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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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 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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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士居统率一地,跨海破贼,名著今时,我等旧友,亦感与有荣焉”

    说着,他又将今次随行的宿卫将军纪况介绍给沈充。

    禁军六卫,多为丹阳子弟担任,纪氏于军素有威望。虽然纪瞻已经逝去,影响却未消散,纪氏子弟多充宿卫之,这位纪况如今官居左卫将军,乃是丹阳纪氏如今最显达者。

    沈充前与纪况见礼,笑道:“小儿归家时,常言纪君雅趣,因往年冒犯之举多有愧疚。今日得见纪君,我应为小儿当日冒犯之举向纪君道歉。”

    纪况戎甲在身,闻言后连忙以军礼应之,说道:“使君言重了,令郎哲子小郎君聪慧灵秀,末将如今思之,妙语言犹在耳。我家学如今亦在尊府盘桓,多得使君照拂。今日戎甲在身,为礼不恭。翌日当恭谒使君府,多谢旧惠。”

    彼此寒暄一番,便又继续路,沈充邀庾怿共乘一驾,一路言谈甚欢。再行一日,便经建康城西北燕雀湖而抵青溪,即将入城之际,庾怿笑语道:“士居南来,我忝为地主。朝会之期尚有几日,不如转去长干里,我引士居游览建康今时之风物。”

    话音未落,纪况前歉然道:“倒要让使君与庾散骑扫兴了,我奉皇命,使君抵京之后,可直入城东通苑先作安置。诏令在身,还望两位见谅。”

    听到这话,庾怿便是微微错愕,他得了大兄的指点安排沈充行程,本来不觉得有异。可是纪况突然道出皇命在身,与大兄之语相悖,这让他感觉到一丝异样。如今的他历经政事磨炼,已经不似以往懵懂,当即便嗅出几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深深看了纪况一眼,庾怿再转望向沈充,语调颇为真挚道:“挚友重逢,心甚欢喜,我实不知纪将军已受诏令。”

    纪况神情倒是坦然,他只是奉命而行,余者皆不深思。

    看到庾怿略显错愕的神情,沈充心内微微一动。他本有诡变之才,见微而知著,对于庾氏的考量已经略有猜度。他拉着庾怿的手笑道:“今次入都,本为奉诏述职。既得皇命,不敢有违。我与叔预莫逆于心,岂有荆葛滋生之地。觐见之后,当与叔预举杯尽欢。只是郡事务繁多,余子不必再见”

    言下之意,他与庾怿相交莫逆,彼此既为挚友,信而不疑。别人的考量手段,干扰不到二人情谊。只不过两人之私谊,不必再掺杂不相干的人情往来。这不相干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庾怿听到这话,又是感动,又是羞惭,间杂以遗憾。大兄与沈充之间,似有龃龉误会,一方为至亲,一方为挚友,他夹在间,虽然仍可求同存异,只是眼见彼此心隙难消,心情不免有些抑郁。

    眼看着沈充一行与宿卫行往当今皇帝登基之前,于东宫之外所修筑的通苑,庾怿心内颇感怅然若失,同样不乏怨气。他与沈充之情谊,彼此并无太多利害权衡,今次听信大兄指点,似乎有些唐突。

    一时间他难免有些气闷,不想再归家去,便吩咐仆下说道:“去秦淮别业。”

    沈充于车驾回首望望庾怿有些失落的身影,心内倒是颇有感触。他与庾怿结交,本出于儿子谋划,最初确有一些利害权衡和考量。但时至今日,彼此已无太多利益纠葛,即便是有联合,也都是跨过庾怿与其兄庾亮呼应。

    但庾怿此人,性情淳厚,颇怀赤子,倒让沈充颇为感动。因此对于这份友谊,他也确实有心维持下去。人生无论得意失意,能有一二真友人可心无顾虑的饮乐倾谈,才算是无憾。

    不过再想起先前之事,沈充眉头便微微蹙起。纪况身负诏令安顿自己,庾怿却不知,由此可以看出皇帝与庾氏外戚已经有所疏离。这件事若深思下去,可供仔细咂摸的韵味可太多了。

    沈充深思良久,也想不透哪种可能更大,继而回想起临行前儿子突然言道,今次入京或有超出人臣规格的礼遇,不必迟疑,泰然受之是。

    外臣归朝述职,行止礼仪向来都有惯例可循。鼎立江东后虽然一切礼仪从简从便,但也未闻外臣归朝后直入天子旧苑。莫非儿子所言超出人臣规格的礼遇,是指此?

