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行进的道路两侧,站满了围观的乡众看客们,不断的爆发出猛烈的喝彩声,不知是因为敬仰梁公,还是看到那庞大的耕牛队伍而按捺不住的兴奋喜悦。
很快,队伍便就到达了被围起的这一片荒田,此时荒田上的大火早已经熄灭,残留下了一地的灰烬,还有那袅袅升起的烟气。
沈哲子到场之后,担任礼官的乡贤们行至车驾前躬身邀请,然后他才在左右搀扶下落车登上高台,继而便是一连串的郊祭仪式。
这一整套礼节实在冗长,不独那些乡众们看得哈欠连连,就连沈哲子都开始不耐烦起来,乃是由谢尚等人据说是从周制古礼当中修复出来的诸侯郊祭劝农典礼。既然要追求一个标志性和仪式感,沈哲子也只能耐着性子由头演到了尾。
待到一整套仪式结束后,早已经是日上三竿。沈哲子也不得不感慨什么叫礼不下庶人,如果寻常农人时常来上这么一套,是否能劝得了农不说,饿死累死倒是有份。不是闲得蛋疼,实在编不出这么一套繁琐的仪式,而且还仅仅只是诸侯简礼。
接下来便是分发耕牛、农具,这一次广陵周边同时开垦屯邑有二十多个,耕地总量达到两千多顷。各个屯邑乡长、司吏等等排队上前代表乡众领取耕牛、农具、粮种等等,看到这一画面,民众们情绪终于再次被引爆起来,喝彩颂德声此起彼伏,在这广阔郊野中经久不息。
待到各种农用物资分发完毕之后,便到了亲耕的环节。沈哲子换下挂满各种环珮、纹章的礼服,而后着以轻便时服,缓步行到了田垄间。
这时候,早有农人将耕犁架在牛后,将犁柄放在了沈大都督手中,而后周遭观礼的乡民喝彩声更是不绝于耳。
身在这样的环境里,沈哲子心内也不由自主的被激发起几分不自知的狂妄,扶起犁柄打了一个极为笃定的手势,而后前方耕牛一动,那犁锋却并未深扎在土层里,擦在土面一个打滑,连带着沈哲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幸在旁侧还有卫兵眼疾手快,忙不迭上前扶住了沈大都督,那负责掌牛的农夫也忙不迭拉住了耕牛,额头上更是涌现出一层细密冷汗。至于周遭围观的乡众们看到这一幕,更是爆发出一连串善意的哄笑声。
沈哲子站稳之后,拍掉衣摆上沾到的草木灰屑,递给那农夫一个安慰的眼神,示意继续。而后耕牛终于缓慢的向田中行去,沈哲子掌犁于后,动作充满了生涩笨拙,所犁出来的那条土沟也是歪歪斜斜。
围观乡民们更是大笑连连,在他们看来,这位沈大都督实在不擅长农事,换了他们在场任何一个,单手都能执稳那本就轻便的沈郎犁。
不过这倒无损于沈大都督威望,反倒那种努力的生涩笨拙,让这位大都督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变得立体可亲起来。原来这位誉满当世的大都督并非高不可仰,同样有自己不擅长的事情。
乡民们的哄笑声令得苦心营造的仪式感荡然无存,都督府属官们实在没眼再见大都督如此受人见笑,忙不迭下场去阻止准备替换下大都督。
然而这会儿沈哲子却变得顽固起来,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些后悔不自量力的自取其辱,但也好不容易找到几分手感,若是现在放弃的话,那真是没有洗刷耻辱的机会了。
于是他努力的掌着耕犁一个来回,待到返回的时候,那犁出的土沟已经渐渐变得笔直起来,而乡众们的哄笑声也渐渐转为了喝彩,甚至有人起哄嚎叫让沈大都督再耕一趟。
