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以外部军卒为你充任属吏,这一要求不合礼法,但如此一来,事情就没有疑难了。”
沈哲子将山遐那奏书摊开,一边提笔批示一边微笑着对山遐说道。
廷尉窘迫处境他又怎么不知,山遐也是几次前来求告,希望能够将他早前在淮南都督府所培养的那些属吏们调到台内去用,他与台城风气实在是格格不入。此前沈哲子一直拖着,就是在等待这一个契机,有了程序上的这么一转,再去安排便合理得多。
“我向来直取,不擅曲应。”
山遐闻言后只是闷哼一声,而后又说道:“既然眼下已经事入中书,还请大都督尽快为我配齐人力,尤其精勇一项不可忽略,都下各家多豢壮奴,若无强力执法,拒捕将层出不穷。”
“淮南尚需执法,熟吏不可尽数内调,我只能予你两百吏卒。剩下三百缺额,仍须都下募取。”
沈哲子沉吟道,望着微微皱眉的山遐,他又沉声道:“山君你现在已是台执九卿,所望乃是普世非法,已非旧年淮南一隅,才用也需普取大众,不可独取一方。”
山遐闻言后便默然颔首,明白自己除了不循人情、执法酷厉之外,几无可取,就算是早年在淮南治下为官,若非大都督为他营造其余,他将一事无成。所以尽管表面上仍是冷感,但是对于大都督的建议还是颇为信服。
山遐对属吏的要求,根本就是一个笑话,若真招揽到满足这些条件的人,就连沈哲子都要以士礼以待,更不会用作寻常吏卒。
不过沈哲子也并不更改太多,只是在原奏书上又加了一句,对于循途征募出来的吏员,在台职任期结束后,淮南都督府将择优考核录取为淮南属员。
这算是在一个机会上又叠加一个机会,以增加这次选募对时人的吸引力,同时也是将这吏考改革的前景如何稍作标注。时流尤其是那些渴进的寒门子弟,只要不是太蠢,应该能够意识到这是世道向他们洞开的一个机会。
关于这个吏考改革,沈哲子设想还有诸多。聘用的限期基本不作更改,但每一次聘用结束基本都会进行一次考评,将这一份经历记录在册,随履历增加而升级,日后由此基础上再增加以正式官员的选拔。
当然这只是一种最理想的运行状态,实际的改革施行还要结合相对应的运行成本,以达成一种优化的平衡。
很快,整个建康城并周边地区,除了肃反这一整体大基调之外,扬州刺史府和廷尉两场吏考又成了时流热议的新焦点。
最关注你的,往往是敌人,哪怕这个敌对之势只是假想中的。
诸葛恢虽然已经被拘禁于台内,但其两个儿子眼下尚是自由之身,也是想方设法要将父亲营救出来。他们两个时誉自然难比其父,但诸葛氏已经算是青徐人家如今唯一在势的门户,尽管这势力也已经是岌岌可危,但仍有相当一部分青徐时流聚集在其周围。
“沈氏狂态不减,欲以一家匹敌世道,不支之态已有彰显,但目下事态仍是敌强我弱,不可懈怠。还请诸位谨慎继力,只待我父踏出囹圄,我等乡众才有强力依靠!至于目下,诸位也无需担心寡应,沈氏若仍逼凌过甚,褚氏、庾氏都非甘心待毙之流!”