    生平第一次,沈充想不明白儿子突发此论的缘由所在。在他看来,剿灭严氏之后,沈家在吴虽得显重,但顶多不过是历阳苏峻那种位置。但算是历阳以前归朝几次,也从无住入通苑的待遇。如此礼遇,缘由何在?

    泰然受之?沈充向来谋而后动,哪怕是弄险,也多思量以后将要面对的后果。但今次却面对如此诡谲局面,一时间哪能泰然。由此对于儿子话讲一半的行为分外难受,心里念道今次归家后要给这臭小子一个教训,心里有什么思得居然对父亲都不能言尽

    怀着深深的疑虑,沈充等人再行大半个时辰才进入城东通苑。这宫苑并不如何华美,但位置却极为重要,由此向西可直通天子內苑不独沈充被安置在这里,连他随行的部曲车驾都不受阻拦。换言之,若沈充心有不轨之念,可率领部曲精兵直冲入內苑宫

    如此信重的待遇,更让沈充惊疑不定。虽有皇帝诏许,他却不敢托大,让部曲们集于通苑之外,自己只带贴身仆从居于此地。若皇帝对他有恶意,凭这仅仅千余部曲也不能护着他冲出建康。既然如此,不如恪守为臣本分。

    待送走纪况之后,沈充在这略显朴素的宫苑则一偏室而居,也不四处游览,便在室内将携带的礼单重新誊抄一遍,过几日进献之用。

    傍晚时,沈充刚待要传餐,忽然看到纪况又行入苑,连忙迎了去。

    看到沈充还未休息,纪况松一口气,前低声道:“陛下已经抵达通苑,使君请稍作准备,与我前往觐见。”

    见沈充神色一变,纪况凑来低语道:“使君不必惊疑,寻常应对即可。”

    沈充微微颔首,纪氏与沈家交谊身后,世所公知,虽然不知皇帝为何突然到来,但既然让纪况伴驾通传,便是为安他之心。返回房间内将仪容略作整理,沈充将礼单收入怀,然后便匆匆出门,便与纪况同行往通苑深处。

    一路行至一座殿堂前,见门前有班剑甲士侍立,沈充心一动,连忙敛息,与纪况趋行走入殿前止步。略作等候,便有内侍出门,请沈充入殿。

    沈充深吸几口气,迈步走入殿,先往堂一看,便见到一个身穿常服,须发微黄,形容略显憔悴的年轻人,与儿子描述皇帝的仪容特点吻合,便疾行至殿拜下:“臣吴兴沈充,参见陛下。”

    自沈充入殿,皇帝便双目灼灼盯着他一举一动,这会儿才开口笑道:“沈侯请起入座,朕知沈侯舟车劳顿,应是疲乏。只是思贤如疾,不请自来,沈侯可不要介意。”

    沈充连忙再拜道:“臣微末之才,何敢当贤。礼遇如此厚于内外,实在惶恐。得陛下信重,委以重任,履任以来,战战兢兢。今日始得拜于阕前,聆听帝训,期期艾艾,难以自陈。惟以此贺表,敬望陛下春秋永享,威伏四海。”

    说着,他将怀准备觐见的礼单贺辞托起,交由内侍呈,然后才起身缓缓退入席。

    皇帝接过那礼单扫一眼,眉梢蓦地一跳,继而轻轻合拢放在案,笑道:“向年朕曾见沈侯之子,灵秀天生,印象深刻,却止献拙诗一首,农器一具。今日沈侯礼厚,是为偿前失吗?”