可是一个来回已经耗尽了沈哲子毕身的力气,两臂更是酸涩难当,面对乡众们的热情只能敬谢不敏,环施一揖而后便挥手行回了高台,对着匆匆行上来的乡贤们笑语道:“平淡农事,同样不乏技巧深藏,生疏力搏,事倍功半。诸位各为乡长贤首,也应善记此节,治耕有度,切勿伤及农本。”
众人闻言后,忙不迭拱手应诺,再将沈大都督奉回首位,而后便是百牛下田,正式开始耕垦。这当中还有一个竞技的小环节,农人各划相等面积的耕地,谁能完成的又快又好,自有耕牛、农具等各种犒赏,在场观礼乡众们俱为评判。
在场不乏乡贤担心沈大都督不能因为此前遭到群众哄笑而释怀,于是又极力将话题引到大都督所擅长的事情上,同声恭请大都督作上一篇劝农诗赋。
文抄这种事情,沈哲子很长时间不作了,难免生疏,眼见到众人踊跃请劝,一时间也觉得有些为难,为了不破坏这种事情,便也勉强为之,让人取来纸笔,顷刻间挥笔而就。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桑麻连阡陌,万户踏枢机。四海无闲田,男耕女作织。四时成定序,九州同盛世。”
在场有人捧起沈大都督那只可称之勉强的墨宝诵读起来,而后高台上气氛便有所沉默,因为这诗作实在太平庸,且还稍出辙韵,谁也不能昧着良心说是什么不世佳作。
然而这诵读声传入到民众耳中,却飞快的引起了传颂,哪怕不识字的寒丁,理解起这篇诗作来也全无压力,诵读声渐渐传开,到最后竟然连成一片,使得整片区域内气氛又变得热烈起来,高台上尴尬很快便被冲散。
然而在这一片热烈喜乐的氛围中,在沈哲子将要登车离开之际,却有一丝不和谐爆发出来。
沈哲子的仪驾队伍之外,突然冲出十几个全身素缟之人,为首者乃是郗鉴的次子郗昙。郗昙一路冲到沈哲子车驾前,一把拉住缰绳,布满血丝的双眼怒视着正待上车的沈哲子。
沈哲子抬手阻止了将要冲上前采取行动的护卫们,而后让人将郗昙请到面前来,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郗昙已经大声吼道:“江东时局动荡黑暗,大臣横死,生民涂炭!梁公身受国遇之厚,当世无人能出于右,当此社稷板荡之际,不思引众归国匡扶定势,却要在此作态宠媚小民,这岂是社稷柱臣应为姿态!”
周遭不乏人行上前来,听到郗昙这吼声,一时间俱都凛然生畏,周遭霎时间已是鸦雀无声。
“郗郎哀痛父丧,言行偏于礼法,这一点我能理解,也不会因此责你。”
沈哲子听到郗昙的吼叫,便背手行到了他的面前,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但是,言及引众归国,所谓匡扶定势,岂是尔曹能发时议?国遇无分厚浅,既受王命,恩用无有轻重!我久来承受诏使,节督江北王师之众,抚边征远,讨伐横逆,斩获不乏,俯仰无愧!”
“江东时局,近来确有不靖,即便台辅不能胜用,自有明堂王诏取我入补。国务是非轻重,自有典章绳法,江北盛甲十数万众,用内用外,在南在北,自有王命辖制,岂能人情鼓噪而驱!”
郗昙听到沈哲子如此坚决表态,一时间脸色也是转为惨白,继而便哽咽道:“国务不容人情,难道梁公就徒拥千万王命之众,于江上坐观江东社稷飘摇,生民罹难?”
沈哲子闻言后并不急于回答,而是登上车驾临高望向在场众人,凝声道:“军务之秘,本不宜宣告于众。但我也知江东板荡已涉江北,我受于王命之用,岂能侧身远观,江北诸部十万强甲,业已整装待发,只待王诏过江,即刻挥师入拱!”
“在此之前,谁若再以人情安危说我,俱以构陷入罪!同时遍告江东士庶生民,勿因私计而擅弄戈事,即便台阁行政偏颇伤损众情,宜趋明堂陈诉冤屈,否则奉诏过江之后,凡具械私斗者,俱审无论!”
