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杀一路鲜卑代国派往襄国的使团,满员回归。
王师各部尤其是几个主力的军团,装备极尽豪奢,远胜世道其余武装。相对而言,弘武军可以说是配给最便宜的队伍,甚至可以直接放养山野,无有辎重负担,长久维持下来,将士仍能生龙活虎。
之所以打造这样一支另类军队,就在于沈哲子心里涌动的那种特种兵情怀,以前是没有那些客观条件,可是洛阳创建行台之后,能够调动的资源人力越多,沈哲子也是耗尽心力将之打造出来。
弘武军主将李炳,乃是原本徐州战将李闳的儿子,不过其人能够统率这支王牌军队靠的可并不完全是裙带关系。
首先是其人确有大功,尤其在早年进攻河洛的时候,身先士卒勇夺孟津。其次便是自从有了弘武军这个成军概念之后,其人便跟随训练,一路摔打最终从十几个候选者中脱颖而出,成为这支军队的将主。
弘武军先期入关,主要任务便是刺探详细军情,此刻大将军询问,李炳便从席中站起来将这段时间搜集军情集册奉上,同时挑拣重点略作陈述:“此前弘农乡境乡斗频密,强弱兼并互残,因是生出几户乡势大宗,其中尤以弘农杨氏所据华阴坞壁最大,乡勇卒众已逾万人,连寨十余……”
沈哲子听到了这里,便皱起眉头,寻常乡宗土豪他倒不甚在意,杀不杀、剿不剿只在一念之间。
但类似弘农杨氏这种传承悠久,享誉多年的郡望旧誉门户,实在是有些难办,因为这种门户无论当下势力高低,都非寂寂无名之辈,无论对其态度如何,影响不能局限一地,难免要被时流广泛过分解读。
思忖间,他翻到有关弘农杨氏的情报,弘武军对资料的搜集的确尽力,所涉者不独当下,甚至弘农杨氏这些年浮沉俱都在录。
弘农杨氏旧誉自不必说,往前数有后汉名臣杨震号为关西夫子,乃是享誉当时、名传后世的经学大家,近及中朝又有所谓三杨,杨骏三兄弟执掌朝政,尊崇一时。
但烈火烹油、过犹不及,杨骏兄弟几人专擅一时,后来被惠帝皇后贾南风联结宗王并朝臣将杨氏反杀诛灭,所涉之众达于数千,名震天下的弘农杨氏为之中衰,就连乡土根基也几乎都被连根拔起。
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杨氏经此动荡虽然一蹶不振,但也并未传承断绝。三杨虽然被诛杀,但杨家另一脉杨嚣因为早死且子弟俱年幼,幸免于难,杨嚣便是汉末名士杨修的儿子。
1168 痛杀名门()
杨修的孙子杨準基本可以说是名门虚士的代表,八王之乱中官居冀州刺史,空谈无为以免祸。杨準膝下六子,既有没于胡祸,也有出仕羯赵,还有南逃者。其中南逃那一个名为杨朗,早年追从过王敦,沈氏还没有发迹便已经身死,留下一部分族亲在江州寻阳落户,乏甚事迹。
而眼下活跃于弘农乡境的,便是杨準的第四子杨琳。
弘武军所搜罗的情报中记载,杨琳其人早年并未居乡治业,而是作为石生的参军再次返回乡境。石生溃逃时其人却并没有走,而是留在乡境之中搜罗了一批族亲残余留在了乡境中。而目下弘农乡宗颇有串结之势,便是其人在后主持。
将有关弘农杨氏的情报稍作翻看之后,沈哲子也忍不住掩卷而叹这些世家大族的生命力实在太顽强。
他有着来自后世的记忆,对于弘农杨氏自然更不陌生。这一门户在汉魏之际已经是名动天下的一等高门,远非琅琊王氏这种后起门户可比。
