
游食难民,之所以难以治理,就在于居无定所、聚散无常,乏甚管束的手段。长安目下虽然已经残破不堪,城池基本的职能都不再具备,但最起码在关中人心目中还是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能够发挥出不小的集聚、号召效能。
中路王师西进以来,对三辅郊野所造成的破坏堪称粗暴,甚至言之暴虐都不为过。大军行过之后,几乎不再存在大的生民据点,沿途坞壁要么开门投降,要么就被直接击破。
至于这些坞壁中逃窜出来的生民,大部分都被有意无意的聚集在长安周边。如今就连窃据长安的杜洪都已经率部逃离此境,王师自然顺势接收这些难民,可以说是已经越过了起始难题,即就是对难民的聚拢和人身控制。
当然也不排除三辅其他乡野境域中仍有大量难民游荡,后续自然还会继续有招抚、集聚的举措,比如后继而来的郭诵后军。
乱民如蝗,个体诚然怯弱,可是一旦集聚成规模,其危害性便会彰显出来。哪怕是桓宣,也从没有过短时间内整编安置如此大规模难民的经验。
但他也明白此事不可缓,王师真正的敌人仍是盘踞于河北的石赵余孽,不可能将太多时间和精力抛掷于关中,从整体战略考量,只能采取这种稍显激进的节奏。
在确定杜洪已经逃离长安之后,桓宣并没有急于率部跨过灞上兵入长安,而是谨慎的在灞上周边广设游哨,避免出现大规模的难民逃窜。
在经过几次刀兵震慑、血的教训之后,这些难民们总算稍微安分下来,按照王师的要求各自竖栅暂居灞上,不敢再向四野逃窜。
对难民最有效的震慑手段无疑是武力,所以接下来桓宣又以清扫杜洪贼军余孽为理由,大军主力按兵不动,分遣千人队伍行入灞上,搜捡解除难民之中成规模的武装力量。
这一个过程尤其需要谨慎,一旦迫之过急便容易酿生民变,若是检阅粗疏则威信不能竖起,也不利于消除隐患。
在这一点,襄阳军具有着不小的优势,因为部伍之中本来就不乏旧籍关中的将士。这些人乡音入阵,无形中便给灞上这些惶恐之众些许心理安慰。而且桓宣也下令首以搜查弓刀、金铁械具,并不擅杀人命。
所以在长达三天的搜查中,虽然偶有骚乱发生,但总体上风波不大,没有扩散开来。至于收缴到的弓刀器械,数量也是惊人,直接堆满了长安城南部小半坊区,由此也可见关中民风彪悍,生民随身藏械已经成了一种风气。
在搜索的过程中,其他的方略也一直在进行着。比如拣选难民之中粗识文理又或身怀一技之长的匠人,这一部分人永远都是稀缺的人力资源,什么时候都不嫌多。
灞上专设两营,用于搜罗安置此一类的人才。这过程尤以利诱为主,只要能够入选营中,便可得王师半卒给食,这些难民积极性自然高涨,应者蜂拥而来。
如此以来,几十万的难民再次被分化出了一部分。
灞上生民杂居,除衣食之困外,另外比较严峻的一点便是疫病不可控制。如此嘈杂混乱的环境,尤其此刻正值盛夏,几乎每天都有数量不少的难民病死。
在这方面,桓宣也并没有太好的手段,虽然王师营盘内是有着严格的防疫规令,可是这些规令一时间却难推及于民。单单饮用热水和及时焚烧病死者尸体,一时间便很难完全推行开。
幸在灞上役力不乏,深孔打井取水为用,民众也都恐于疫病、简居栅栏内,倒是暂时控制了疫病的进一步扩散。但是一些用于防疫的药物,由于携带重货的水军还没抵达长安,也不可能奢侈施用于难民。
渭水泛滥,舟船难行。桓宣在控制住灞桥之后,也即刻便开始了对渭水的疏通,灞上役力众多,效果倒是卓著。
而讲到这一点,又不得不提渭水下游下邽区域所提供的帮助,那个作为下邽县丞被提前派到境域中的王猛着实给了桓宣不小的惊喜,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然也在境域中集聚其近万役卒加入到河道的疏通中。
这让路永所部水军提前数日抵达灞上,除了运送来大量急缺的物资外,近万水军的加入也彻底巩固住王师对长安周边区域的控制和占领。
一直等到路永率部到来,桓宣才总算松一口气,又将注意力转回到军事上。很快,自咸阳突围而来的氐人蒲健便被引入了中军大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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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0 京西战事()
朝阳再次升起,新的一天又到来了。
咸阳城外,杜洪手捧着一份热气腾腾的粟饭,神情木然的望着不远处早已经被摧残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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