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通过军械输送,将淮南军强大的概念灌输到一众军头并其部曲们心目中,而后通过大规模的征伐将徐州军的主力调离本镇,再以止戈的诱惑瓦解流民帅们立身的根本,最后通过军府这一形式将残留在乡土中的不稳定因素吸纳回来,组成可控之师。
一旦完成徐州本镇的整顿,那些外调的徐州军实力军头们便成了无源之水,即便还有拥兵自重的想法,也已经没有了实现的可能。
1069 人尽其用()
凛冬之际,徐镇各个方面都在进行剧烈调整的时候,一位垂暮老人也踏上了他的行程。
原本郗鉴是打算再坐镇淮阴一段时间,等到来年开春他再离镇,给沈哲子接手徐州事务留下一个缓冲期,有他这个久执徐镇的老人在,即便有什么意外和争执发生,也能有一个调和的余地。
可是沈哲子入镇以来诸多作为,让郗鉴意识到他是想多了,这个年轻人有足够的手腕能够稳定住徐州局面,郗鉴如果再强留下来,反而是徐州各项改革的阻挠,徒惹人厌罢了。
所以尽管心内还有诸多不舍,但郗鉴还是决定尽快踏上行程,先往江东述职复命,然后再思归处。
当沈哲子得知郗鉴这一决定后,也是推开手边诸多事务,亲自前来相见,不乏诧异道:“郗公何必急去?如今镇内诸多巨细事务尚需郗公坐望斧正,猝然弃我,难道是我疏忽失礼?”
郗鉴闻言后懒懒一笑:“维周你有匡扶大才,入镇之刻,即如狂风入室扫荡浊气,我这老物若还固执不去,反倒是昏聩可厌了。徐镇不乏旧敝,唯有简于负重,才可阔步前行啊。我这老朽如今能做的,也唯有不惹厌而已。”
沈哲子听出郗鉴言中略存薄怨,这倒也正常。自己入镇短短时间内,便接连重拳出击,可以说是直接捣烂了徐州旧有的秩序和体系,郗鉴这个原本的徐州刺史看在眼里,自然难免有些吃味乃至失落,这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对于郗鉴能够这么干脆的便放弃徐镇一切,沈哲子也是略感意外,因此便不乏真挚道:“郗公既然已经决意,那我也不再挽留。只是请郗公再稍待几日,待到淮北几军入镇稍添武备,我将率众持戈护送郗公南下。异日郗公若再要北行,无论归乡又或归镇揽旧,都请传告一声,让我能够全于迎送礼节。”
郗鉴闻言后便点点头,并不反对沈哲子的提议。虽然如今的沈哲子已是当之无愧的江北第一人,但郗鉴也觉得自己够资格被护送一程。
徐州能这么快便受于其人掌控,除了沈哲子此前趁于意外的极妙应变之外,也是少不了郗鉴大度能容的放手与配合。尤其郗鉴几乎没有提出什么要保留自己在徐镇影响力的要求,这也是沈哲子诸多改革能够顺利铺开的重要原因。
若是郗鉴真的有意为难,或者说有心将自己的影响力稍作保留,也足以令沈哲子头疼。远的不说,单单荆州的庾怿,虽然已经执位数年之久,但至今都还没能彻底摆脱陶侃残留的影响力。
虽然眼下的徐州,并没有大乱的隐患,但是深及乡野的变革总是混乱难免,需要有一支成建制的武装力量以坐镇。所以早在沈哲子出发的时候,便传令本身就出于徐州的曹纳与徐茂率领五千甲士南来。
又过了十几天,这支军队终于抵达了淮阴并分批入驻郡县之中,一直到了这一刻,沈哲子才正式动手裁撤大量的郡兵,而军府的创建也同期展开。第一批的三个军府分别安排在了淮阴、盱眙与广陵。
与此同时,沈哲子亲自率领两千名护卫,护送郗鉴一行向南而去。
郗鉴今次离镇,队伍规模并不算小,单单仆僮部曲便有千数人众。这也算是一种豁达的表现,他甚至连在任这些年所经营的一些田产别业都没有保留,俱都交割清楚。
在时下这种氛围,想要将公私彻底分割清楚,实在很难。对于郗鉴如此豁达的放手,沈哲子在私利方面也给予了丰厚的补偿。
比如此前经营海路而在大江入海口经营的几座岛屿,其中有两处便直接划给了郗家,虽然管理权还保留在商盟的手里,但郗家单凭这方面的分红,家人子弟便能累世不乏用度。