诸葛恢剩下的两个儿子中,诸葛虪不过中人,少有定计,幼子诸葛衡反而更加聪慧,所以也是由他出面召集乡党,于城外青溪附近园墅集会遍告乡众,希望他们能够保持同一步调,持续施加压力,既要保持煽动入讼,也要勒令相关人家子弟不可去应那所谓吏考。
众人在集会上自然满口答应,但究竟心意如何其实莫测。譬如泰山羊贲,在返回都内家宅中时,便即刻派人将一部分门生秘密召集起来,授意他们准备参加吏考。
羊贲之父羊曼死于苏峻之乱,因有壮烈之名,而羊贲本身也是青徐子弟中优异之选,只是近年来体弱多病,甚少加入到时事之中,此前那场动荡发生时他正恶疾缠身,反而得以免于事外。眼下虽然表面上也是与乡众同一进退,但内心也实在不乏私计。
“目下世态,吴人目我青徐乡流为仇寇,无论今次葛氏救或不救,江表已非各家安居所在。现状失意,人必思归,然乡土仍为沈氏所控。彼此积怨,相忍难求,今次沈氏所持吏考,便是缓图契机所在。鞭下之用,世祚门户所不取,沈氏此谋正为别于世族取用寒庶。态势如此,与其再强阻人愿,不如因而化用,稍铺后路。”
无论时流是何看法,这两场吏考已经开始了声势浩大的筹备。而与此同时,王门王胡之并王耆之两个余孽也被吴郡乡众押送向建康而来。他们的到来,或将大大推动逆案的审理进程,因此时流对此也是关注异常。
1134 鹰爪虐台()
都内两场吏考,廷尉吏考要先一步结束,从诏令下达到统筹考试,一直到成功选出五百名合格吏员,统共用时不到十天的时间。
当然,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淮南原本执法人员抽调过江。但就算是这样,也足以显示出时人对于这种人力选拔方式的热情之高。
这一批选拔出来的吏员,也不可能按照山遐所提出的那种标准允文允武,识文断字是基本,其次便是各自都拥有不俗的武技。
这一次的选拔,乃是一次非常难得的改革创新,虽然用时很短,但却丝毫没有马虎。
尤其沈哲子是要将之当作一项定制来推行,所以从头到尾都是亲自主持,无论是考题的设置又或各种考试流程,包括最后结果的批改与选拔,俱都极尽庄严,所有流程记录在册,半作检讨修整半作后继师法。
为了将这些吏员们与原本体制内的区别开,在服号、符令方面也都做出了改动,尤其是在服装一项,白底黑纹武士袍服取意黑白分明,朱红束带、铜线压角,腰佩双剑,一者竹刃、一者铁刃,彰显法剑既有留情、又有绝情。
余者俱都不论,单单这一批廷尉吏员的制服便令人耳目一新,凸显出执法者的威武与庄重。甚至还没有投入到正式的执法逮捕中,在台内便有了“鹰爪”的称呼。
而这一批鹰爪正式在民众们面前亮相,便是从建康城外将王氏王胡之、王耆之提捕返回台内廷尉中。
人永远都是一种视觉动物,当这一批服饰整齐、仪态威武的廷尉吏员们纵马队列行于建康城街头的时候,都内民众们所受到震撼不可谓不大。很快的,鹰爪之名便随着口口相传而在都内彻底传扬开。
不同于台内提起这个称呼都是蔑称轻视,民众们在论及的时候可谓是敬畏有加、兼之不乏仰慕。因为廷尉作为国内最高执法机构,所面对的主要还是在职的官员又或者地方上的豪宗,寻常小民纵有违禁,也达不到需要出动廷尉的程度。
没有指向本身的危害性,眼见高位者跌落又是民众们积来已久的恶趣,他们自然更乐于将这些高官权门眼中的煞星想象成为一种刚正不阿的形象。
正因为有了这所谓鹰爪群吏的露面造势,稍稍落于其后的扬州州府吏考便更获得了时流的关注,在临近报名截止的最后一点时间里,前来应考者又是激增,竟然达到数千人之多。由此也可见乡野之间的这种潜能,一旦得以激发出来便实在不容小觑。