    沈充侧身垂首道:“此非礼,乃是臣讨贼之缴,暂存于郡,今次携来,归于内帑。”

    听到这话,皇帝笑容一凝,继而再拿起礼单仔细翻阅,眉头渐渐蹙起又缓缓舒展开,再看向沈充时,神情更和缓几分:“吴养此巨寇,若非沈侯建功,还不知纵恶几时”

    “严氏贼行,本为吴兴虞公先察其兆,臣附行而起,不敢居功。”

    皇帝笑笑不说话,继而传膳,便在殿请沈充进餐。过了大半刻钟,餐饮即毕,皇帝起身,状似极为酣畅,对沈充说道:“久闻沈侯之名,今日小聚,未算尽兴。来日廷前,共议国是。沈侯舟车劳顿,宜早休息,朕也不再多作叨扰了。”

    说着,皇帝便行出殿,沈充连忙起身相随。行至殿门前,有夜风吹来,皇帝袍服微微掀起,沈充侧首瞥见其肋下有殷红洇出袍服一角,似是血渍,心一凛,继而脑海灵光一闪,疑团似乎理出一点头绪。

    皇帝又与沈充笑谈几句,然后便了步辇,沈充沉吟少许,突然行至步辇前拜下,沉声道:“白龙鱼服,非国之幸,臣请陛下为社稷计,不可再为夜冷风寒,臣愿执戟护驾归宫”

    听到沈充这话,皇帝微微一愣,片刻后脸笑容益发和煦:“沈侯为朕牧土一方,已是功高,岂可再为此微职。”

    “君体国体,若得君任事之信重,岂敢论势位之显卑”

    沈充再拜而起身,然后自甲士手接过一柄长戟,恭立于步辇之侧,目不斜视。只是余光扫过天际寒星,忽因命运无常而略有伤感。今日皇帝如朋友一般前来相见,无论意图为何,他心内确有几分感动。

    心内这份伤感,或不因人而发,只是有感于物,有感于景,有感于世道之艰难。苍穹如罗,人皆苦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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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3 困龙犹斗() 
0123 困龙犹斗

    步辇行至宫,皇帝精神略显倦怠,头颅低垂,恹恹欲睡。

    一名宦者小心翼翼行至步辇之侧,低语道:“陛下,皇后宫人来报,几名殿下夜啼不止,欲请陛下前往……”

    “不去”

    听到这话,皇帝有些迷蒙双眼顿时变得晶亮,自步辇端坐说道:“去西池”

    一行转向,去往天子旧苑的西池,行至半途,皇帝又吩咐宦者道:“明日将皇子宫内阿婆、宫人召来,朕有话要问。”

    宦者垂首应是,不敢多言。

    西池位于东宫与內苑之间,乃是里许方圆的一片池塘。夜风裹着水汽吹来,皇帝精神又是一振,示意步辇稍停,下了步辇后在宫人搀扶下,他缓缓行至池塘前,恍惚间复又回到位居东宫时,麾下武士云集,一声令下,旦夕而掘此池。

    当时的他,意气风发,只觉得天下无事可令他为难困顿。时至今日,步履维艰,心境已是大不相同。

    他缓缓绕行过西池,宫人打着纱屏以阻拦湿冷的夜风。一直行到一座楼宇前,皇帝转身立于廊下,吩咐甲士道:“不许人靠近此地。”

    廊下几名宫人跪伏迎驾,当一名妇人体态窈窕秀美,华衫美髻,因其垂首只露侧脸,但已有扣人心弦的美态。

    皇帝低头对那美姬笑语道:“宋姬起身吧,朕今日留宿你处。”

    那宋姬盈盈起身,一举一动都有风情无限,伴着皇帝行入楼内,侧首吩咐宫人道:“去将陛下前日所赐云纱取来。”

    皇帝行至楼内,并不坐下,等宫人奉器具纱巾,便摆摆手说道:“都退下吧。”

    楼内另有雅室,那宋姬并皇帝行入室内,亲自将宫人奉的炭盆搬入雅室,才盈盈走向面墙而坐的皇帝:“陛下……”

    皇帝双臂微微抬起,宋姬前小心翼翼为其除衫,当外袍脱下露出衣时,已经可以看到衣星星点点血渍。那宋姬眼帘一颤,动作更加轻柔,用了大半刻钟,才将衣系扣一一解开,旋即便露出帛布裹缚的身躯,那帛布已有大片殷红洇出,望之令人触目惊心。

    宋姬鼓起勇气以指尖轻勾帛布,旋即便听到皇帝压抑痛苦的低哼声,心一慌便跪下颤声道:“妾失手……”

    “不妨,继续吧。”

    皇帝语调亦带着一丝颤音,两手握拳抵住双膝,浑身已经绷紧。

    听到这话,宋姬这才站起身来,深吸一口,动作更加轻柔将那帛布缓缓揭开,层层之下渐渐露出或红肿或青肿的皮肤,尤其自肋间至脊背一线,暗疽已经爆裂溃烂,随着皇帝的呼吸而有丝丝脓血沁出。