另外郗鉴所交给刺史府的这些田产,沈哲子也都是以沈氏在会稽的各项产业近乎一比一的补偿,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沈哲子要有针对性的对自家产业进行一个减持。
徐镇入手,意味着他执掌内外的目标又近了一步,所以在未来肯定要进行比较深刻的变革,沈氏所拥有的众多产业在未来某一时期内将不再是助力,而是一种阻力。
沈哲子并不觉得他比时人高明多少,唯独胜在眼光长远、未雨绸缪。假使未来南北得于一统,想要瓦解掉那种极为深刻的南北分裂趋势,江东的大土豪们绝对是一个需要抑制的团体。这种政治上的考量和需求,并不会因为他出身江东便能够视而不见。
所以从现在开始,他就要将自家在江东众多的产业布局逐步转化为公器,加以制度化,而不能转化的则就要及早割舍掉。
使人强大的,同样会予人反制,不破不立,他若始终抱紧已有的存量,便不可能完成真正意义上的化家为国。
总之,郗鉴这一次配合沈哲子顺利掌握徐州,最起码给家人换取到足够的立身资本,而且是以一种颇为阴晦体面的方式完成,最起码不会给时人留下指责他公器私售的证据。
尽管在事实上,的确有这种意味存在。这种变通诚然在道义上立不住脚,但道德从来都不是沈哲子的追求,洁白无瑕的道德操守也并不能阻拦住五胡对神州大地的次第摧残。
郗鉴的家人们分作两路,一路跟随郗鉴南行归都,另一路则在其侄子带领下北行前往高平故乡,将要修缮故居以作归乡准备。
南行的队伍中,除了郗鉴并其家人之外,还有一部分原本徐州的属官。这些人要么本身有瑕疵,不能适应都督府那种构架秩序,要么就是单纯的不满于沈哲子的各种主张,理念不合。
对于这些人的离去,沈哲子也都由之,甚至还给他们各自开具推荐信,以帮助他们能够在江东谋取到一个立身之处,也算是好聚好散。
除了这些人以外,还有一部分乡众自发的沿途远送郗鉴这一位旧长官,甚至还有一部分广陵乡众在得知消息后,隆冬之际冒着风雪远出百数里相迎。
郗鉴本身在军事上并没有太大的建树,能够坐镇徐州年久,靠的就是崇高的人望与怀柔的抚慰,自然能够得于人心,有这样的待遇也并不出奇。
沈哲子一路上护送郗鉴,多见徐州乡野男女老幼相扶迎送,这种现象在将近广陵的时候达到了一个顶点,甚至不乏白发苍苍的乡贤老者们因为郗鉴的离任而泣号于途。
每每看到这一幕,沈哲子感触倒不多,只是有些哭笑不得。诚然郗鉴在徐州可谓是人望崇高,但若说因其离任而令得乡众们失望痛心到肝肠寸断、痛不欲生,那也有些言过其实。毕竟作为徐州刺史,郗鉴也不大有时间帮那些乡众挑水劈柴,惠及万众。
所以广陵乡众们摆出这样的姿态,某种程度上其实是在给沈哲子这个继任者上眼药,一种变相的奚落与规劝,希望沈哲子能够一定程度上保留郗鉴在任时的政策。
但这番媚眼真的是抛给瞎子看,对于徐州的各种改革,沈哲子可以说是从来到这个世界便开始诸多构想,此前又铺垫数年之久,又怎么可能因为这些无谓乡情而有所改变。。。
一路南行,抵达广陵时,已经到了腊月。广陵乡众们对于郗鉴的欢迎程度,简直就不逊于此前沈哲子归都时所受到的待遇,几乎合城出迎。
不过这一路行程已经被拖延的极为严重,郗鉴若再在广陵逗留,年前都未必能再赶回建康。所以他只是在广陵城外与乡众们稍作集会,而后便匆匆上路。
沈哲子送到这一步,便也止步,将郗鉴的护卫工作交给了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京府刘超派来的迎接人员。
广陵城外临别之际,看到郊野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列队入驻广陵城的淮南兵众们,郗鉴才陡然反应过来,沈维周这个奸猾小子一路跟随,又哪里是为了护送自己,分明是要借着自己为掩饰,将其兵众开赴广陵以坐镇!