1114 江东死局()
江东局面崩坏之迅猛彻底,说实话就连沈哲子自己都颇感始料不及,就好像多米诺骨牌被推倒了第一张,接下来便开始了无从遏制的连环的坍塌。
局势崩溃到这一步,看似意料之外,但细审之下,其实又何尝不是在情理之内。东晋这个小朝廷虽然苟立于江表,但却是胎病难除,名之为中兴,其实不过只是一个强求苟安的变种嫁接。
中兴建制之后,非但继承自中朝的种种积弊没有消除,又增加了严重的边患压力与南北地域冲突,而这几个问题,无论哪一个一旦爆发出来,都足以将一个盛世王朝进行腰斩。
时局中不可谓没有聪明人,面对种种积弊问题也不是没有应对策略。比如琅琊王氏的王敦和王导,便分别代表了对皇权的钳制与维护,同时也在有意识的对吴人势力进行压制和引用。至于庾亮则就是依法治国的代表,尤其对宗王势力的打压简直可以称为冷酷。
及至中期,其实无论桓温还是清谈领袖的殷浩,虽然功绩差异悬殊,都可以称为向外开拓的代表人物。但当桓温畸大之后,以谢安、王坦之为代表的维稳派又登上前台来,为政权争取一个存续空间。
而由陈郡谢氏所主持的北伐,其实应该说是淝水之战的余波红利,不可以算作正式的开拓进取。就像沈哲子的中原大捷,看似战果辉煌,但若论及真正意义,其实还是比不上早年的淮上击败石虎南征大军,淮水之胜才算是真正奠定了他日后所有行为的逻辑起点。
其实在谢安隐退之后,整个东晋政权这个制度逻辑已经推演不下去了。闭门苟安自守只会自取灭亡,向外开拓又会造成强枝弱干,权臣凌主,动是一个死,不动也是一个死。
所以整个东晋晚期,方伯围攻中枢,宗王弄权,南北次等世族为主体的天师道作乱,包括桓玄的专擅篡夺以及刘裕的北府系军头死灰复燃,又何尝不是这一系统瓦解崩溃的一个大势所趋。
沈哲子的到来,以及这十年所作所为,其实是大大加快了这一系统逻辑的推演速度。东晋这百年国运,表面上看来诚然是门阀次第执政的局面,但其实更内一层又何尝不是军头与次等世族不断向最高权位发起挑战的过程。
事到如今,江北王师几乎尽为沈哲子所掌,而他的南人出身与先帝婿子这一身份,又足以获得南北那些次等士族与寒门的拥戴。边患压力已经在沈哲子手中得到了极大的缓解,而南北的地域矛盾,也在沈哲子身上得到了缓和与交融的契机。
按照事物的正常发展逻辑,沈哲子下一步若还要有所举动,必然要触及晋祚这一统序最根本的积弊,也就是那些历任台辅因为出身所限而不敢触及的禁区所在。
所以,江东各方对沈哲子心存警惕忌惮那是必然的,如果到现在还没有这种意识与计划,反而要说一句愚不可及。但江东各方没有意识到的是,许多问题看似已经解决,但那不是一种常态的解决,而沈哲子本身才是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案所在。
沈哲子深知,东晋这一套统序看似创立不过三十多年,但实际上却是两汉以来豪强不断做大最终演化出来的一个畸形成熟体,所谓的门阀,乃是兼具学阀、财阀、军阀以及大地主等诸多元素于一身的一个怪物。
正因为种种特质兼具一身,所以门阀才体现出如此顽强的生命力,南北分裂几百年的大乱世,可谓风起云涌,帝王换代如走马观花,但当一切尘埃落定,盛世来临时,这些门阀或许已经不如最初那样顽强,但是他们仍然顽固的存在了下来。
所谓的门阀,与其说是某种具体的存在,不如说是社会发展到这一阶段一种自然生成的资源集合方式,整个社会才是真正的病灶所在,所谓的四大门阀、所谓的五姓七望,不过仅仅只是由此滋生出的癌变细胞而已,就算是消灭了他们,也会有新的个体取而代之。
其实近来请求过江的声音,又何止郗昙一人,江东各个方面也都在派人求请,都督府内部这种声音则更加强烈。随着江东局面日渐失控,台辅们在这过程中各种表现也可以说是非常的拙劣,而沈哲子也越来越有那种众望所归的气势,所谓南北士庶俱仰望梁公掌势。
