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充实权无论多寡,总还是目前台城名义上的百官首领,其他台臣有所抱怨也只能向何充倾泻。可是何充对此也根本无计可施,首先他根本没有目下台臣的任免权,其次淮南系官员早已经充斥台内诸多枢机要处,也根本就无从清除。
因此何充近来可谓是烦不胜烦,一俟沈哲子抵达台城,便直接将之引到中书官署,开口便是一通诉苦:“梁公深痛朝局积弊,有匡扶肃清宏志,但积病年久,实在不能妄求一朝病除,疾功催命,不可不察啊!”
听到何充一通抱怨,沈哲子也忍不住笑起来,何充近来有多焦灼,他自然也明白。尤其山遐那种刚烈勇猛的做事风格,有时候就连他都顶不顺,更不要说台城这群悠闲惯了的官员们。
“淮南诸员,久事边防,边事每有疾若流火,难容转踵之暇,行事难免操切。虽有如此一弊,但诸人俱此世难得干吏,才具方面足有可观,这一点请中书放心。社稷沉疴势在必治,无论缓急,难免痛楚。譬如肱骨囊肿,唯有挥刀速斩,方可免于流毒糜烂。”
既然要仰仗人才做事,沈哲子这个主官自然也需要分担相应的压力。尤其类似山遐这样的人,其实在才能方面偏科的严重,如果不能营造一个适合其人发挥的环境,注定将是一事无成。
“况且廷尉近来告令,在我看来其实并无不妥。早前畿内群情骚然,详内如何,事后其实已经难作判定。片言折狱,失于武断,如今兼采众说,力求复之翔实,这本就是执法公允该有姿态。”
讲到这里,沈哲子脸色又拉下来:“我是边臣难免厉声,在我看来,台内群臣不能拱卫君王垂坐明堂,反受板荡奔波之辱,如此已是一罪。眼下允其自陈已经算是法外留情,若将此令目作羞辱,君王遭辱又该以何谢罪?”
何充本来是希望沈哲子能够稍作劝说,没想到他的态度反而更加强硬,一时间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不过沈哲子眼下也还需要何充留在台城作为缓冲,倒也不想让对方过于下不来台,不待他发声便又说道:“这种论调,我不独与中书私下作论,哪怕面对同僚群臣,也是如此。异日若再有人于中书当面穷争,请他不必再费唇舌,直接往州城道我,我自予他一个难忘‘公允’!”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何充也知再于此纠缠也不会有效果,但起码对方是将汹涌群情包揽于一身,他也想看看那一个个在他面前作义愤填膺姿态的台臣们到了州城又会是怎样一种表现,这也算是焦灼之外一点恶趣味的念头消遣。
略过此事,沈哲子才又道明来意。他将此前郡县长官们所写的表章拿出来,摆在了何充面前,然后便叹息道:“朝野积弊深重,实在令人凛然侧目,我本以为自己已有笃念于怀,但诸事真正披露出来才知怎样触目惊心。目下近畿郡县之间,入讼之众如蜂拥蝗祸,由此也可见早前台公是怎样无为,竟使乡怨积深至此!”
何充闻言后嘴角又忍不住抖动起来,且不说他本身便是沈哲子口中所谓无为台公中的一员,单单对方这熟练的倒打一耙的本领便让人有些受不了。
他此前心忧于淮南系官员与原本台臣的碰撞,但并不意味着台内对沈哲子这个领头者就没有怨声。
譬如梁公执事短短几天,人情淡薄,乡伦无存,所谓乡民蜂起入讼,正是执政失德的最佳说明。往年梁公在北,江东也不见如此多的奸徒罪案,如今归来,京畿内外几无清白之身。这真是名为定乱,实则祸国!
