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赏宴乃是学府盛事,工程院自身人用不足,自然要向其他学舍雇佣人力,且报酬丰厚。恰好近来学业并不繁重,桓冲便报名前来帮忙。
“今年行台也无辟用,且各方良才投献诸多,我也不知等到何年才得入职。不如明年春里试作吏考,若能得中,贴补家用之外,也能略积事迹。”
桓冲一边行着一边自作算计道,他其实从今年开春就想参加吏考,但却遭到阿母强烈反对,只道桓氏子弟不能循此偏途入仕。
但阿母却不知河洛当下时势,行台威仪散及四野,各处不乏野贤争相入投,行台于才用方面实在不乏,就连那些广得时誉之众都要等待选辟,他区区一个馨士馆的学生想要获得辟用,不知将要等到何年何月。
当然征辟也并非唯才是举,还是有人情的操作空间,可是他家人情早在前一场动荡中被消耗无存。即便还有三兄任事,但终究年浅,也多局限在军中,很难关照家人。
像他二兄桓云一直在从此途求进,但投出诸多拜帖,换来往往都是冷眼,反倒将三兄甲俸因此耗费大半。
想到这一点,桓冲又忍不住叹息一声。每每二兄求进无果,归家便要抱怨长兄累及家门,使诸弟都为世道所厌,阿母也因此忧叹连连,常有咒骂言语。
随着年龄渐长,晓事更多,桓冲往往也不理解兄长桓温当年为何要那么做,但也仅仅只是不理解,倒也谈不上怨恨。即便不循人情,行台晋身之途同样不乏,他只是觉得二兄迁怒于身不察己短,实在有些没道理。当然这种想法也只藏在心中,他是不会在家人面前吐露的。
待到行出西山范围,天色已经渐晚,桓冲便加快步伐往城南而去。
途中路过一处役营,里面居住的多是一些违禁犯事的苦囚,突然桓冲隐约听到人呼唤“桓大”,他脸色蓦地一变,直接行下大路往那役营而去。
役营居住虽然多是一些苦役,但也并不脏乱,一些日常的杂务俱都整整齐齐码放在一处等待焚销。营中不乏役夫走动,神情虽然多有木然,衣衫也是褴褛,但却没有那种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
关于这一点又不得不说起去年春里,行台主持赈灾扑灭疫情,桓冲作为馨士馆学生也有参加,主要工作便是监督劳役们沸水浸泡,看来这规令一直保持下来了。
一个外人贸然接近役营,很快便引起了守营军卒的注意,有两人上前手持竹杖驱赶。桓冲只能小退几步,站在远处垫脚张望,可是观望良久也没能发现记忆中那个伟岸的英姿。
这会儿天色越发黯淡了,桓冲只能怀着失落的心情返回大道,继续向洛阳城行去。
待到洛阳城外,天色已经彻底晚了下来。虽然城中也有宵禁之令,但主要在洛水两岸执行才最严谨,城南一片倒是还能自在出入。
入城之后,桓冲并没有急于返家,而是转到就近一个夜市中去。
洛阳城居民渐多,但绝大多数都是赤贫小户,即便有什么衣食饮用的需求,也无需专程造访城内几个大市,因此坊间各种私市便应运而生。至于售卖的货品也都很朴实,或是谷米蛋禽,或是綀麻咸味,都是小户私产、庶民需用。
桓冲一身学袍入市,还是引起了一些注意,不乏乡众围绕上前兜售货品。只是在看到乡众有集聚之态,市中胥员便持杖上前将之哄散,还不忘对桓冲讨好一笑。
生民杂居,治安维持自然不易,难免欺男霸女恶事发生,但桓冲这一身衣袍就是一层保护。早前有馆院学徒于坊中遇害,司隶严查追捕,犯事者直接被斩首,许多仅仅只是旁观不救的民众足足近千众也因此被发为罪囚。
如此严刑之下,世道风气才有肃然。否则单凭桓冲一个少年夜中入于这种市井乱处,简直就是在找死。劣民害命无需借口,单单一条衣带、一双皮履便足够动机。
工程院佣钱都是日结,桓冲将手探入袖囊细细数出一半数额,然后在市中多作采购,此间货价低廉,将近百钱便购买了足足一板车的货品,不乏禽鱼之类的肉食,甚至还有半扇狗肉。
这对于小市而言,已经算是大宗交易,有的乡众因为桓冲阔绰早早卖完了货品,便好心表态帮忙运送。桓冲对此也不拒绝,便领着两名帮忙的乡人穿过小市,借着城头火炬之光又行过一条坊道,便到达了一处施工过半的坊中。
坊里尚在举火夜劳,那监事看到桓冲行入,便大笑着行上来拱手道:“桓郎又来探望家仆?”