但越到了这种时刻,沈哲子越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需要弄清楚那些求请之人要通过他达成怎样的意图,有选择的接纳,而不是被这些所谓乡愿人情所捆绑。王莽未篡时也是在世圣人,董卓初入洛阳也俨然是汉祚救星。
目下的沈哲子,的确很强,但所谓的强大与否,其实是一个感觉,而不是一个事实。军队有离合之剧变,人望有消涨之忧患,使你强大的原因,终究会对你形成一种反制。
晋祚这个死局,沈哲子救不了,也不想去救。他从来都不讳言承认肃祖对他的知遇之恩,但他能为晋祚朝廷所做的,就是给其提供一个还算体面的退场,而不仅仅只是苟全于江东,最终内讧至死,永远留下一个耻辱的姿态。
人皆以为沈哲子强大在于江北这十数万雄师,但最起码在现阶段,真正能够给他提供更大帮助的还是老爹沈充对乡情乡势的牢固把握。因为在三吴之地有着深厚的基础,沈哲子才可以从容等待,而不是像后世刘裕那样江东一旦有所动荡,即刻抛弃江北局面回镇江东。
江东所谓的混乱,其实到目前为止,仍然被控制在京畿周边,而所崩溃掉的,主要也都是上层的统治构架。
沈哲子最理智的作法,其实应该是始终保持缄默,一直引而不发,待到动乱折腾完最后一丝气力,再从容渡江,按照自己的心意,将中枢上层统治秩序重新构架起来。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忍耐住,在面对郗昙质询的时候做出表态,唯以王诏为命,一俟诏令过江,即刻南渡定势。
之所以如此沉不住气,也是因为早间刚刚得讯,就连镇守石头城的宿卫将士们都发生哗变,而且各种抨击皇帝失德、要作废立试探的言论充斥都内。
而且皇帝和皇太后所暂居的建平园也被强众围堵起来,就连江北在建康的情报人员都不能查探内中情形,但也可以确定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沈哲子大多数时间都是理智,但他也不能完全的免于人情,无论是肃祖的知遇之恩还是顾全夫妻情分,他都不能再做缄默,不能坐视皇帝与皇太后深处如此孤立凶险的局面中,所以先作发声以为声援。
有了沈哲子这一表态,皇统之后便有江北十数万王师为其依仗,无论哪一方把持皇帝,都必须要礼奉有加,否则待到沈哲子过江之后,必然要作为首恶被赶尽杀绝!
这是在不打乱他的即定节奏情况下,他能够为皇帝做的唯一援助。若真不审形势的急切派兵过江,那江东各方在急切之下会做出怎样的过激行为其实莫测,反而会增加皇帝与皇太后的危险。
上午完成郊祭劝农的典礼后,沈哲子便返回了广陵城,而午后不久,杜赫等一众都督府重要属官们便抵达了广陵,同来的还有三千寿春守军。
此前沈哲子宣告十万王师整装待发,其实也是在吹牛,像河洛、枋头、青兖之间等各部王师都是不能调动的。
他眼下能够动用的军力,不过仅仅只有新进成军的奋武军、广陵军府新征府兵以及杜赫所带来的三千援军,统共加起来勉强超过万人。
当然形势真有需要的话,淮南各郡县之间包括盱眙、淮阴等地,旬月之内也能再征发两到三万援军,但在沈哲子看来,这也没有什么必要。
杜赫等人到来,是因为稍后南下定势,必然要牵涉到大量的时局调整。而到了那时候,中枢已经彻底散架,沈哲子也就无需再避讳会被朝廷过多干涉江北布局,所以要有相当一批都督府属官入台治事。
而跟随杜赫前来的,除了都督府一众属官们之外,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人那就是辽东质子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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