要知道,广陵可不同于淮阴与盱眙这些后来收复的沿淮重镇,永嘉伊始便是南渡侨人的落脚点,几十年来,此地乡情早已经盘根错节、复杂到了极点。甚至郗鉴后来移镇沿淮,都有这方面的原因,因为难以处理,索性直接避开。
沈维周手段就算再怎么刚猛锐进,想要彻底瓦解广陵周边的乡情秩序,也是力有未逮。若是直接发兵广陵,更有可能使矛盾激化而催生民乱,但若没有兵势压迫而仅靠政令催促,则很难瓦解掉广陵自然形成的乡土秩序。
现在借着给自己送行为遮掩,直接将两千淮南精卒开入广陵城内,可以想见那些乡宗们若还强阻政令实施,肯定要遭到血腥的镇压!
郗鉴原本对沈哲子亲自恭送数百里还有些感怀,在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对这小子还残留的些许好感顿时荡然无存。
这个年轻人对机会的利用简直达到了极致,想方设法的榨干他的最后一点作用,实在太可厌!
1070 琅琊故人()
“得见世瑜,才知此世贤良仍存。那沈氏小儿实在太可厌,夺我位,借我势,凡有眼量观望,使人芒刺在背,不知何时便要为其诈用!”
过江之后,郗鉴便见到了前来迎接的刘超,再想到于江北被沈哲子榨干最后一点用处才被放走,忍不住感慨笑骂道。
虽然只是戏言,但也说出了他一部分真实感受,在意识到沈哲子以送别之名而行驻军之实,再面对沈哲子的目光打量时,郗鉴真是生出了几分阴影,这小子对人的利用简直防不胜防。
相对于郗鉴的无官一身轻,刘超要显得严肃许多,听到这话后便沉声道:“梁公自是高智深谋,否则又岂能累创殊功,中兴晋世。时人若能入于其人筹算,便不愁才略尽用,为社稷良助。太尉此言,略失于偏。”
郗鉴本来只是随口调侃以发泄心中郁闷,却没想到换来刘超严肃刻板的回答,一时间也觉无趣,讪笑两声便不再说话,也更觉得刘超这个人不为时流亲昵不是没有道理的。
刘超这个人说轻了是太刻板,说重了则是不识时务。所以尽管其人代替诸葛恢出任扬州刺史,但仍然被安排在京府陪都,大概台辅们也是受不了这种脾气。
郗鉴虽然不再说话,但刘超却并没有放过他,仍是板着脸沉声道:“我有一言,不吐不快,还望太尉勿罪。太尉离于职任,若择继选,梁公诚是当然。但方镇之交替,岂有不申表中枢而私相授受之道理?太尉与梁公,俱是社稷之重臣,如此行事,将法度置于何处?况且太尉柱臣之外,更为贤长,怎能容许梁公为此孟浪衰声之劣行?”
郗鉴听到这话,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更觉刘超这个人实在孤高的让人受不了。这件事若真能通过正常渠道去解决,他又何苦这么做?早前陶侃因为类似行为,就连身后之名都被连累,他又不是看不见。
道理谁都会讲,但最重要的还是解决问题。让台中介入交接诚然是典章法度所在,可是淮南眼下与中枢的恶劣关系,谁能保证不会横生枝节?若因此激发什么变故动荡,又该由谁负责?