这一类的论调虽然公开场合少有人敢说,但台臣们私下里聚会中早已是疯传。
当然何充也知道这些评价自然是有失公允,因为眼下这种乱象,就是朝野时流鼓动起来的。
可是在沈哲子口中,这群情汹涌的局面正是台辅失职的最确凿证据,其人同样有着强大理由,本身向来注重边事,今次归国治乱,那些乡野积攒的讼案总不可能归罪到他的头上。
这种互相攻讦,本身就是分辨不清的糊涂官司,可谓双方合力促成,谁又是清白的。何充对此也懒作什么无谓仲裁,只是叹息道:“乱况终究不可久待,还是需要尽快做出定论,给君王、给朝野一个公允结果。”
“这正是我来拜望中书的原因,我奉命治逆,自然也想尽快了结此中积事,再归江北讨伐猎功。可是眼下实在是人力不济,尤其郡县之中吏数匮乏,治事能力严重不足。”
沈哲子一边说着,一边掏出自己的表章递给何充:“有鉴于此,我希望台内能将事权再稍稍假我,允我略设权宜方略。”
还要稍假事权?现在的事权还不够大?
何充闻言后已是忍不住腹诽连连,现在台城还属于他的只剩下自己这清白一身了。当然他也知这只是一种客气说法,如今台事决此一人之手,真要力推什么,他是阻拦不住的。
接过那表章匆匆一览,何充脸色又是陡然一变,对于沈哲子的胆大妄为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表章中所陈只有一条方略,是一条被拟名为“吏考”的取士方法,即就是通过诏令形式向内外宣告,组织一场面向畿内士庶的类似策问考评,择优充入宫寺官署任职吏首。
“朝廷自有才取定策,梁公此论,似是多余……”
何充将表章合起来,暂且不论心中震惊,直接望向沈哲子表示自己的反对。关于这一条策略,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沈哲子对于当下此态仍然不满足,想要另编名目再将自己党羽俱都网罗进台城各个官署机构内。
“或是多余,但也只是权宜。才取吏考,所任在吏不在官。其实类似取用之法,不过此世通行俗论。凡在职官长若需尽于王事,哪一位不是要以私财自募僚属,又因人情拘限,多以不才充事……”
何充的反对也在沈哲子预料之中,但他既然提出这样一条方案,自然也是准备了充足的说辞。
当下的官职构架,负责处理具体事务的本就是官职之下大量的属吏。高位者如三公、方伯,俱都开府私聘掾属,这些掾属严格来说并不属于王臣序列,包括沈哲子起家的东曹掾在内,他当时所负责的对象乃是时任太保的王导而非直接受事于君王。
官员即便不开府,同样也需要大量的属员。当年沈哲子担任东曹掾,就需要自己招募吏员来处理那些案牍琐事。至于地方上除了自养规模庞大的吏户之外,还有各种各样门生、荫属的方便法门。
这一部分属吏,本身并不具备品秩,仅仅只是官员的私聘僚属,但其实朝廷在给官员的俸禄支付当中,就包含了一部分此类费用。
沈哲子所提议的吏考,就是将这种官场规则制度化,将官员的私聘行为收为朝廷的定制举措,在现存官僚之外打造一个完整的辅助系统。将这一部分属吏群体效忠对象从主官转向朝廷。
何充听到沈哲子所言权宜,再翻开表章仔细一看,发现果然是标注了这个所谓的吏考即便得取,也并不是一个终身的任命,而是按照具体事务不同规定一定的年限时间。等到超过这个时间,便放免为民。
比如当下扬州州府之下急缺各种司法人才,甚至无需通晓律法,只要能够识文断字、从容书写就足够用了。因此吏目开考,取用两百到三百人,时限半年或一年。
有了这一点认识,何充再将这所谓吏考诸多细则仔细阅读一番,发现未尝不是一个可行的策略。同样站在中枢的立场考虑,这算是能够将权力大大集中于台城的方法。若是此前台城采用这种考评,不至于发生江北近乎割据,完全插不进手的情况。
而且这对现行官制几乎没有任何触动,甚至于官员俸禄中这一部分的费用都不作裁减,相当于随职事增发的一份福利。至于这些通过吏考得来的属吏们,事急则用,事定则罢,也无需增加太大的钱粮负担。
但唯有一点可虑:“野中是否真有许多遗贤可用?若真果具贤能,又是否乐于侧身鞭下之列?”