处境不同,关注点便很难达于一致。吏考所带来的热议风潮在台内很快便冷却下来,台臣们关注的重点很快便转移到了被提捕归都的王氏兄弟身上。
可是这两人根本没有在台内露面,提捕入都后即刻便被关进了廷尉监中,至于审问的进度也完全不向外界披露。这自然令台臣们大为不满,于是在台内又掀起一股抨击弹劾山遐的热潮。
然而很快,这些人便热闹不起来了,因为此前廷尉规定台臣提报逆乱过程的最后时限已经到了。虽然有很多人迫于压力,私下里已经提交,但也有相当一部分的台臣仍是顽固姿态,对此不予理会。
于是这一次,山遐便让这些台臣们认识到什么叫做真正的酷厉,五百名鹰爪群吏倾巢出动,穿行在台城之内抓捕那些由始至终不作提报的台臣。整个台城一时间都为之大乱,许多台臣尚在署内办公,便直接被抓捕系入廷尉。
言辞上的攻击怎么剧烈都是虚的,当所谓的威胁落实下来,给人带来的震撼才是真正巨大的。山遐这种言出必诺的行事风格完全超越了时流认知的极限,一时间甚至就连沈家派系官员都出现一些骚乱。
因为这一次被抓捕的台臣实在太多了,足足有百数人之多,已经占据了台内拥有正式品秩的官员总数将近三分之一。一旦这一部分人真的被入罪问责,不独台事在一定时间内将要陷入瘫痪,后继所带来的波及影响更是深远。
台臣们也知眼下中书令何充其实乏甚主持局面的能力,所以一部分台臣便直趋州城求告梁公,希望梁公稍稍压制一下山遐的气焰。而另有一部分台臣则集聚于太极殿外,叩告乞求皇帝出面罢黜山遐,若再任由事态发展,恐怕国将不国!
类似局面,沈哲子早有预见,甚至那些求告的台臣们还没有到来,他已经将石头城萧元东所统率的奋武军内调一部分,在台内形势将要大乱之际,亲披甲胄,率领这一部分奋武军将士直入台城,亲自坐镇太极殿内以镇压骚乱群情。
台内发生如此惊变,苑中的皇帝自然也知晓。皇帝亲历群臣作乱、心念母后惨死,眼见台臣们被如此凌虐,心中本该不乏快意。
但是所谓本性难移,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强势凶厉之人,于苑墙之内听到台臣们泣诉之声后,心内难免生出几分不忍,沉吟良久才决定召梁公入见。
沈哲子仍是甲胄在身,只是入苑之际解下随身佩剑,待到入苑之后,看到端坐在御床上的皇帝,心内也是生出几分感慨。
今次归都,他明显感觉到皇帝那种对他既存疏远又夹杂着依赖的情愫,老实说他也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眼下微妙过甚的君臣关系,所以尽管归来已经有一段时间,君臣两人其实都在刻意回避这种单独会面的情况。
“臣奉诏入理台事,但却无能镇抚群情,因是累陛下为群声所扰,实在惭愧。”
入殿之后,沈哲子便拱手下拜。
“姊……沈卿请起。”
皇帝仍是一身丧居素服,先抬手让内侍请沈哲子入座,又实在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便又低下了头,沉默半晌后才自嘲笑道:“跟此前几场动荡相比,这些许骚声扰乱又算得了什么。沈卿自具匡定之能,入台以来,诸事井然布划,使朕能得安然丧处,略尽薄孝之哀,朕其实该要多谢你。”
沈哲子端坐殿侧,眼见皇帝一副不乏压抑纠结的神情,略作沉吟后,便又施礼道:“即便不论君臣相和、陛下厚用之情,肃祖拔臣草芥、重恩未敢一刻有忘!”
皇帝听到这话,心绪又是一动。如今的他,早已不复早年的憨直与单纯,因此很快便听出这话语之中的弦外之音。君臣对答,明明当世恩用才是需要铭感于怀、念念不忘的事情,“即便不论”又是什么意思?无论如何,这不该是臣子对君王该说的话!
言外之意,他家这位姊夫心内未必是将他当作君王来看待啊!