而这还不是其家门辉煌的顶点,一直到了隋初且不说杨素这种根正苗红的杨氏族人,就连隋文帝杨坚帝室之尊都要攀附其家门以抬高自己。
杨氏日后的死灰复燃与再攀高峰,还与当下闹腾的这个杨琳无甚瓜葛。杨琳其人事迹不彰,原本的历史上其子杨亮借着桓温北伐的机会南投,虽然也没有出人头地,但杨亮的儿子杨佺期却是南面一个颇有重量的人物。
杨佺期其人乃是雍秦流人的首领,在东晋中后期的时局中,不只伙同太原王氏王恭等人几次倒攻江表中枢,其人死后所留下的雍秦武装为桓玄所继承,更是桓玄日后能行篡逆的主要依仗。
即便不言弘农杨氏,单单沈哲子亲手了结的琅琊王氏,其实也没有被完全赶尽杀绝,且不说王导嫡孙王混这一支,还有王羲之一脉也得以保全下来。
虽然王羲之那个人乏甚实务才能,但也是学养深厚,天下总不可能一直混乱下去,一旦到了文治盛世,难保其家门不会再次昌盛起来。
所以说这个高门望族,实在是附骨之疽,弘农杨和琅琊王这种门户不提,就是沈哲子出身的吴兴沈氏,由原本的武宗门户艰难转型,到了南朝便成了彻底的文化世族,甚至远及明清都不乏人以此门第相传。
且不说世家大族的难除,针对弘农杨氏家门,李炳又有诸多细节补充,多是其家串联乡宗势力的实证细节,另外还发现杨琳在集结乡勇的过程中,背后似乎还不乏上洛郭敬所部涉入其中的影子。甚至有一部分郭敬的部将,眼下就在杨氏华阴坞壁周遭出没。
当然这并不足说明杨琳就是郭敬所扶立起来的傀儡,毕竟郭敬的势力较之石生还要不如,就连石生都溃逃了,郭敬所部更加不是王师大军的对手。杨琳再怎么蠢,也不可能在这样一个时节跳出来作为郭敬扶立在外的藩篱保障。
沈哲子自南面泥沼中挣扎跃出,对于这些所谓世家大族嘴脸如何了解入微,简直就是他们一翘屁股便能猜到他们要放什么味道的屁。
这个杨琳凭其家世旧声串联乡人,经营起一个看似浩大声势,未必就是对王师怀揣恶意,更大可能是要以此乡土声势来对行台稍作逼迫,从而提出一些诉求。
老实说,虽然王师如今已是大势巩固,但若是能够有成本更低的解决方法,沈哲子倒也并不会一味强求凡事付诸兵戈。
如果这个杨琳安守乡境、不作妄动,或是干脆直接来投,沈哲子倒也不介意将之竖作一个典型礼待起来,若其人果有庶务之能,甚至不排除真正将之举用起来。
但也不知其人太蠢又或太精明,以这种方式来谋求与行台对话,这已经逾越了沈哲子的底线。眼下弘农还仅仅只是关中外围,沈哲子经营军事多年,筹划西征大事也这么长的时间,怎么可能会因这区区乡贼阻挠便放软姿态、谋求苟合!
不要说区区弘农杨氏,哪怕是眼下仍有大义在身的河内司马氏,若是阻挠了他的大计,统统碾碎没商量!
这个杨琳寄望于以乡势软作胁迫而达成一些政治目的,而沈哲子也的确需要一个目标来杀鸡儆猴,告诫关中群贼尤其是盘踞于三辅之地的那些强梁武宗们,有人敢作死,他就敢将之埋葬!
早在沈哲子到来之前,潼关各种军事准备早已经极尽周详,各军整装待发。至于弘农杨氏出面串结乡势,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变数,但也并没有大到影响王师部署的程度。
沈哲子略作沉吟之后便下令,奋武军等各路新到人马暂作休养三日,并下令弘武军广出弘农乡境,遍告郡中乡宗三日后王师入境,凡仍各据坞壁而不远出拜迎王师者,俱都视为贼逆,一并逐出。在此之前,郡中凡有徇私求拜者,俱不收纳!