“有劳冯君关照了。”
桓冲举手以应,又示意那帮忙的乡人将半扇狗肉送给对方。
那监事见状笑容不免更加欢畅,连连表态一定关照好桓郎家仆。他日常交际都是粗鄙之众,哪有人懂得以“君”称谓,这位桓家郎君折节礼待,又能长得惠利,因此也是加倍的恭礼。
“只是有一桩,稍后我将调往别坊,只怕不能再就近关照。今夜恰是桓郎到来,我也就难免旧事重提,某虽只是一介鄙流,但也钦慕桓郎家门仁泽,愿求葵娘为妇,及后也必恭奉尊府……”
那监事接过狗肉提在手里,又一脸羞涩的说道。
“这事我记下了,但葵娘于我家不同寻常,她之意想如何,我也不能强违。但无论成或不成,都要多谢封君惠念。”
桓冲略作回答,才又转行到坊中一个角落里。这里一座格局逼仄的小小院落,篱门只是虚掩,桓冲推门行入,看到房内一片漆黑,便低唤道:“葵娘可在家中?”
“在、在……奴在……”
片刻后漆黑的房中才响起一声略带惊喜的低呼声,片刻后门闩抽起,一道身影仓促行出,借着月色能看到乃是一个荆钗布裙妇人。
妇人看到站在庭内的桓冲,脸上先是一喜,片刻后又惶恐道:“夜中路险,郎君又何必来见……若、若是,唉,贱奴哪值得郎君如此。”
1152 兄弟重逢()
妇人手忙脚乱招呼桓冲入室,又忙不迭点起了油灯,如此房中才有一点微光。
这房间格局不大,桓冲端坐在勉强算是正室的地方,环视一周,发现房中一如既往的朴素,除了他所坐这张麻毯并一张竹床之外,唯有窗下一张用来破麻顺丝的摇车勉强算是一个摆设。摇车上还摊放着一团麻絮,很明显刚才妇人正在一片漆黑中劳作,既不舍得点灯,又不敢开窗稍解月色。
看到这些,桓冲鼻内又是一酸,以袖掩面,心情才稍有平复。
片刻后,帮忙的乡人将货品都堆放在庭中,然后便告辞离去了。接着妇人又出出入入忙碌着烧水沏茶,桓冲见状便抬手道“葵娘你也无需再忙碌,我稍坐片刻便要走了,归家太晚,难免阿母担心。”
那葵娘闻言后又是满脸愧疚神情,行入房中连连表态桓冲实在不必如此。
桓冲看看神色憔悴的妇人,心中同样愧疚大生。这葵娘是他兄长桓温一名妾侍,早前家中多事,家人多有离散,唯这葵娘留了下来。也幸亏这葵娘沿途的照顾,老母才能生抵洛阳。
可洛阳定居之后,家门之内却容不下这妇人,尤其老母并二兄对长兄的怨恨大半发泄于这妇人身上,很快将之逐出家门。
桓冲犹记得当时他出头劝说,老母语调不乏刻薄“娼女命格低贱,连累我家。她自有皮肉为食,在外也不会饿死……”
桓冲不敢违逆母命,但也实在不忍这妇人流落异乡。而且在他心中也隐隐觉得,如今家门之中大概也唯有他并这葵娘还对长兄念念不忘了。
桓冲又叮嘱这妇人安心生活,不要于饮食方面过于苛待自己,但是看到角落里还堆放着一些他此前送来的吃食,便知叮嘱也是无用,便又忍不住叹息道“坊中冯司又与我谈旧事,但我也不能代葵娘你答些什么。我知你……人总要眼望当下,我也实在不知那人究竟是生是死。但葵娘你若还要执念为他守节,冯司那里你也不必担心,他是不敢用强。待我日后进事自立,我自接你归家奉养,往后你就是我长嫂。”
“郎君切勿此言,奴、奴怎敢有这种奢望……”
那葵娘听到这话后,身躯已是一颤,继而便泪如雨下“奴是何等贱身,又哪须旁人来告,如今苟活在世,又有什么贞节可守……但、但郎主救我成人,我又怎能自堕……奴也再无所求,哪日再得郎主音讯,乞求郎君稍作转告,奴便死也无憾了……”