听到何充这个问题,沈哲子便笑语道:“眼下尚是草创一策,至于真正收效如何,还待检验,或许真是我偶发奇想、无谓之劳也未定。”
考吏而不考官,是沈哲子根据现世情况所拟定一条阻力相对较小的取士改革,同样也是给真正寒门子弟打开一条加入统治秩序中的道路。至于何充所考虑没有那么多遗贤可用,这其实不成问题。
目下这个世道虽然门阀仍成畸大之态,但已经不再是东汉以来学术并统治技术唯高门把持的局面。漫及社会上下阶层的动荡,本就在促进知识的分散与向下传播。
而且那些寒门与次等世族参政热情之大也是不容小觑,像沈家这样为了加入统治阶级而屡屡反叛的更是不乏。他们这一类的群体,相对而言更加注重加入统治秩序这样一个事实,反而不太重视品秩这一类的虚名。
北方那些所谓世族高门,为了维系家业存续并获取政治特权,甚至容许异族统治者骑在他们头顶上拉屎撒尿。沈哲子并不觉得名分上的贬低,就能阻止广大寒门子弟参与治世的热情。而吏考制度对人才的统筹取用,一定程度上又能将他们抽离出原本的乡土环境。
至于来自世族高门的阻挠,眼下无论南北世族势力都已经陷入极度萎靡的状态,最起码来自他们的阻力,硬不过来自沈哲子江北十数万王师的钢刀!
按照沈哲子的形容,这所谓吏考仅仅只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也更像是他困于当下局面而采取的变通之策。唯一需要注意一点是要以诏令形式宣告于外,以此来作为一种制度的尝试,若是能够收效,未来台城无异于有了一条制衡地方官员的善法。
何充在略作沉吟后,也实在没有发现什么太明显的弊病,更何况他也知道自己中书令的位置没有那么稳固,所以很快便联合署名呈送苑中,皇帝批复之后即刻发放诏令,小作试水。
1133 独夫九卿()
台内当下凡有政令变动,俱都牵动人心,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诏令内容很长,但是抛开那些皇帝有感厚德及人的虚辞之外,核心内容只有两条,第一条是为扬州刺史府下各级官署选募吏员,第二条就是凡畿内良家、只要不是刑家或籍外流人,俱都可以参选应征。
目下台内虽然不乏混乱姿态,但办事效率却是提升数倍有余,诏令出台之后即刻便下及台内各宫寺官署,甚至不出一个时辰的时间,告令便在全城都张贴开来。
果如沈哲子所料,这一条诏令在人心中所造成的震撼其实并不大,也并没有多少时人能够见微知著,认识到这是一条拥有怎样跨时代意义的变革。
时人顶多好奇于仅仅只是一桩小事罢了,根本就上升不到需要动用诏令的层次,州府或郡府一道告令出台通告即可。
何以要以诏令颁行,在相当一部分时人看来,一则是世道给予梁公的反制的确不小,乡众汹涌入讼带来的压力实在太大,单凭沈氏自己的人力储备都难以尽劳,需要向外界大量征募。
另一方面则就是大概此举还存几分示威之意,为的就是向时流宣告沈氏独掌诏命这一事实,就连这样一件小事都要如此高规格的去办。
反对声不是没有,诏令出台不久,便不乏台臣直接冲入中书官署力劝何充收回诏命。
不过这些反对大多也不是针对诏令本身,而是反对沈氏专持王命、引为卑用的行为,有的或许只是单纯出于维护礼法,有的或还存念想要借此稍作掣肘,让这场轰轰烈烈的逆案调查因为吏用不足而流产。
刀笔司命,稗政始于此诏!