这是沈哲子对那些弘农乡众串结的回应,而在这正式发兵的前夕,他又热情邀请此前入境归乡的薛涛并一部分河东乡贤们南来入关,稍后随军出征观战。
弘武军军士人人如龙,单兵作战能力已是顽强,如今几乎倾巢而出,很快足迹就遍布弘农郡境之中。与此同时,沈大将军军令也因之传播四方。就算有偏远之地一时未曾得讯,也通过乡宗彼此的交流而有所得知。
能够在乱世中存活至今的人,没有傻子,最起码审时度势之能不乏。王师所散播的这条军令意指何处,这些乡宗坞壁主们稍加沉吟也能思得。
类似孟方这种此前被走访家门而被说动的乡豪们,原本还以为能够托庇弘农杨氏这种高望门户之下,以乡情大势争取王师对他们稍加善待。可是现在看来,弘农杨氏虽然名气不小,但却丝毫未被那位沈大将军放在眼中,反而专程予以说明,指点活路。
杨氏此前说辞再怎么深入人心,但毕竟眼下大势不在几方,所以在得知王师态度如何之后,这些乡宗们也是各自心里发毛,纷纷派遣子弟前往郡治华阴杨氏家门询问该要如何应对。
华阴地处渭南,本也是一片膏腴之地,杨氏立足于此数百年之久,可以说凡县境之中生民俱都与其家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
杨琳这个人虽然久不居乡整治家业,但其杨氏嫡系传人的身份不容置疑,一旦归乡,大量族亲来投,所居坞壁深阔宏大,容纳民户数万之多,再加上坞壁周边一些连寨建设,可以说半郡生民俱都集聚于此。
王师如此不假辞色的回应,也给杨琳为首的一众杨氏族人们带来了极大的压力,可是现在乡势已经结成,也不可能说散就散。
面对一众乡徒们的惶急求告询问,杨琳也不得不亲自出面安抚众人“此前所虑南土强臣功大志骄,如今看来确是如此。王业避行江表,本已亏欠教化,我等乡徒存活至今,全凭自身奋力争命。南乡土貉幸起当时,又知我弘农乡困几何?其人自恃王命专擅威刑,丝毫不恤中朝以来人伦种种,若是如此便容其悍卒入郡,乡情乡势更将为其强权败坏!”
理虽如此,可问题是王师发兵在即,凭他们这群草草集结的乌合之众又怎么能够阻止?眼下很明显是软胁的意图彻底落空,人家根本就不与他们进行对话,难道真的要一意孤行以螳臂挡车?
“我与乡亲,俱为此方水土所养成人,同情同困。潼关悍卒若只强军过境,即便索求再甚,若能保于长久周全,也只能暂作忍耐。可其军却以王命大义为名,图求长治我乡。我等目下所争,已非一时之祸福安危,而是百代之子孙生计俯仰。软弱一时,乡伦将再无所存,父老亲众俱都要受系苛刑法鞭之下!”
杨琳先是对乡众稍作煽动鼓舞,然后又放缓语调说道“依我观之,土貉凶言不过厉态诈作,我等凶徒若果真不出,难道他就真敢一路血肉垫途?这是旧年刘石匪徒都不敢为的大恶,他既以王命大义自持,也断断不敢为此令人发指的凶恶事迹!”
不独杨琳这么想,就连远在上洛的郭敬在得知弘农乡事之后,也是喜出望外。
他资助杨琳乡中弄事,也是盼望其人能够对王师征途稍作阻拦,但收效如何其实忐忑。确是没想到那个沈维周如此嚣张、意气用事,甚至还没有等到他再施加别的手段,便如此凶恶威胁,彻底激化与弘农乡众的矛盾。
单凭弘农乡众自然不可能阻止得了潼关强军前进步伐,但多多少少也能拖延一些时间。
郭敬一方面调集精锐陈兵弘农郡边以等待略收渔利的战机,另一方面也派人前往三辅游说那些豪强武宗,就连天下名门的弘农杨氏都遭受如此待遇,这些豪强难道还能妄想王师行入关中会对他们稍有关照?