“你也不曾欠他,反倒是他多有亏你……唉,若是如此你能安心,那也由你罢。”
说完后,桓冲便站起身来准备告辞。那妇人见状,忙不迭又请桓冲稍待,匆匆转身自竹床下抽出一方竹匣,而后塞入桓冲怀内“奴也无有回赠,也恐贱用污秽庭门清白,这些还请郎君不要嫌弃。”
桓冲接过竹匣一看,脸色已是蓦地一变,只见匣内整整齐齐码放着铜钱,估其分量足有数千之数。他知这妇人被逐出后唯以纺麻维生,日常饮食都省俭到了极点,每日能得十几钱数便算是最好,这么一算,这几千钱大概是她自从被逐出家门后便一点一点储存起来。
“葵娘你这是做什么?我怎能……”
桓冲挑眉怒声,只是话讲到一半,那葵娘已经扑通一声跪地,颤声道“奴自来便为郎主附庸,也知郎主行差自误,不能亲续亲伦孝义,唯以如此代偿,哪怕只补微末,惟此心意至诚。郎君若是不收,便是断了奴的活路……”
“你、你这蠢妇也是盲目识人,纵有苦难,纯是自取!”
桓冲恨恨说道,以此厉态来掩饰心中那无从消解的巨大愧疚,他将竹匣反抱怀内,然后才又怒气未消道“这些财货我都收下,你也不必说什么求死。但你要记得你是我家逃奴,既然逃了就要好好活着,若是哪天暴毙此中,哪怕只存尸骨我都要把你冥配道旁孤魂!”
讲到这里,他眼眶也微微泛红,弯腰搀起妇人,口中兀自恨恨道“蠢妇,真是蠢妇!”
妇人并不以此喝骂为意,抹去眼角泪花涩声道“只求郎君勿要抱怨郎主,郎主早年、早年也犹豫是否该要投用沈大将军麾下,只因当时家无长丁才留在都下……若是、若是当年能从事北上,未必祸演于后啊……”
“他这乖声诈词,不过蒙骗你这无知妇人。若真如此眷顾家门,何以又要改于初衷,以我家门贤声搏求一人大进!”
桓冲听到这话,又是恨恨说道“他是自作自受,你是自讨苦吃!你们两人,哈,也不必再理会旁人心意如何,自得所乐罢。”
说话间,他便踏出了房门,而后便看到妇人也随之行出,手中握着一根长长木棒,他又忍不住气恼道“你二人就是如此不自量,我这一身夜行街市,自有行台法度庇护。即便遇险,凭你微力能护我多少,闭上门户自守吧,待到朔日我再来探你。”
眼见妇人转身返回关好了门窗,桓冲这才转身离去,途中又看到那监事冯司,便上前说道“我也不再隐瞒冯君,葵娘原是我家兄长爱妾,只因老母不喜,长嫂性妒,兄长戎事在外年久,无奈安置外边。因是冯君所请,实在不敢私应,但此番关照之情,待我兄长凯旋之际必有厚谢。”
那冯司闻言后稍有愕然,然后便忙不迭表态不敢,待到桓冲离开后才冷笑一声“什么戎事在外,不过罪户余孽罢了。”
言虽如此,但他这心思也的确是淡了。
桓冲怀抱着那装满了铜钱的竹匣,一路低头疾行,很快便回到自家坊宅,看到老母室中仍然灯亮,原本打算入内叩问,只是低头看到怀内钱匣,脸上又流露出几分纠结,末了直接返回自己居室。
桓冲这一路行却没有注意到身后阴影里始终有一道佝偻身形一路尾随,这身影一直望着桓冲行入家宅,又窥见左右街巷无人,然后匆匆行至庭前,面对着庭门深拜猛叩,口中呜咽有声,一直叩了十几次,然后才起身弓腰,捂住口鼻飞奔而去。
这道身影自然是桓温,早前江东清算,他虽然免于死刑,但却被判徒役为奴。这也并不是沈大将军特意关照他,许多涉事宿卫大多如此处理。他们这些作乱将士大多都是壮力,因此被留下一条性命,作为苦力役使。