不过这理由,郗鉴也只在心内默念,并不讲出来,因为他知道若是讲出来,刘超下一句又会说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事情,他只要守好徐州一摊子就算是尽了人臣本分。
郗鉴虽然不乏郁闷,但也明白刘超本性如此,也非刻意针对他。这个人过于坚持原则,凡事都以崇君为唯一准则,虽然不识时务,但在这样一个时局氛围内还能有所坚持,值得敬佩,但不值得效法。因为世道需要的是解决实际问题,而非一味的死抱原则。
而刘超自己的处境,也恰恰说明这个问题,官居大将军、扬州刺史,以王臣而自居,但却被发配到京府,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一事无成,又谈什么崇君?
对于刘超的诘问,郗鉴虽然能容忍,但心情却被彻底破坏,索性也不在京府逗留,直接在码头上换乘车驾,直往建康而去。
过了江之后,郗鉴的待遇可谓冰火两重天,再也没有了在广陵附近那种受人夹道相送的场面,烈烈寒风中跋涉而行,沿途所过郡县也仅仅只是提供基本的驿舍服务,甚至就连地方官员都少有迎送。
到了这样一个年纪,郗鉴也早有宠辱不惊的涵养,他也明白广陵乡人热情迎送目的并不单纯,而在江东遭受的冷遇也并非他就是完全的一无是处。
他虽然还高居太尉,但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权位不在的老人而已,地方官员们也犯不上冒着得罪台辅的危险来烧他这个即将坍塌的冷灶。
在行经琅琊郡治金城时,一个请帖送入郗鉴手中,打乱了郗鉴的行程规划。做出邀请的,乃是早已经归卧乡中的太傅王导。
郗鉴手握着王氏家人送来的请帖,一时间陷入沉吟。王导邀请自己前往相见,可谓是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稍作沉吟之后,郗鉴便吩咐队伍暂时停在金城,他则带领长子郗愔前往赴约。
琅琊王氏虽然在当下时局中已是彻底的时势,但乡声乡望却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毕竟寻常乡众对于时局中的起起伏伏感受并不怎么敏锐。
况且就算不谈王氏早年乡土中的名望,单单南渡之后凭着自身权势生生在丹阳郡里划出实地侨置郡县,给一众乡人以栖息地,王氏在乡里所享受的盛誉便没有门户能出其右,就算正当势的琅琊诸葛氏也不行。
而且随着王太傅卧养乡里,加上许多王氏子弟都归乡养学,所以琅琊王氏的乡声反而有所进益。郗鉴行入乡里,哪怕道左寻常役卒都知郡中有此高望贤门并热心指引方向。
王氏乡里家宅较之乌衣巷的宅邸还要宏大数倍有余,这就是乡资不失的门第所具有的优势。在这一点上王氏做得非常好,凡江东中兴以来历任掌权门户,除了吴兴沈氏这一个特例之外,其余人家都不具备这种优势。
郗鉴到来时,王导已经远出家门里许相迎,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野途相遇,彼此眼中映出对方那苍老的模样,一时间心中都是杂絮丛生,根本无从压制。
“太傅,久违了!”。。
郗鉴在儿子的搀扶下了车,颤颤巍巍抬手向王导深揖,讲出这话的时候,浑浊的眼眶都隐隐有些潮湿。
凡经历过南渡中兴的晋臣,面对王导都有一种天然的恭敬。郗鉴虽然晚渡数年,没有直接经历中兴建制的风波,但早年与王导也是往从甚密。
甚至可以说,王导对江表晋祚而言,不仅仅只是一个臣子那么简单,更是一个象征的符号。
正因为有这样一位雅量从容的掌舵人,江表这个小朝廷才能屡经风雨却总能化险为夷而不坍塌。而随着王导的隐退,时局其实已经发生了根本的断层,风气大有改变,各方都有私欲所图,那种相忍为国的情怀已是荡然无存。
而对郗鉴来说,则又更多一层感触。早在苏峻之乱结束时,他困于当时的现实问题而选择联姻庾氏、结好沈氏,与王导渐行渐远,从此之后整个时局走向与他个人的仕途都发生了根本上的偏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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