在那些反对声中,类似这样的话语被屡屡提及。可见时人就算心存警惕,反对的还是诏命下及官署吏员这样的层次,这无异于是对皇权的一种加强,将原本属于各级官员的一部分人事权收归中枢所有。
何充原本对于这样一条诏令还心存迟疑,可是在听到这些反对声后,反而更加强了他要将之推行的决心。
其他那些台臣们终究不在势位,感受不到中枢权威丧失、完全不能插手地方的窘况。可是何充久为台辅,对此却有极深感触,哪怕未来他未必还能在位,但那种加强中枢权柄的冲动还没有消除。
类似的政令,以往想要推行,阻力最大必然来自于以梁公沈维周为首的畿外强藩。可是现在沈维周为了在内立威,主动提出这样的方案,即便不以立场而论,这绝对是加强中枢的一项善法,怎么可能因为一些不明形势的反对声便叫停。
所以这一次何充是主动承担一部分时流问责的压力,只是要求沈维周尽快筹措做成此事。可是扬州刺史府吏员选募还没有做成,廷尉那里便又要求效法,而且要求招募的规模较之扬州刺史府这一次还要大一些。
山遐摆出的理由也很充分,因为眼下廷尉根本就无人可用,甚至于就连一些整理图籍、律令的琐事都需要山遐亲自去做。
之所以会如此,一者在于山遐这个人眼下的确是达到了神憎鬼厌的程度,连累整个廷尉体系都遭到整个台城的唾弃。
如山遐这样内心强大的人实在太少,或者本身也是不认同山遐其人行事风格,所以在逆案立案以来,廷尉下属官员便大批请辞或是干脆离职,甚至就连廷尉正、左右监这样的重要属官都没留下来。
另一方面便是山遐这个人的确是性情乖张,难与共事,对外人狠,对自己人同样狠。在追查外署台臣之前,已经先一步在廷尉内部下手,淮南那一套考勤制度基本上被他搬用到廷尉内部,先将自己人进行一番肃清。
如此内外折腾之下,山遐除了“山鹰”这个诨号之外,又得到一个独夫九卿的雅号。整个廷尉体系之下除了山遐之外,只剩下小猫两三只,其中一个还是其人远房族子充数,事务的处理,几乎已经陷入停滞。
何充本身对于山遐这样的人同样厌恶至极,他也乐得保持廷尉这种近乎罢废的状态。可是扬州刺史府请求一开,对于台城本身九卿官署的诉求也不好视而不见。可是在看到山遐呈送中书的奏书之后,何充又是忍不住的一阵头大。
扬州刺史府那里招选吏员,只需要应征者识文断字、明知条理即可,要求可谓简单。可是山遐所提出的要求则要多得多,不只需要应征者通晓律令,还要求他们弓马娴熟,允文允武。
何充原本就担心这种临时性质的差遣招揽不到真正有才力的人选,对于山遐这种异想天开的要求简直就是哭笑不得。如果按照这个要求,就连何充自己都不够资格,他可是连马都不太骑,更谈不上弓马娴熟。
换言之,能够达到山遐要求的时人,其本身素质已经可以追求公府正式征辟,又何需贪恋区区一个廷尉下属临时属员的职事,这种要求简直就是没有自知之明!
何充虽然愿意促成此事,但不等于他就愿意与山遐一起沦为时流笑柄,因此对于山遐这一请求不作批示,着人转送州府让沈哲子头疼去。
山遐的奏书被送到州城的时候,其人正在州府内,看到中书属官将自己刚刚呈送的奏书摆在了梁公案头,山遐脸上也是忍不住流露出几分古怪之色。
“要我以外部军卒为你充任属吏,这一要求不合礼法,但如此一来,事情就没有疑难了。”
沈哲子将山遐那奏书摊开,一边提笔批示一边微笑着对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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