此前两年多的时间里,桓温一直在江北修筑通往寿春的驰道。一直到了今年年中驰道修完,他们这一批役夫才又被征发到河洛劳用。
此前道途看到桓冲,桓温也是吃惊不小,他入役之后关于家人消息便所知不多,并不知已经迁居到了洛阳。他们这些宿卫出身的役夫,多为在籍良家的出身,也都不敢逃亡连累家人,因此营禁倒也不甚严格。
况且几年共事下来,桓温性格不乏豪迈,罪卒中也有一些良友,恳求人为他稍作遮掩,这才能够出营窥望。
其实桓温也根本不必这么小心,他如今样貌体态较之数年前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人,蓬头麻衫,形容枯槁,哪怕对面而立,家人都未必能够认得出他。
一路择荒僻小径出城,夜中巡营兵卒也都有懈怠,桓温趁机翻过篱墙匆匆行入自己所在营宿。有几人睡梦中被惊醒,眼见桓温返回,俱都好奇询问桓大此行如何。
桓温对这几人深作拜谢,只是念及于阿葵娘子门下听到桓冲与那娘子对话,又忍不住悲从中来,掩面痛哭起来。
“桓大你也不必哀伤,咱们劳役经年,纵有什么罪过,也都在苦力偿还。早前我倒是听营主提起,待到洛阳营修之后,筹算事迹将要放免一批罪卒。你历来能劳苦用,很可能也能入于放免之列,届时自能与家人常聚……”
听到桓温这哭声,帐内其余苦役也都难免心酸,其中一人便开口安慰道。
及后一段时间,桓温这一批劳役又在洛阳周边役用,虽然心中牵挂家人尤其那个无依无靠的蠢娘子阿葵,但桓温也不敢让同帐友人再为他多担风险。
然而某日一纸调令,居然将他们这一批役卒调入城中劳作,且恰恰就在阿葵娘子所居住的坊区内。人若命途穷困,境遇得于丝毫改善都有莫大喜悦,桓温至此才深有感触,大概当年他们就算作乱成功,所得欣喜都不必如今次之大。
同居一坊之内,桓温是迫切想要再见那娘子一面,但是那娘子一直深居简出,几乎根本就不露面。想到自己当年对这娘子由亲昵转为疏远,桓温更生剜心之痛,如今他自己都不得自由,更是无力改善这痴心娘子的处境。
但是幸在营居缩短,桓温每日都将营中所配餐食积攒大半,待到夜深便潜出摆在那娘子庭下。役夫本就耗力,桓温又是两餐不继,所受苦楚不免更大,但唯有如此,他才能感于自己与那娘子同分甘苦,心情反而得到安宁。
这一夜,桓温又是悄悄离开营宿处,怀揣包裹在麻布中的餐食,借着夜色掩饰,匆匆行入庭中,只是还未及顿足,庭内两侧突然冲出几名壮卒将他扑倒在地。
桓温心内大骇,但也无力挣扎,髻发被揪住,面孔被死死按在尘埃中。
很快,那昏暗屋舍中火光大亮,而后便有几个脚步声响起,一个沉稳话语声响起来“葵娘,你来仔细辨一下,是否这名恶卒频来扰你?若真如此,直接斩了!”
桓温听到这依稀熟悉但又分外陌生的声音,原本将要吼出的求饶声顿时卡在了喉间,牙关死死咬住甩入口中的乱发,更将脸庞主动埋于尘埃中。
一个更加轻盈的脚步声响起,桓温脸侧更感受到火把靠近的灼热,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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