念及于此,皇帝又不免回忆起早年苏祖作乱之时,沈哲子归都勤王之后彼此之间那一番对答。或许从那时候开始……
皇帝深吸一口气,心内是不乏被轻视的羞恼,可是很快又转到后续那一句话。的确,即便不论君臣的名分,当年姊夫以孤弱之众归都硬撼苏峻叛军,这行为本身便超出了君臣份定的义务,最起码在当时,只有他家姊夫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勤王意图并行为,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姿态冲入混乱的建康城中。
如此思来,这话意思即就是即便他们之间已经没有那种君臣的牵绊,梁公仍然不会背弃早年肃祖的恩情。只是这恩情未必专系于国器,而是一种私人的投桃报李。
想到这里,皇帝眼眶复又变得湿润起来,他两眼直直望住沈哲子,颤声道:“沈、姊夫你可知,当时畿内动荡,我知只要姊夫归都,再大的动荡都能平定下来,我日夜都盼望着你能归来,可、可是,一直到母后身死那一刻,我也没能将你盼来……我真是恨啊,恨你怎么变了……恨、恨我自己庸才不堪,若能稍得你一分浅能,我、我……”
讲到这里,皇帝更加激动到了极点,用衣袖捂住脸庞,啜泣不止。
“臣……罢了,我是真的没有想到母后她竟也……我确是自恃才能,稍作引望,但当时江北形势,我也的确不宜轻动,石逆尚窥望青兖之上,徐方我又新执未定,若是轻进归都,江北事态难免波荡……这一次,的确是托大了。”
眼见皇帝如此悲戚,沈哲子一时间也觉巧舌难为,他也知皇帝必是经过长久的内心挣扎才终于忍不住向他坦诚以告,对于自己用心与取舍,沈哲子便也不再隐瞒。毕竟皇太后的死,他是需要负上一定责任的,纵容之责难免。
皇帝啜泣许久在渐渐收住哭声,而后才又叹息道:“父皇大行之际拣选姊夫,我往年其实也多有不解。可是现在想来,大概姊夫身上真有什么禀赋近于父皇,就连我这嫡子都有不及……我、我与姊夫,大概是终究不能共论的两类人吧。”
讲到这里,皇帝话语陡然一顿,而后才又望向殿外,不乏忧色道:“可是,姊夫你真觉得如此酷厉行事不会酿生大乱?山遐其人,行迹近乎绝情,我怕姊夫你为他所累……”
“这一点请陛下放心,器者锐钝与否,重在如何施用。时流目下所恐,不过涉众太多而已。但其实天下于才力,未必过分珍视。永嘉之世,时贤遭祸之甚岂是当下能比?即便如此,中宗南来以百六士用,仍能创此中兴躯壳,法统再得延续。春秋定序,草木应时荣枯,未闻物情哀伤能将春秋回挽!”
沈哲子讲到这里,眼中又露精光。大势滚滚,他至今都谈不上笃定可望,至于那些哀号群声,又哪来的勇气自以为能够影响大势。
皇帝眼见这一幕,心情也是渐渐归于平稳,又张张嘴,末了才轻声道:“我、我还是信得过姊夫……”
1135 诸葛伏法()
诸葛恢虽然被拘押在尚书台,但也并非完全隔绝了外界的消息。当然所知大部分都是那些监押他的将士们所转告的,至于那些将士们所说的自然也都是沈维周愿意让他了解的。
不过这倒并不意味着那些信息不可信,相反由于是沈维周视角得观,令得诸葛恢即便不在局中也能略得俯瞰通览,将时局各种变化了然于心。而且目下态势来看,沈维周也根本没有欺骗他的必要。
至于沈维周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者是稍施怜悯,让诸葛恢得以死得清楚明白。又或者存心炫耀,让诸葛恢感受一下即便其人缺席,于世道而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反而有可能更好。
的确凭心而论,诸葛恢也不得不承认,不考虑沈维周种种手段是好是坏,从意图与效果而言,对时流人心的洞察以及那种扬长避短的敏锐,算是给诸葛恢上了生动一课。
其人以扫除旧弊为名,牢牢将时流注意力吸引在他们根本就不擅长的方面,无论有什么样的应对与反击,或者不能说是全无成效,但最起码是始终处于一个劣势战场上,譬如逆风而动,事倍功半。
至于结束当下乱象的关键,则始终被沈维周各种令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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