    待布帛尽数除下,宋姬便看到那溃烂的暗疽又有继续糜烂扩大之势,心内惊惧不忍兼有:“陛下,为何不召御医……”

    “住口……”

    皇帝额已经布满细密汗珠,连呵斥都显得气力不足,语调沙哑。

    宋姬银牙微咬,不敢再多言,以绢布沾温水轻轻擦拭皇帝那血肉模糊的肩背,而后才用银勺轻挑粉末弹撒于伤口。及至再以白纱为皇帝将身躯裹紧,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时辰,整个人如虚脱一般斜靠榻,汗水甚至已经打湿了外衫。

    这时候,皇帝才缓缓起身,脸已是苍白没有血色,擦掉嘴角因忍痛而沁出的血丝。迈步走下床榻,皇帝坐在窗前胡床,以匕首将那些染血帛布割成细条,一条一条将之丢入炭盆之。

    看一眼榻已是慵懒无力的佳人,皇帝说道:“近来可还有宫人侵扰你处?”

    那宋姬摇了摇头,神情却有一丝晦暗。

    “那好,再有犯禁者一律杖杀。你不必担心宫内日后无法立足,等到合适时机,朕会放你出宫,另择良人,安度余生。”

    “陛下,妾不敢作此想……”那宋姬听到这话,连忙拜在地颤声道。

    皇帝微微俯身将宋姬拉起,笑道:“朕非暴戾之主,岂能因功而罚,更不会虚言辜负你一妇人。夜深了,你退下吧,朕想独坐片刻。”

    宋姬听到这话,缓缓行之烛火前,以金簪轻挑烛芯剪去一段分叉余烬,才悄无声息的退出了雅室。

    皇帝侧躺在胡床,以如意拨了拨炭盆的灰烬,一如黑夜无数双注视的眼睛。他本是君临天下的九五之尊,但是在这寒夜,在这死寂的宫室内,却承受着世间绝无仅有的孤独。

    犹记夏日里,拨马望敌酋。而今老病至,困龙犹善斗

    待到薪火灭尽,皇帝行至案前,取出一把竹筹,摊在案。四方为鼎,诸筹散落,最近鼎的两根竹筹一者凌,一者将出,余者或近或远。

    观摩良久,皇帝将偏南位置一根竹筹移,顿时将凌之筹团团包围。他两指一捻,将那凌之筹取出,放在手把玩片刻,正待要撅折,却蓦地发现案形势大变,鼎将不稳。

    “可恨”

    皇帝苍白面容有些扭曲,挥手将所有竹筹扫落。

    ——————————

    清明之前,朝会之日,会稽内史沈充入朝述职。廷前奏对,深得帝心,诏加沈充镇东将军,封西陵县公,食邑两千户,原爵由其子沈哲子袭领,降阶封武康乡侯,食邑八百户,幼子沈劲赐爵关内侯,领会稽内史、督五郡军事不变。

    如此厚封,不独群臣颇有微词,连沈充自己都固辞不受。然而皇帝固执己见,不许推辞,这般礼待厚遇,内外侧目。

    朝会之后,皇帝返回苑,西阳王司马羕、南顿王司马宗等宗室随驾入宫。

    眼看着沈氏进献诸多珍器运入宫,陈于阕前,皇帝心情开朗之余,不乏忿恨:“朕虽履至极,统治万民,宫室之内,尚不及盐枭宗贼之家充盈,实在可恨”

    他见几名宗室皆眼巴巴望着陈于殿前的各种珍,便于堂笑道:“王等客居于此,立业艰难。同为此门人,岂能鄙于寒庶,可于殿前观赏,若得心意,直取即是。”

    一干宗室们听到这话,眸子顿时一亮,当即便俯身下拜道:“臣等谢陛下厚赐。”

    皇帝示意众人不必拘礼,然后便看着西阳王等人急匆匆行入那些陈列的珍器当,或手抚珊瑚,或怀抱玉斗,各自笑逐颜开,显然各有钟爱之物。

    待到诸王选择完毕,皇帝便命内侍开具清单,将诸王所选心爱之物一一分赠。等到气氛其乐融融时,皇帝命人将西阳王司马羕请至近前,笑道:“宗正久缺,家事难理。王乃宗长者,即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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