在几方各存怀抱的窥望中,三天时间须臾而过,而王师大军也的确遵守军令,行出潼关关城,浩浩荡荡往弘农境中而进。
弘农乡境中虽然也不乏乡户仍存侥幸之想,但类似孟氏坞壁这种首当其中的坞壁主,在眼见王师如此强盛军容后,半点顽抗之心都生不出,早在王师距离乡境还有十数里外,全家老小便都齐齐行出,拜伏乡道侧方恭迎王师。
这些承受不了压力出降者暂不必论,至于那些怀揣侥幸、暂不出降的坞壁们也并没有即刻便祸及门庭。但他们庆幸并未维持太久,因为王师一路不作旁顾,直往华阴杨氏家门而去,目标明确,不乏坚定。
尽管杨氏也在积极笼络乡众,但空口许诺又怎么比得上实实在在的兵势威胁,所以当王师抵达华阴境中时,原本依附于杨氏家门周边的乡众们早已逃散大半,将杨氏坞壁彻底暴露在王师兵锋之下。
两百余架威力强大的大将军炮被推上战阵,在弓弩射程之外整整齐齐摆列成排,而后雄浑的鼓声响彻云霄,在坞壁城头上那些乡勇们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几百巨石重器轰然上天,于半空之中结成一道乌云迅速催压而来!
一阵雷鸣巨响压过这方天地间所有声音,伫立于前方望去颇有宏大姿态的杨氏坞壁,数息之后便被彻底撕开,壁墙倒塌后坞壁内那些哭号惊走的身影俱都袒露于外!
很快,千数名王师精骑便于阵前成列,各持弓刀战械直往洞开的坞壁冲去“生民无辜,伏地免死!杨氏首恶,串结乡徒强阻王师,杀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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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9 老奴途穷()
渭水河畔一处干枯的苇塘附近,正有近千骑众驻扎于此,为首者乃是一名须发俱都花白的老将,这老将正是羯赵仍然存在于关中的最后一股势力的首领郭敬。
如今的郭敬,早已年近七十,哪怕戎马半生,到了如今这一步也已经是将要油尽灯枯。
郭敬的部众,原本早已经交由其族子郭时统率,可是这一次在弘农郡境之外的布设可谓关乎存亡,所将要迎战的敌人又是前所未有的强大,郭敬也实在不放心由郭时指挥作战,强打起精神来坐镇此间。
“伯父,野中风寒,东面战况如何总要一段时间才见分晓,还是暂入帐中休息片刻罢。”
郭时眼见到身裹大氅兀自瑟瑟发抖的叔父郭敬,心内颇多不忍,上前劝告道。
“若是见了分晓,那一切也就晚了!”
郭敬闻言后却是长叹一声,神色间充满了忧愁。他虽然从未直接与潼关王师对战,但对于此前王师所战胜的对手实力如何却是心知肚明。
单凭弘农那些乌合之众,不可能会是此等强军的对手,而他所部唯一的战机就在于趁着王师与弘农乡徒们纠缠不清之际突袭杀出,不求能够重创对手,只要能够小得渔利,便能对士气有极大的回挽与振奋。
所以今次他也是严选麾下嫡系精锐得此近千卒众,几乎都是跟随他征战多年的老卒,只求能得一场初捷。
这一路人马,最大的特色一如郭敬,那就是老,年纪最轻的也在三四十岁之间,就连他的族子郭时,也早已经是年近五旬。若是论及血勇,这些老卒们自然过了巅峰,但对战的经验和忠心却是毋庸置疑。
郭敬麾下部众自然不只这一点,上洛与冯翊之间尚有三万出头的卒众。但他虽然不是什么名将之选,也知与晋军这种新锐屡胜之师对战,兵在精而不在多。
况且他麾下那些卒众成分也是驳杂,若是尽数征发而出,且不说军资械用方面能不能满足,单单见识到敌众那种锐猛的气焰,就不知会有多少人畏惧怯战而奔逃,反而累事。
“今次若能奇袭成功,于人心乃是极大安抚。届时不可恋战,挟此捷势引众退走京兆,广结境域各方,应该能够分据一时。”
郭敬浑浊老眼望向东方,言中多有苍凉:“我如今这身老朽,也难再作更大指望,也不盼阿郎你再于此境奢求霸图,若能将身边这些乡亲引领归乡,我就算是魂在异国,也能畅笑合眼了。”
身边这近千老卒,可以说是一路跟随郭敬转战南北的心腹乡党,早年他受先主石勒所遣南下谋攻汉沔,南来不乏意气风发,穷攻之下南贼节节败退。
然而十年前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